背井離鄉,在世界盡頭做科研的科學家告訴你,他們有多孤獨

在邊遠地帶做科研的苦與樂。


西伯利亞的貝加爾湖被厚厚的冰層所覆蓋,深藍色的湖面一望無際,上面鋪著一層剛剛落下的白雪。來到這裡可不容易,先要坐六小時的航班,從莫斯科飛抵伊爾庫茨克,繼而行車三小時,最後坐上一種名為“Matanya”的火車,沿著單線鐵路,以腳踏車的車速,在無敵湖景中前行四個小時。火車製造於1905年,只要時速超過二三十公里,就會轉彎不力,一頭扎進湖中。拜爾·謝波諾夫(Bair Shaybonov)的目的地是湖邊的一座孤房。房子不通自來水。屋外一個窩棚,就算是廁所了。

謝波諾夫是杜布納聯合原子核研究所的一名實驗物理學家。他的妻子是名牙醫,兩個女兒分別十歲和四歲。14年來,幾乎每一年的春天,他都要拋下家人,來到貝加爾湖,與冰天雪地作伴。長時間的離家造成了很多問題,女兒們想念他,妻子也一度受到抑鬱症的折磨。

背井離鄉,在世界盡頭做科研的科學家告訴你,他們有多孤獨

科學怪物:圖中橙色浮標的作用,是讓探測器在水中保持靜止,這也是探測器長相怪異的原因之一。背景中的冰上營地,就處在水下探測器的正上方。每年的2月到4月,科學家都住在其中,研究暗物質。

但在貝加爾湖,他有機會去鑽研當今物理學界一些最大的難題。每年的2月到4月期間,十幾名像他一樣的科學家彙集於此,從湖水深處拉起一個奇異的裝置——外形活像章魚,外加金魚眼和水母一般的腿。這是一部水下探測器,旨在獵尋宇宙中最神秘的粒子之一:高能中微子。有朝一日,它還有望找到暗物質存在的證據——暗物質的身份至今未被確認,但可能構成了可觀測宇宙的約27%。

這些探測器極其敏感,任何背景噪音或輻射,都可能讓數月的工作徹底泡湯。因此,謝波諾夫等研究人員需要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待上幾周,乃至幾個月。這一切代價高昂:很多人都飽受孤獨的煎熬,婚姻關係緊張,錯過孩子的成長。但他們不能一走了之。工作帶來了巨大的成就感,滿足著他們的求知慾。置身超凡美景中,開展最前沿的科學研究,對一些科學家來說,這樣的機會實在難以放過。於是,他們在社會交往與潛心鑽研這兩種互斥的生活形式之間,頻繁地來回切換,滿足著兩者的不同需求,交替體驗著喜悅與挫敗。

2010年2月27日凌晨3點34分,智利中部發生8.8級地震,導致該國93%的人口供電中斷,525人死亡。但在智利阿塔卡馬沙漠,天文學家保羅·C. 科爾特斯(Paulo C. Cortes)竟渾然不覺。在巨型射電望遠鏡ALMA(阿塔卡馬大型毫米波/亞毫米波陣列)的控制室內,他和其他50名左右的工作人員毫不知情,直到發現所有的通信線路都中斷了——就連附近小村聖佩德羅的電話也打不通了——才知道出事了。

背井離鄉,在世界盡頭做科研的科學家告訴你,他們有多孤獨

高處不勝寒:煢煢孑立的控制中心。ALMA的辦公室、實驗室和望遠鏡控制室都在其中。不遠處是雷勘克博火山的雪峰。

兩天之後,從ALMA下來的第一批工作人員才抵達聖地亞哥。很多人都“揪心不已”,因為家人生死未卜,科爾特斯說。人們憤怒、沮喪,有的人甚至失聲痛哭。

“我從未感到如此孤立無援。”他回憶起當時的感受。

但孤獨、與世隔絕的感受是他生活的常態。

每隔三週,他都要坐兩小時的飛機,從聖地亞哥飛到卡拉馬,隨後驅車兩小時,來到ALMA,展開為期八天的工作。經常性地外出,外加其他的科研和會議出差,使他很難享受到家庭生活。在ALMA,不少人的婚姻都出現了裂縫。一名工程師不得不辭職,因為妻子讓他做出選擇:是要她,還是要觀測站的工作。另有幾人私下坦言,自己的家庭也出現了問題。在不遠處的帕瑞納天文臺——世界最先進的光學望遠鏡VLT和VST所在地——有一名天文學家向我們吐露,妻子與他離婚,就是因為受夠了他頻繁出差。

所幸,科爾特斯的婚姻依然完好。“讓人頭疼的不是妻子,而是女兒卡特琳娜。”科爾特斯說。卡特琳娜快六歲了,能敏銳地意識到父親不在身邊。有時科爾特斯打電話回家,她會拒絕和他說話,因為父親總是出差讓她感到很不滿。每次得知父親要回家,她都會興奮得不得了。但等到父親進了家門、對她微笑的時候,她卻又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不屑一顧的樣子,然後躲進自己的房間。要過好一陣子,父女倆才能重新熟絡起來。

你可能想當然地以為,孤身在外能讓科學家專心工作,但事實也許恰恰相反。有時候,科爾特斯沉浸在對女兒的思念中不能自拔,得好好調整一番,才能專注於手頭的工作。

儘管面臨種種困難,科爾特斯還是有很多理由堅守這份工作。在智利,天文學家要找一份體面的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說。“相對於智利高校的水平,”他在ALMA的工作“報酬很高”。他有機會出國,參與國際性的科學會議,每年可休一個月的科研假,用於開展獨立研究,還有最多34天的年假。

但最重要的是,他得以站在科學的最前沿——對於從事實地研究的天文學家而言,很少有比ALMA更好的地方:陽光明媚的高原上,天線像一個個巨型蘑菇,掃描著宇宙。

他希望卡特琳娜能體諒他的苦衷。“我跟她解釋說,我喜歡我的工作。有些事情是我們想要去追求的,就比如幸福。”他說。但他追尋夢想的同時,也擔心有朝一日,女兒會選擇類似的工作,並面臨相同的取捨。

背井離鄉,在世界盡頭做科研的科學家告訴你,他們有多孤獨

有無法陪伴家人的,也有找不到女友的,就比如馬克·範·羅森姆(Mack van Rossem)。他是粒子物理學專業的一名研究生,駐紮在“冰立方”(IceCube)——南極廣袤冰原上的一座實驗室,旨在尋找神秘的中微子。不過,比起實驗室,它更像是《007》電影中大反派的老巢。這樣的實地考察也能催生戀情。其中有大約50名工作人員,有的來時還是單身,臨走就已經成雙成對了。

但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幸運。範·羅森姆作為後備人員,被派往IceCube工作一年,因而比其他人晚到兩個月。一去他就發現,想談戀愛已經太晚:“大多數女性都已經有伴兒了。”這讓範·羅森姆頗為頭疼。他說,他“最大的損失”就是沒有女朋友。

他們會安排放電影、打排球和日語課,以免“瘋掉”。

他認為,自己的選擇談不上犧牲,更像是一種交換。他中斷了社交生活,換來了磨練科研技能和享受自然美景的機會。但若再選一次,他還會願意嗎?“我覺得,交換一次還挺划算。”他說。“至於第二次,還得再想想。”

為了打發閒暇時間,範·羅森姆和同事們會通過聊天軟件Skype和電子郵件尋找慰藉。每天,兩顆上傳數據用的衛星從頭頂經過,可以為他們提供七個小時的互聯網連接。基本上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這裡都有。範·羅森姆說,他們會安排放電影、打排球和日語課,以免“瘋掉”。

這一切都是為了疏解孤獨。而每年的4至8月,當漫無邊際的極地冰原墮入永夜時,這種孤獨感就更加劇烈了。範·羅森姆的同事克里斯蒂安·克魯格(Christian Krüger)抱怨說,永夜期間,他的情緒常常波動,想不通自己為什麼還留在這兒。越是處在無盡的黑夜之中,他越是渴望綠樹和青草,公園和城市,乃至雨水。不過他最想念的,也許還是跟各種不同的人接觸時的奇妙體驗,比如在雜貨店裡,和陌生人聊上一兩句。

背井離鄉,在世界盡頭做科研的科學家告訴你,他們有多孤獨

孤獨的科學家:馬克·範·羅森姆說,他暫停了自己的社交生活,換取去南極研究的機會。

在謝波諾夫工作的貝加爾湖,科學家們也會組成小型團隊,儘管如此,孤獨還是在所難免。由於資源短缺,團隊往往不是精心構建的,而是胡亂湊成而成。因此,同事中總有一些“惹不起的人,誰都不願跟他們合作,我們一般都避開他們。”謝波諾夫說。

晚上,為了打發時間,他們會喝喝伏特加,彈彈吉他。但這些科考任務中從來沒有女性,主要原因是設施太過簡陋。這些科學家住在小屋子裡,每個屋子兩組上下鋪,加一個小小的取暖器。這裡沒有隱私可言,所以謝波諾夫的妻子和女兒們也從未前來探訪。隨著女兒們一天天長大、懂事,她們對父親的想念也在一點點增加。“我知道爸爸的工作很重要,但我希望他能多待在家裡。”謝波諾夫十歲的大女兒說。

謝波諾夫的妻子也是如此,丈夫不在家時,她的日子特別難過。兩年前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她帶兩個女兒出去散步,不小心滑倒,摔斷了腿。雖然在一個親戚的幫助下,她勉強能照顧兩個女兒,但由於行動不便,又沒有丈夫在身邊,當時的她陷入了抑鬱。“我在吃抗抑鬱藥的時候,他沒有在我身邊。”她回憶說。

不過他最想念的,也許還是跟各種不同的人接觸時的奇妙體驗。

謝波諾夫也想握著她的手,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也想幫忙照顧孩子。但除了視頻聊天,他什麼忙都幫不上。離開貝加爾湖,就意味著失去工作。“不管你願不願意,現實就是如此。”他說。

有的科學家更喜歡待在實驗室裡,就是為了避免這種兩難處境。“長期在外是一項苛刻的條件,願意接受的科學家並不多。”哈佛大學教授阿維·勒布(Avi Loeb)說。雖然勒布也在尋找暗物質,但他極少離開自己的辦公室。對於背井離鄉的實驗物理學家,他表示欽佩,但就自己而言,他說,他只有跟家人待在一起,才能保持內心的安定。他說,“社交生活不僅僅是交換信息這麼簡單,它還涉及肢體上的接觸,涉及一種體驗。”

但謝波諾夫之所以堅持這份工作,除了迫不得已之外,也是為了滿足內心的需求。他離不開貝加爾湖,他說。對他而言,住在距離文明一兩百公里以外的冰面上,能給予他“情感上的放鬆”,這樣的機會難能可貴,他說,“這是一種至關重要的休憩。”

翻譯:雁行

校對:其奇

造就:劇院式的線下演講平臺,發現最有創造力的思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