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报答初恋的救命之恩,父亲把我的名字送给了她

1

第一次听到我名字的人总说,这孩子的名字起得好,大气,像个伟人。我妈每次都回答,“是他爸起的。”然后我爸微微一笑,客气地点点头,露出一副过分谦虚的表情。

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当年你爸为了给你取一个好名字还得罪了你爷爷。”我妈说,“任何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名字,你死了,见阎王都要报上姓名的。”说完这个,她叹息自己没有得到一个好听的名字,让她这个不好听的名字被每天叫、不停地叫。

我虽然不喜欢我的名字,不过让我感到平衡的是,我的名字比我爸的名字稍微好听点。我爸叫牛志强,当年是个普通的小城少年。他的名字是他爷爷起的。

2

一九七五年,牛志强上小学三年级。

他最小的弟弟牛志军在同年出生了,他们兄弟姐妹一共五人,他排老二。牛志强从小就喜欢文学、音乐和美术,可学校里不教这些。于是他上课读小说,下课吹笛子。回家之后趴在油腻的餐桌上用废纸画小人。这时牛志强他爸走过来,一把揉掉他的画,砸在他脑壳上,“学好数理化!”牛志强他爸对牛志强说,“别整天净搞些没用的。”

那时候牛志强学习的确很差,他并不觉得学习好就能怎么样。他每天舒舒服服度日,高兴的时候他吹笛子,没事干的时候他画小人,不想听课的时候他看小说。一次,牛志强在上学路上吹笛子,被一块石头绊倒,笛子插入喉咙,当场就窒息了。幸好有个人路过,及时把笛子拔出来救了他的命。拔笛子的时候,牛志强的喉咙被带下来一大块肉,吐了一地血。后来医生说,“笛子要是晚拔一分钟,立马出人命,咱院儿还没有被笛子插死的。”牛志强他爸因为这事,专门狠狠揍了他一顿,导致他的耳朵整整一天除了嗡鸣外听不到任何声音。第二天上学路上,牛志强又开始吹笛子了。吹笛子时他总显得特高兴,大家断定,老牛家的孩子,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

一个大牛志强两岁的女孩就是这个问题。

小城人情|为了报答初恋的救命之恩,父亲把我的名字送给了她

赵英楠是当初在路上救牛志强的人,她拔笛子的时候一秒都没有犹豫。那时她已经上了初中,小城里最好的一中。牛志强正念小学六年级。那天赵英楠骑自行车,载着吐了一地血的牛志强去诊所。坐在后座上的牛志强在自行车颠簸的时候,轻轻扶了赵英楠的腰,于是,他便在今后的所有的年份里,无法忘记赵英楠了。他记得赵英楠领着他上楼回家;记得自己拎一兜橘子去赵英楠家,感谢自己的救命恩人;记得赵英楠在家里给他表演拉手风琴时的落落大方;记得他第一次在日记本上重重的写下赵英楠三个字时的脸红心跳。但所有这些里,他印象最深的还是赵英楠的贯穿始终的温柔。

牛志强在这一年开始发育,迅速长高的代价是,每天夜里小腿抽筋疼得睡不着;奖赏是,他不再比赵英楠矮半头。那一年,不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牛志强都觉得自己长成一个大人,该干些大人才干的事情。

牛志强骑自行车追上赵英楠说,“赵英楠,我想追你。我每天写首诗追你,还是每天画幅画儿或者每天演奏竖笛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现在还不是谈恋爱的时候,但我也不想这样无情地拒绝你,伤害你的自尊心。”

“你是不是已经拒绝了很多人?”

赵英楠说,“是的。所以我今天不想拒绝你。可我不能谈恋爱,希望你理解。”

赵英楠并不是很漂亮的人,论长相她只有中等偏上。可她身材好条好,并且温柔得像水一样,包裹着牛志强闭上眼睛后的所有想象。

牛志强摇摇头说,“我不能理解。这就是拒绝我,你在伤害我的自尊心。”

他一把拉住赵英楠的手,赵英楠想挣脱,牛志强拉得很紧没让赵英楠得逞。

“我不会亏待你的,你救过我的命。”牛志强说。

赵英楠紧张地望了望周围,她发现,此时这条小路上,恰好一个人都没有,她不必使尽全身力气挣脱这只手,再一巴掌扇向它的主人。更不必冲他喊一声“流氓”来保住自己的清白。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紧张的身体放松下来,任自己的手被牛志强拽着。

赵英楠说,“我当初不该救你。”

牛志强松开手,“你当初救了我今天就不该拒绝我,这比让我死还难受。我不会亏待你的。”

赵英楠骑上车回家了。

第二天,赵英楠见到牛志强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尴尬和躲闪,她问他,“你昨天说的都是真的?”,牛志强赶紧点点头,她说,“那好吧,我答应你。”从此两人正式在一起了。牛志强没意识到,一个温柔的女人,竟然在决定自己终身大事时表现得如此坚定果敢。那天,她用死心塌地的眼神望着牛志强,推着车子跟他并排走在一条小道上。突如其来的好事让牛志强有些不知所措,他尴尬和躲闪起来,手心冒汗、走路不自在,这一路赵英楠看了牛志强至少三十五眼,牛志强没看赵英楠一眼。赵英楠像姐姐对待弟弟那样包容了他,临分开时牛志强终于鼓起勇气瞄了赵英楠一眼,他发现赵英楠也正看着他,她垂下眼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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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不管在哪个年代,少男少女呆在一起都是件很扎眼的事情,总会有成年好事者管他们的闲事。牛志强和赵英楠的地下工作做得不错,仅少数人有察觉。大家都很忙,没人有功夫去管一件不起眼的事。

在这段关系里,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牛志强向赵英楠提出分手。

这件事起源于,牛志强想把自己对于文学、音乐和美术的爱好传染给赵英楠。可赵英楠是一个只知道学习的人,她除了课本和报纸以外,没有读过任何其它东西,更别说音乐和美术了。两人在一起后,除了生活琐事、家庭背景外,再没话题可交流,他们的恋爱行动变成了两个哑巴每天推自行车走一段小路。当两人都对彼此不再感觉到新鲜时,牛志强对赵英楠提不起兴趣了,他连着几天无精打采。在一个闷热的下午,牛志强向赵英楠提出了分手。赵英楠只说了一句话就让牛志强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说,“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救的。”

第二件大事是,牛志强又向赵英楠提出分手。

这件事和第一件事相隔好几年,这几年间牛志强曾动过好几次分手的念头。偷着谈恋爱带给他的麻烦和痛苦远大于这么做带来的快感,但一想起赵英楠是自己救命恩人的这件事,他又觉得,如果分手就是亏待了她。

赵英楠并不想分手,可牛志强有时觉得,自己跟赵英楠不是一路人,说不到一块儿去;有时他又觉得离不开赵英楠,不是因为习惯了有赵英楠陪在身边,而是因为习惯了赵英楠的温柔——那种包裹着牛志强,让他感到舒服的品性。这舒服也曾让他恐惧,他害怕之后再也找不到一个温柔得这么舒服的女朋友了。这温柔有时会侵入牛志强的内心深处,每当这时,他都下决心日后要对赵英楠好一点、耐心一点。

第二件事发生的时候,牛志强上高一,赵英楠闭着眼睛考到了北京一所牛逼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赵英楠来到牛志强家楼下,那天还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她对牛志强说,“你一定得上大学,来北京上大学。”牛志强说,“我考不上大学。”赵英楠又说了一大堆话,牛志强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胁迫:让他考上大学这种要求,和让他当场吃屎一样有难度。

牛志强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觉得既然无法去北京上大学,两人也就无法在一起,那算逑了,分手吧。不过“分手”两个字,牛志强一直没说出口,他连着好几天插科打诨说些没用的,掩饰自己的心虚。直到赵英楠去了北京,他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寄去。在信里,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信的最后写道:我们还是分手吧,救命之恩,来世再报。

赵英楠没有回信。

牛志强开始只是奇怪赵英楠怎么没有按时回信,直到两个月过去仍没有消息,他才开始焦急,而后开始担心赵英楠,怕她想不开出了什么事。担心转为思念,思念变为痛苦,牛志强头一次开始想象:自己的生活如果完完全全剔除赵英楠,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他一轮又一轮地想象着,痛苦和空虚也越来越浓郁,直到它们填满胸腔,让他无缘无故咳嗽起来,他才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赵英楠。其实那是秋天来了,牛志强后悔了。

赵英楠的做法是正确的,她收到那封信后的的确确伤了心,决定再也不理牛志强。后来牛志强痛改前非,他每天写一封信给赵英楠请求原谅,收回关于分手的决定,并且承诺好好学习,考到北京去。没错,好好学习,考到北京。

赵英楠终于回信了,她没有再提救牛志强命的事,她也没多说来北京的事,她只寄回一张照片。那是一张集体照,右下角写着“香山留影”,照片里有两排人,赵英楠站在第一排左数第三个。牛志强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没过多久,他收到了另一封信,信里有一条指示:见照片如见人,好好努力,北京等你。

第三件大事是,牛志强再次向赵英楠提出分手

牛志强把赵英楠寄来的照片夹在书页中,他总是趁上厕所的时候偷偷看,闭着眼睛看。因为睁开眼睛赵英楠在照片上,闭上眼睛赵英楠在面前。牛志强放下了文学和美术,每天除了在上学路上吹笛子,就是复习高考科目。

高考对于他是一座大山,正常人如果好好上学的话,到了高中至少已经爬到了二分之一处,况且这是一座没有缆车的大山,而牛志强现在还没到山脚下的售票处。三年里,牛志强做了充足的准备,想要和赵英楠考到同一所学校去。高考结束后,牛志强毫无意外的落榜了,这让他很受打击。他使尽浑身解数,只刚穿过这座大山的山门。

暑假,赵英楠回到家乡跟牛志强呆在一起,为了鼓励牛志强,赵英楠在这个暑假里主动拉了牛志强五次手,拥了四次抱。赵英楠第一次抱牛志强,是在深夜里一个有尿骚味的墙根下,那时牛志强胸口一闷,生殖器就挺直了,肿涨的生疼。赵英楠感到了异常,想推开牛志强,牛志强抱得更紧了。他喘着粗气,微微颤抖。

赵英楠美好的身材一旦被察觉,就对牛志强形成巨大的吸引力。赵英楠觉得这是件好事,吸引力越大,动力就越大,于是她受到了启发,在后面的几次拥抱里,捏着牛志强的手,引它穿过外衣,放在自己发育完全的奶上。牛志强十分惊讶,他从不知道这地方竟然如此柔软。所有妇女都把这些地方用几层衣服严严实实的包裹着,从外面看上去,并不像实际摸起来时有这样好的手感。牛志强受到鼓舞,他把赵英楠身上突起的地方全数揉了个遍,要不是生殖器实在涨得太疼,他打算一直摸下去,摸一辈子。

赵英楠小声说,“再考一年吧,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就这样牛志强决定复读一年,身边再没有这样唾手可得的美好肉体供他肆意拥抱抚摸了,他庆幸自己一直具有优柔寡断的好品质,让他没能和赵英楠分手,否则他根本享受不到爱情的真正福利。

之后的一年,牛志强过的猪狗不如。从小到大没有亏待过自己的他,因为肉欲丧失了理智。这一年里他的大脑停止思考,只是一门心思的复习、看教科书、再复习。上下学路上,笛子都不吹了。他觉得一座大山渐渐被自己踩在脚下,他觉得就快要登上顶峰迎接日出,快要熬出头重新做人了。

高考成绩出来,牛志强又一次落榜,离分数线仅差一百分。

牛志强欲哭无泪,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去北京继续摸赵英楠身上突起的地方。他连着好几天吃不下任何东西,人瘦了一圈,眼睛呆视前方,眨眼速率比平时慢了一倍。放在平时,牛志强他爸早就扇他了,可是那一阵连他爸都看不下去了。他爸说,“你犯什么病呢?”牛志强惊醒,他想,命是爹妈给的,是赵英楠救的,并不是自己的,不可以胡来。他拿起勺子,一顿饭下肚,脑子开始思考。他想,如果自己去不了北京,赵英楠可以回来嘛。想到这里,牛志强就又不那么忧伤了,他为自己这个聪明的想法感到骄傲,他重新振作起来。牛志强期盼着赵英楠暑假赶紧回家,他不但能摸上赵英楠犒劳犒劳自己,而且他要把这个想法尽早告诉赵英楠,以防她毕业以后留在北京。他寻思,自己放弃了文学、音乐和美术,为了能和赵英楠在一起,毫无成效地苦了两年,这个要求绝对不算过分。

暑假里,两人又见面了。

赵英楠说,“我要去普林斯顿念书。先念硕士,再念博士,然后是博士后,最后当教授。”

“普林斯顿是哪儿?”

“是美国一所大学。”

牛志强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赵英楠说,“我知道,你说过你不会亏待我的。我比较擅长念书,我应该继续念下去。”

“那我怎么办?”

“你今年只差了一点点,可以再试试,明年你一定能来北京。”

“等我去了北京,你就去美国了。”牛志强说。

“你能来北京,你就能去美国,我在美国等你。”

“不如我在这儿等你,你回来。”

赵英楠没说话。

牛志强说,“或者你留在北京,我再考一年。”

赵英楠说,“能留在北京的工作已经分配完了。”

牛志强没说话。

“其实出国读书这件事,我在一年前就决定了。”

“一年前?”

牛志强呼吸急促起来,他喘着气,满身肉欲化作一滴愤怒,从眼里流出来。如果一年前,赵英楠早说她一年后要去美国念书,他不会觉得自己被欺骗,他会安慰自己别做无畏的挣扎:他就算去的了北京,也见不到赵英楠摸不上她的奶,那他去北京干嘛?最重要的是,如果赵英楠早点告诉牛志强她要去美国,牛志强就不会多花一年时间复读,读那些没用的东西。他会用一年时间里的一半忘掉赵英楠,用剩下一半重新找个女人。放眼望去,牛志强看到满街都是乳房和屁股,摸到那些女人身上突起的地方,绝对不会比到北京上大学难,想到这个,他释然了,牛志强总算知道,赵英楠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美国不是终点,想要一辈子摸上赵英楠,他也要一辈子追在赵英楠后面,活活累死。

小城人情|为了报答初恋的救命之恩,父亲把我的名字送给了她

牛志强苦笑一声,扭头就走,他在刚才的几分钟里明白了很多事,世界在他眼里不一样了:每个女人都和赵英楠一样温柔,每个女人身上的奶都一样软。他觉得自己像得道高僧一样,看到的一切都是平等的、无分别的。不过牛志强还有很多事不明白:既然万物平等,那为什么有的人还要折磨自己,争取毫无分别的东西呢?他也没弄明白,赵英楠心里是怎么想的;赵英楠跟他的这几年到底算不算是爱情;赵英楠为什么这么爱学习;赵英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赵英楠为什么没有答应前两次分手;赵英楠当初为什么毫不犹豫的救了他的命;赵英楠到底在不在乎他;他到底爱不爱赵英楠;他跟赵英楠以后还算男女朋友么……他边走边想,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回到赵英楠面前,闭着眼睛站了十几秒。

睁开眼睛,牛志强说,“我们扯平了。”

他顿了顿说,“你欺人太甚,我差点杀了你。幸好我闭着眼睛跟这个想法斗争,消灭了这个念头。我救了你一命,我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了,咱俩分手了,你我都自由了。”

牛志强说这话的时候,又是一个闷热的下午。

他再次离开的时候,赵英楠说,“你不要糊弄我,我们还没有扯平。”牛志强离赵英楠越来越远,他听见了赵英楠的哭声。他想,她连哭起来都那么温柔,牛志强有些伤感,也想哭,可根本哭不出来。他想起两人在一起的快乐,没哭出来;想到要一个人过活的孤单和痛苦,有点哽咽,但还是没哭出来;一想到赵英楠这样温柔的女人今后要被别的男人摸,才流下眼泪。

赵英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行吧,你走吧。咱俩分手了,你我都自由了。”

牛志强继续往远处走。

赵英楠说,“你别忘了我,我救过你的命。还有,我们没扯平。”

那年是一九八四年。

4

一年后的牛志强二十岁,他早已不再喜欢文学、音乐和美术。他在城里的仪表厂当工人,早上九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每天走过的街道、见到的人、说过的话全在计划之中,再无大事发生。二十岁的牛志强生平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郊区坟场,每年一次。除了给先人上坟外,牛志强喜欢在坟场逛悠,看看死去的人都叫什么名字,看看哪些人是一年里新死的,这给他带来不少乐趣。他盘算着,以后自己也会在这里有一块地方,埋着他的灰,刻着他的名字。到时他唯一遗憾的,就是到死都没和赵英楠扯平。

牛志强想赶紧忘了赵英楠,扯没扯平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一个人实在是太累了。你可以用力记住一样事物,但却无法用力忘掉它。记忆像一条狗,你越想摆脱它追得越紧,你必须不经意间溜走,头也不回。

牛志强抽了一个星期天躺在床上仔细想了想,要忘掉赵英楠还得先跟她扯平。当这个人与你了断一切瓜葛,才能忘掉。之前技术的思路全错了,适得其反。

可是怎样才能扯平?牛志强又抽出一个星期天想到了办法。

他用一个月时间,找了女朋友,又用一个月时间,跟她结了婚,再用一个月时间,让她怀孕,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这是牛志强一生做过最有效率的三件事。机会来了,孩子的命是他给的,牛志强要把媳妇肚里的孩子送给赵英楠。这样一命抵一命,就能扯平了。

送并不是真送。牛志强想,一个名字是一条命的主人。一条命入了土,不过就是墓碑上的一个名字而已,这条命在世上的所作所为都被划归到这个名字下面。那么,就让赵英楠给自己的孩子起个名字,她就成了这名字的主人。牛志强扳起指头口算,你救过我的命,那就是我欠你一条命,然后我再还你一条命,我就不欠你命了,那就是扯平了。

可牛志强担心赵英楠不会接受这种偷梁换柱的方法,这个法子说起来也没什么逻辑问题,可是听起来总感觉欠缺说服力。他暗骂自己,当初构思这个方案时怎么没考虑周全,现在孩子都有了,无论如何也得试一试。他跑到赵英楠家,要了她的地址,写了生平唯一一封国际邮件。他在信里陈述了事情的原委,只隐瞒了想跟她扯平是为了忘记她这个最终目的。牛志强叮嘱她务必接受这个请求,对这条生命负责,起一个好名字。

牛志强把信寄出的第二天才反应过来:如果赵英楠对他余情未了,突然收到封信说,他已经跟别人结婚生子,要求她给他们的孩子起名,这么做不但无法让两人扯平,还会使牛志强身上的债更重,赵英楠会恨他一辈子的!想到这里,牛志强抹掉头上的冷汗,他反复回想赵英楠的温柔,用以安慰自己。他想,赵英楠这么温柔的人,若是对我余情未了,也一定希望我过得好,她是不会拒绝我的。

他除了等待没有其他办法。赵英楠的回信还没来,牛志强他爸却来插了一脚,他说,“我要给孙子起名。”

牛志强心里咯噔一下。

他爸说,“我有五个孩子,每个孩子的名字都不是我起的,都是我爸也就是你们爷爷起的。现在终于轮到我了。”

牛志强媳妇说,“爸,您一定给好好想想,起名是件大事。”

牛志强他妈说,“你别瞎掺和了,他们年轻人爱起啥名起啥名。”

他爸说,“你懂什么?”

牛志强他爸开始研究起名的学问,他看书看报翻词典找算命先生,连上坟时,他都跟着牛志强到其他人的坟前逛悠,看看死去的人叫什么,有没有好名字可以参考借鉴的。遗憾的是,牛志强他爸一直没有找到让大家都满意的名字。有时牛志强他爸自认为找到了几个好名字,很满意,就写在纸上,吃饭的时候倒两杯小酒,全灌下肚后,给全家人宣读。牛志强每次抢在第一个发表意见,他说,“爸,不急,您再想想,还早,还有时间。”几次下来,牛志强他爸生气了,他再也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找了一大堆自己觉得满意的名字,分为男女两类,分别记录在一个小本上。牛志强偷偷看过这个小本,平心而论,有些名字取得不错。不过只要没到上户口的最后期限,牛志强仍然将给孩子起名的事寄希望于赵英楠。预产期就快到了,牛志强还是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过了预产期,牛志强的媳妇还没有生产,牛志强他爸开始着急,他的起名小本里已经有上百个名字,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的做过一件事。他用小尺子把一页隔成两半,每一页都工工整整用钢笔写下若干名字。他把小本带在身边,遇到熟人还要让人观摩一下。后来他觉得名字已经很多,需要一个索引,就按照拼音字母的先后,给这些名字重新排序,把它们誊抄在一个崭新的、更精致的小本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牛志强比他爸还急,赵英楠一直没有回信。之前他虽然安慰自己说赵英楠是个温柔的好人,不会拒绝他,可现在也动摇了。他整日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大的傻事,当初甚至还自觉想法聪明。如今赵英楠肯定不会再回信搭理他了,要回早就回了;或者她故意拖延时间到最后一刻,然后来信把他骂个狗血喷头,里外不是人。牛志强现在更希望是后者,起码不用再煎熬了,可是连一封骂他的信都没有来。这下好了,胡思乱想到筋疲力尽的牛志强反倒觉得踏实了,他对赵英楠不再抱希望。

过了预产期三周,孩子出生,母子平安。是个男孩。

牛志强他爸说,“是天亮时生的,叫牛亮吧!”

牛志强说,“爸,这名字不在您的小本上啊。”

他爸说,“你懂什么?小本只是参考。我觉得这个名字比小本上的所有名字都要简洁有力,朗朗上口。就它了!”

“行吧。”牛志强说这话的时候像一条死狗。

赵英楠啊赵英楠,你怎么不回信呢,我找老婆、娶老婆、生孩子,就是为了还你一条命啊,你永远不回信,就是要我永远亏欠你。牛志强心想,办法没奏效,一切都白费了。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自己骂自己傻逼。别人恭喜他当爸爸的时候,他只想抡他们一嘴锤。

三十天后,到了给牛亮上户口的日子。牛志强他爸打开带锁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盒,发现放在里面的户口本和牛亮的出生证明不见了,只剩下那个起名小本。这时牛志强进了门。

他爸问,“去上户口了?”

牛志强嗯了一声。

他爸说,“我看看。”牛志强把户口本递给他。

他爸翻开一看,一巴掌拍在桌上,“这不是我起的名!”牛志强没有告诉他爸,上户口的前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事实上他谁也没有告诉,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他跟赵英楠知道。赵英楠在信里说,她明白牛志强的意思,她会负责的。因为不知道是男是女,她为孩子取了一个男女通用的名字。她在普林斯顿上学,普林斯顿在纽泽西州,她今后很可能要一直呆在这个地方。“牛”跟“纽”谐音,赵英楠说,孩子就叫牛泽西吧。她郑重的告诉牛志强,现在两人扯平了。信的最后,赵英楠说,她虽然离牛志强越来越远,但一直没忘了牛志强,也希望牛志强不要忘了她,“牛泽西”这三个字当作是提醒。

5

我叫牛泽西,不管我喜不喜欢,它已经是我的名字了,当然比起牛亮来我更喜欢牛泽西。牛亮成为我的小名,这是我爷妥协的结果,我们全家人都爱叫我小名,除了我爸,他只叫我牛泽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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