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病,患上,或痊愈,都是神秘的。
1
叔子家的闺女可可,几个月大时,有段时期不知怎了,入夜就嚎啕,啼哭着不肯睡,任谁也哄不住。医生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吃药打针还是老样子。接续几天,胖乎乎的可爱娃迅速消瘦成小猴,全家人与周围邻居也都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后来,婆婆从村子最长寿的嬷嬷那支来一个招:天没黑,就把鸡笼提放在可可睡房门口,手持一根香,口中念念有词……
还真邪门。就三天,可可就正常吃睡了。
孩子出生后几个月的春天,带着她一起回了趟娘家。
那时,母亲也还住在乡间。大约就是清明前的某天。微凉。
天刚蒙亮,我蓬头垢面起身,半睡半醒间开电动车送外子去镇里,让他赶中巴进城上班。
几天之后,外子再回乡间帮忙抱着孩子。整日忙忙碌碌的我得以好好洗漱,突然间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左半边脸颊很不对劲——我的脑子,控制不了左脸上的一切。
不能完全闭、睁左眼;左鼻孔的鼻翼不能像从前一样能控制得了吸张;左嘴角也无法上扬,扯不动左脸颊肌肉……总之,镜子里明显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面庞,整个半边动弹不得,却一丝也不疼痛。像电影恐怖片里,两个面孔被硬生生要糅合到一起。
不知何时开始的,左脸的僵硬一天一点的,一直在无声无息占据侵略着更多地盘。
母亲第一个念头:“中煞”了!要我细细回想缘由。我想啊想,终于记起:那天开电动车经过毛湾老樟树下的社宫时,瞥眼余光好像有香火之类的亮点闪了一下,左脸略麻过。当时急匆匆,并无多留心。
因为尚在哺乳,不便吃药打针,再说除了难看,也无一丝疼痛。母亲带我去找村里章嬷嬷治。章嬷嬷,是会驱煞的。
一见我的脸,章嬷嬷就说治过。她让我裸着右胳膊,用一根细薄竹片和手指轮流击打我的前手肘位。肱肌被打得从发红到淤黑,我疼得忍不住泪。章嬷嬷却事先一再叮嘱过:“不能喊疼!不然赶不出来煞!”
我一念不少书的大学生,当时居然觉得那种击打也是有一定医学道理——不就是血液或神经有堵淤么?为了哺乳不能吃药打针,击打或许确实有疏通经络的作用?这女人一孕傻三年,是果真的。
不止身体器官,好像还有某些东西,也在重新慢慢回来。我形容不出那种感觉。
2
幼年刚上学时,我总生病。
我不记得这些事。我只记得,母亲带痊愈后的我,走很远的路去父亲老家的山上,在奶奶坟头还愿:“媚,你放心走……囡要去学堂读书了,我会照顾她……”
直到现在,我再没梦见过奶奶一次。
有时,我会刻意回忆她是这世上最初疼爱我的人……我却几乎已记不得,她的一丝音容笑貌。
《一禅小和尚》中一禅问师傅:“什么是真正的长大?”
师傅回答:“有的人长大只要一瞬间,有的人一辈子都长不大。”
小时候,每天都那么渴望快快长大。可现在,不知为何,一闲暇我总忆起儿时。有时,甚怀念幼年那种憧憬。
人,像分离出两个灵魂。
一个,按部就班热烈鲜活在这凡尘烟火,有点恣意,也算盎然。
另一个,飘浮在躯壳之外的某个空间,望着每一日、每一刻的自己。
3
我考去镇高中后的第二个清明假期,十五,还是十六岁,第一次犯眩晕。
那是清明前一天的午后。
闷雷如同排空的怒涛,由远及近,由弱而强,翻滚而来。一道闪光划破天际,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像要把整个村庄震碎似的,把在厅堂席上午睡的我惊醒,满身大汗。
屋外倾盆大雨,屋里闷热潮湿。我做梦了。
已故的小爷爷,从阴冷湿漉的坟墓中坐起,半瞎的眼窝直勾勾盯着我,伸出骨瘦如柴的左手:“囡,侬一次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屋里都是水……”
小爷爷是几年前意外出事走的。我确实一次也没去坟头拜祭过他。实际上,他具体葬哪,我都刻意不问母亲。
倘若奶奶去世时我尚小,不懂生与死的眷恋,那小爷爷,是我懂生死之别后第一个离开的亲至。年幼时,大伯领我们小辈去给奶奶和太祖父他们上坟,像春游一样欢乐,不懂伤悲,亦无从缅怀。
大雨滂沱,暴风助着雨势,疯狂翻滚着怒号,似要用铁豆一般的雨点把一切都击碎冲毁。那个午后,我坐起身,鬼使神差冲父亲伸出左手,像梦境中的小爷爷一样:“穗公话格归里落絮(小爷爷说他屋里漏水),你要去看看!”然后一阵眩晕,倒趴在地上狂吐不已。
次日清明。父亲特意拐去小爷爷坟头除草,留了心。
孤立的土堆下,果然露出一角棺木屑。附近那家机砖厂,几乎铲平了土丘上所有的黄泥去制砖。许多人家把那片山上的坟都已迁走,小爷爷没有嫡亲子嗣,还留在那……
从此,每年清明前后,我都要做个梦,犯眩晕。
像某种蛰伏的生命被惊醒。
今年,亦不例外。
4
昏暗。阴冷。潮湿。地底宫殿。
我藏在墙角逼窄的一个蹲坑之上,很冷,却满身是汗。
石缝那头,空中飘浮的幽灵,一个个停驻着,幻化成纸片一样的人形,模样与正在开心游览着地宫的游人一模一样。它们诡异地从游人身后一个个覆盖着对号入座的身体,有人挣扎着,却连惊呼一声都来不及。
纸片一点点充盈,瞬间侵占了每副躯壳——它们已然成了游人,相视一笑,左拥右抱,一批又一批,鲜活往地面出口而去。
我看见一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面孔的幽灵纸片上,那双眼目光茫然地四处寻着我——它在一点点向蹲坑里的我靠近,眼睛几乎就要贴对上石缝另一侧的我的眼。
我蜷缩得更小,使劲捂着几乎要惊恐喊出声的嘴,心里一遍遍默念:“你在做梦!你在梦里!快睡着!快睡着了去!睡着就不害怕了!”
清明前日,我做这样的噩梦。
第二日清晨,刚想睁开眼,眩晕便来:天旋地转,恶心,想吐,浑身是汗。
窗外春雨不停下着,细细的雨丝织成一张硕大无比的网,从云层一直垂往楼层的地面。我迷迷糊糊喊了声孩子:“丫,替妈妈泡杯白糖水……”她没听见。我也再张不了口。
八点,外子弄好早餐催促我们赶回乡。我爬起身,撑回婆婆家。
我饮食清淡,节制每一种情绪与欲望,从不大喜大悲,也努力锻炼身体。别人眼中的所谓风轻云淡,从来就非我修炼的个人心境有多高深,不过是我更懂某种无力。
有时,我的右眼皮子一跳,便心绪不安宁时,一定是我至亲的人中有谁将有什么小灾小难。我不知这是否是某种预知的能力。像相爱的两人,像母子间,所谓的心灵感应。
也许,更是那个飘浮在另一个空间的我,用某种无形的东西,在努力感知这个时空里的我所在乎的一切。它可能想帮我什么,亦可能,根本就想占据我的一切。
那个我,与这个我,一直斗争,也不断妥协。不做梦,我便很少再历经那种无力。我知道,梦,是在暗示我有些事情会怎样。可我已不再像年轻时那般,需要或能立即领悟个中玄机。
5
南方的清明节,出嫁女人,忌讳再回娘家祭拜亲人。
小妹的婆婆,自小妹头胎生闺女以后,多年来总与小妹别扭。小妹去年开始,与女儿便不再随公婆去他们老家上坟,可她也从不阻扰二娃随父亲与爷爷奶奶回去拜祭。
今年这清明小假,小妹一人早早去乌镇旅行,她说:“既为自己多年付出没一丝回报伤了心,也免得为难了儿子和他爸……”为了家和闺女,她亦几十年,都未独自出门过。她想不通,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陈忠实在《白鹿原》中有段话:“活着就要记住,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挣过去就会开始体验呼唤未来的生活,有一种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和渴望。”
小妹是通透人。一个人的旅行,让她更懂,怎么珍惜每一种开始。不上坟,就不去罢了。老的,再横行,也终将更迅速老去,很快,也只是一抔土。
关于家与温暖:不过是,爱你的人,还在为你侍弄三餐;不过是,你还有气力,布置想象中的日子。
关于爱与生命:不过是,你知道并有能力想要什么,和不需要什么;不过是,任何年纪,你总还留有,不顾一切的勇气。
我靠坐在床头,努力欢喜吃下婆婆端至床边的美食。
嫁人之后,每个清明我与外子都回婆婆家。只有去年,外子带着闺女与我兵分两路,我随父亲和堂哥们,终于去了一次爷爷奶奶还有小爷爷的坟头除除草,压了压纸钱。
今年这个清明,起早时很眩晕,依旧赶回了夫家乡间,却无从力量上山。我知道,婆婆弄了一堆好吃好喝的,看着我吃下,她会很开心。
躺在婆婆新换洗好的床铺上,我边翻阅些文字,边胡思乱想。我的脑袋里,总有东西不肯歇停,总有些事情,未完成就放不下。读到一段传闻是余秋雨的文:“我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忧伤,正如我藏不住爱你的喜悦,藏不住分离时的彷徨。”
我从不怕有忧伤,亦不怕分离时的彷徨。我只是不想有秘密,不想藏住爱任何一件事物的喜悦。
死亡,从来就不可怕。
可怕的是,来了这世界一遭,却像从来就没活过一样。
欢迎进入珍影像2018第18期。
閱讀更多 珍影像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