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迷路了(现代故事)

1

江一翠没想过再遇到这个男人。

深夜的港口,女儿蔓蔓高高兴兴地扑在她腿上说:“妈妈,你看。”

白嫩的小手里握着一枝大马士革玫瑰,被精心修掉尖刺,只留下娇艳欲滴的花朵,江一翠眼皮跳了一下,她抱起蔓蔓,柔声问:“从哪里拿的?”

“有个叔叔给我的。”女儿扬起脸四处张望,旋即眨眨眼,“不见了。”

海港里缓缓驶来渡轮,江一翠抱紧蔓蔓,人流向着渡轮拥去,她立在原地,寸步难离,视线无法从那个逆着人潮向她走来的男人身上移开。

男人穿一身定制西服,猿臂蜂腰堪比T台模特,他有张清癯的面容,眉峰凌厉锋利,一双凤眸寒光逼人。人潮熙熙攘攘,他偏有气场隔开一切纷扰。保镖们将江一翠围在中间,腾出一块空地供他们叙旧,季屿行在三步外停住,唇边挑起一个平静的弧度。

“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自从她一枪打中他的胸口,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她被严密地保护起来,改名换姓,远走高飞,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过自己的人生。视线从她身上寸寸掠过,像是要将这些年刻骨的仇恨雕琢在她肌肤之上。江一翠想要后退,他却忽然走上前抢过蔓蔓。

“你想做什么?!”江一翠去抢,他轻而易举制住,单手便将她同蔓蔓一道搂在了怀里,蔓蔓高兴地笑,她却笑不出,满心都是苦涩与恐惧,“季先生……”

“你叫我什么?”季屿行眼底闪动着戏谑的光。

江一翠咬咬牙,垂眸道:“屿行,求你不要伤害她。”

蔓蔓好奇地把玩他的袖扣,他笑了笑,宽容道:“翠翠,你总将我想得这么不堪。”

像是为了证明,他将蔓蔓抛起来又接住,蔓蔓咯咯地笑着同他嬉戏。江一翠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简直苦不堪言。海风吹过万籁皆寂的港湾,吹动海浪前仆后继地拍打着石阶,江一翠颈上围巾被风吹拂,轻飘飘荡了起来。季屿行将蔓蔓交给手下,绅士地上前,替她细细系好。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甲缘修得圆润漂亮,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江一翠屏息,听到他吟咏诗歌般优雅低沉地问:“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这句话像是把记忆拉回他们之前见的最后一面,威尼斯的摩天顶楼,她站在楼边,将枪瞄准他的胸膛。那时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眼神里闪动着难以言说的悲哀。头顶的直升机带起巨大的风声,季屿行顶着狂风向她走来,她咬紧牙厉喝道:“别过来,再动我就开枪了!”

季屿行对她的威胁置若罔闻,要他怎么相信,他小羊羔一样天真可爱的翠翠,会对他举起枪口?再滑稽的梦也没有这样可笑,他真的笑起来,在直升机射下的雪亮光芒里,固执地走近她:“翠翠,别闹了。”

咱们回家吧……

这句话湮没在破空而来的子弹里,他缓缓低下头,胸口正淌下一道血痕。江一翠慌乱地望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每次做错了事那样。

可这次,她错得太离谱,离谱到将他一颗心一枪打碎,再难挽救。

“这些年,你有没有爱过我?”他喃喃着倒下,一双眼仍死死望着她。

直升机上降下软梯,她头也不回地抓住,飞机越升越高。

季屿行伸出手,掌心里,被她扔入风中的钻石发卡,如一滴泪般莹莹有光。

回忆到此为止,像是记起不堪的东西,江一翠厌恶地回答:“一刻也没有。”

“是吗,真可惜。”他不以为忤,宠溺道,“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呢。”

唇边扬起恶意的笑容,季屿行优雅地颔首道:“翠翠,我们还会再见的。”

2

季屿行带走了蔓蔓!

江一翠简直发了疯,最后一班渡轮已离开,她被困在孤岛上,心急如焚等到清晨,方才搭船到了城镇的警局。一夜的颠簸,她整个人像朵枯萎的花般憔悴,警察替她披上毛毯,耐心地询问。她张张口,却无话可说——

难道指望这样渔港里的小警局替她追回蔓蔓吗?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季屿行的可怕,他掌控着横跨欧亚非的枪支交易,头颅至今仍高居黑市悬赏榜首位,人命对他来说,大概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这样一个男人,要她如何抗衡?!

江一翠最终还是起身离开,幽魂一样地回到家,绝望地躺在床上。炽烈的日光照入半扇窗框,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影,有人忽然敲响临街的窗,江一翠猛地睁开眼,看见季屿行正站在窗外冲她微笑。

“买花吗?”他扬扬手里的提篮,姹紫嫣红一篮玫瑰,香气浓烈到窒息。江一翠不懂这个男人到底想做什么,如果要报复,他可以把她绑走慢慢折磨,可他偏不。她麻木地走过去,隔着繁复的窗框同他对视。

“蔓蔓呢?”

“她很安全,至少,比你安全。”季屿行笑意不减,他抽出朵花,隔着栏杆别在她的鬓边,“喜欢吗?大马士革空运来的玫瑰,我们的花圃年年开谢,自从你走了,就无人采摘了。”

那是他们曾经一道挑选的地方,本是一片荒原,季屿行却放下繁重的公务,陪她住在大马士革开荒。当然,他们只开了小小一片,就这样,江一翠仍累得躺在床上直不起腰,他围着浴巾走出来,拍她屁股说:“脏死了,去洗澡。”

她撒娇,在雪白床单上滚了滚,娇嗔道:“你竟然嫌我脏,你不爱我了。”

男人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扯掉浴巾,压了上来。

“你错了。”他咬住她的耳朵,声音低沉而性感,“我不嫌你脏,不然,我证明给你看。”

他的证明比开荒累多了,江一翠被他的好体力折腾得死去活来。第二天,她在树荫下喝果汁,独留季屿行一个人挥着锄头翻地。他戴一顶草帽,英俊的脸被阳光晒出了油。江一翠乐不可支,一不小心喝多了饮料,拉肚子被他骂了好久。

最后,第一季玫瑰盛开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开心极了,就算季屿行那张冷冰冰的脸上,也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她在一边看呆了,戳戳他难得出现的酒窝。他不以为忤,摘了朵花簪在她的鬓边。

“往后每年开花,我都陪你来摘,你不来,这些花就只能枯萎。”

他的誓言永远浓烈而美丽,她笑弯了眼,把脸埋在他颈边,藏起冰冷的恨意。

“既然找到你,那就没必要让玫瑰再枯萎在土里。”季屿行打断她的回忆,他抽回手,期许地望着她,“打开你的柜门看看。”

江一翠咬咬牙,听话地上前拉开柜门,浓烈的花香一瞬间倾泻而出,几乎将她淹没,赤色玫瑰插满整个衣柜,如燃烧的火焰一般刺目。有花瓣娇柔地落在她脚边,她受惊般后退,身后,季屿行的视线如芒刺在背。

“不喜欢?”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失去了温度,“多美的颜色,就像你射向我的那一枪。翠翠,这些年躲得累吗?”

累啊,累到她有时候几乎想要放弃。她从香港一路逃到这里,隐姓埋名,蔓蔓到年龄去幼儿园,她也不敢送去,只能在家自己启蒙。蔓蔓那么聪明懂事,她有时候在梦里哭,蔓蔓倚在她身边,用小手替她擦泪……

“千错万错,请你不要怪在蔓蔓身上……”江一翠一时凝噎,妙目望着他,眼底依稀有泪,“我愿意跟你走,只求你放过蔓蔓。”

“我想你误会了。”季屿行说,“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只是来带走我的女儿。”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江一翠只觉天旋地转,抓住窗框,让自己不要跌倒。她天真地以为季屿行不会知道,可原来,一直是她自欺欺人。他要带走她的女儿,想让蔓蔓也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她决不能容许这样的事!

良久,她跌坐在地,掌心里,季屿行还给她的钻石发卡被握得刺入肌肤,滴滴答答落下血来。

血色赤红,恍如散落了一地的花瓣。

3

季屿行推开门,屋里,蔓蔓正哭得声噎气堵,他手足无措地哄她,她不为所动,拍打着床铺大喊:“我要妈妈!”

他额角生疼,无奈地走过去说:“别哭了。”

蔓蔓停了下来,抬起含泪的眼望他,屋内终于安静,谁知下一刻,她声嘶力竭地大哭:“哇——你这个坏人!我要妈妈!”

孩子清脆高亢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季屿行叹口气,把她抱起来摇了摇:“唉,真像她,体力这样好,哭这么久也不累。”

蔓蔓瞪他,眼底蓄着泪,像一片剔透的湖泊,她的眼很像江一翠,嘴巴却同他一样削薄。季屿行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心底涌起几分薄喜,他察觉到自己的喜悦,立刻皱起眉来。蔓蔓小声抽噎,他犹豫一下,终究放缓声音道:“我去把妈妈带来,你不准哭。”

江一翠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服务员替她端上一碟流沙包,配丝袜奶茶,局长亲自把流沙包给她夹到碟中,笑眯眯道:“在外这么久,一定想念这家店。”

“是啊!”她呷一口奶茶,看着中环熙熙攘攘的人群,无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回来了。”

当初她一枪射中季屿行心脏,令他同他的势力一道沉寂,流往亚洲的枪支通道断了,算是大功一件,可她没领奖金,不要徽章,连警察都辞职不做,如今,到底还是回来了。

“季屿行又回来了,我可以再帮你们一次,条件是,你们帮我救出女儿。”

杯壁上挂着小水珠,江一翠将头转向窗外,有人举着一把气球路过,五颜六色,她不由露出笑容,蔓蔓最喜欢气球,如果在,一定会吵着要她买一个。

局长思考良久,江一翠刚想说话,一个气球飘到了面前。不知何时,餐厅里飘满了各色气球,像一只只圆滚滚的鸟,密密匝匝地连路都堵上了。有人拨开气球走到他们面前,江一翠变了神色,失手打翻了杯子。

“怎么这么不小心?”季屿行抽出手帕,执起她的手擦掉沾着的奶茶。

江一翠刚想甩开,季屿行低下头在她耳边细语,她紧绷的身子柔软下去,驯服地任他动作。局长最尴尬,装作不认识季屿行,听着他温文道:“我和翠翠有事先走一步。”

季屿行握着江一翠的手并肩而行,像是最亲密的情侣,远远看去,倒有几分般配。

局长叹气,想起当初的江一翠,将一顶被火烧过的警帽抱在怀里,红着眼对他说:“我愿意去季屿行身边卧底。”

这样九死一生的任务,到底让她活了下来,可眼底再没了快乐与梦想,她像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地活着。

“这次又要你出马对付我?”私人飞机上,季屿行轻松地问,“多年不见,你们局长还是这么滑稽,明明认出我,又怕有埋伏,不敢动我,看起来忍得倒辛苦。”

“你不是说带我见蔓蔓吗,她人呢?”江一翠打断他的话,他拉下遮光板,将座椅放平,悠闲地躺倒,“睡一觉自然能见到了。”

又怎么睡得着,江一翠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季屿行忽然伸出手来,同样将她座椅调平,她身不由己地躺下,同他面对面,呼吸都近在咫尺。季屿行闭着眼,长长眼睫垂下来,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江一翠对他动心,很大原因是他这张脸,毕竟看起来,他这样年轻,又这样英俊,一点儿都不像个恶贯满盈的军火商。

“怀念吗?”季屿行闭着眼问她,窗外掠过红霞,像一团绮丽的鱼尾。

江一翠知道他看不到,放任自己露出软弱的表情:“不……”

“还是这么口是心非。”他笑了笑,伸臂搂住她,“可我很怀念,翠翠,我们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他在蛊惑她……

江一翠知道,却拒绝不了,爱是最没道理的东西,哪怕他们隔着血海深仇,可爱来了,什么都阻止不了。

最后的光也熄灭了,江一翠闭上眼,任由自己沉入无边的寂静里。

4

季屿行将江一翠带到了一座岛上。

这里四面环海,温暖的风一刻不停地吹拂过洁白的沙滩,蔓蔓站在那里,光着白胖的脚丫向她跑来:“妈妈!”

她的声音让江一翠的心融化成又甜又暖的奶油,江一翠抱起她,视若珍宝地亲吻着。

季屿行皱着眉走过来,他看了看蔓蔓,无奈道:“你不在,她一直哭。”

因为她们从没有分开过这么久,蔓蔓气鼓鼓地看着季屿行,两人抿着的唇简直如出一辙,血缘的力量这样奇妙,江一翠忍住叹息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分明隔着一枪的仇恨,可他对她仍像往昔般温柔体贴,这不是他的性格,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背叛他的人没有一个逃过悲惨的命运。

江一翠咬住牙,她不觉得自己会是例外的那个。

可偏偏,季屿行执意让她成为那个例外。

他带她去了岛屿的中心,远离人境的地方,连时间都柔软缓慢起来,数不清的石柱稳稳立在洁白的大理石方砖上,回旋的楼梯将她引向更高的地方。季屿行绅士地落后两步替她挽起裙摆,她警觉地向上,却到底被惊了一下——他做出了一座空中花园。

世界各地的花卉被移植在此,无数颜色错落有致地交错,可无论它们再美,也比不过被精心簇拥在花园中心的那小小一片玫瑰花圃。

江一翠说不出话来,季屿行贴心地解释:“大马士革爆发战争,我把我们的玫瑰园移到这里,培育了几年,终于让它们适应了这里的气候。”

正是花季,每一朵玫瑰都像一簇耀眼的火焰,江一翠在玫瑰圃停住,季屿行拉住她,亲手摘下一朵玫瑰,细致地修去尖刺,方才递给她。铃声“丁零零”响起,洒水器开始运行,无数水珠在阳光照耀下,发出七彩的光芒,而季屿行唇边笑容温柔,比一切都来得更为美好。

要怎么抵抗这一切?太难,太难了。

风吹过来,她的裙摆柔柔拂过他的手背,他望着她,像望着一道经年的影。

靠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他勾起嘴角,温柔地吻过她的眉心——

你总会爱上我的,当初没有爱上,如今也一定会的。因为我是如此深爱,又如此憎恨着你,我的翠翠。

那段日子过得像梦一样。

季屿行像个好爸爸那样,每天带着蔓蔓去玩,蔓蔓离不开江一翠,她只得一道跟上。季屿行开游艇,带她们去海豚出没的海域,蔓蔓看得开心,拍着小巴掌笑,她也笑起来,和蔓蔓一起给每一尾海豚起名字。

她们身后,季屿行亦望着江一翠的笑容,无声微笑。

季屿行还带她们世界各地地飞,私人飞机每天不停,去南极看企鹅,去冰岛看极光,最后到了威尼斯,这里是他们决裂的地方,江一翠有些不安,季屿行却单手揽住她的肩,安抚般把她带入自己怀中。

这些日子的相处,蔓蔓已经习惯了他,此时正骑在他脖子上,不高兴地拽他头发:“爸爸坏!”

“我又怎么了?”季屿行无奈。

蔓蔓不松手,童言无忌道:“爸爸欺负妈妈!”

他们父女说得热闹,江一翠脸已经红了起来,季屿行瞥过去,便露出笑容:“傻丫头,让你看看什么才是欺负。”

那个吻又轻又快,像掠过唇边的蝶翼,江一翠睁大眼看着季屿行,他却已若无其事地去给蔓蔓买冰激凌。江一翠一时有些生气,却又无从说起。她正闷闷不乐,季屿行便将冰激凌递了过来:“你喜欢的桑葚味。”

江一翠没接,她抱着臂抗拒地摇摇头。季屿行笑了起来,他咬一口雪糕,忽然将脸凑过来——

桑葚的酸甜混着奶油的甜香,加上一点儿冰凉的刺激,季屿行将雪糕哺到她口中还不算结束,他的舌紧紧缠着她的,和刚刚的吻比起来,这个吻简直让人窒息。威尼斯熙熙攘攘的街头,没有人认识他们,江一翠陷入迷离的境地,她下意识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颈,他反将她搂住,吻得越发火热。

“雪糕已经吃完了,爸爸,你怎么还在欺负妈妈?”

蔓蔓的声音响了起来,江一翠触电一样推开季屿行,她慌不择路,反身躲入人群。季屿行没有去追,他抱着蔓蔓,眼底的柔情蜜意褪去,只剩下一片冷漠。

“妈妈很笨,对不对?”他问完,旋即笑了,“可她不笨,又怎么会上当呢?”

5

江一翠回来时,蔓蔓已经睡觉了。

宽敞的套间里,只开了一盏地灯,昏黄的光映得一切暧昧而柔软,江一翠疲惫地往浴室走去,浴室没有开灯,未散的水汽蒸腾着,而窗外的睡莲香气一阵阵飘进来。江一翠褪下衣服,刚走近浴缸,便被人一把拉了进去。

水猛烈地涌入鼻端,江一翠下意识挣扎,指甲深深嵌入一个冰凉而火热的躯体中,隔着透明的水波,她望到季屿行的面上,带着冰冷的神情,像是审视一般地望着她。

“翠翠。”他轻声问,“你去哪了?”

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将她牢牢固定在水底,她渐渐缺氧,眼前浮现幻觉。她最后望了季屿行一眼,绝望地阖上眼眸。

“你连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

季屿行冷笑一声将她拉出水来,她大口喘息,季屿行无动于衷地将她扯出浴室摁在床上。蔓蔓在一边睡得正香,雪白的窗幔落下来,隔出一方寂然的天地。季屿行双手撑在江一翠耳侧,居高临下同她对视。

“上一次走之前就是这样,毅然决然,毫不留恋。我真好奇,在你心底,我到底是什么?你同床共枕的爱人,还是,一个任务目标?”

衣服被撕扯开,季屿行的目光疯狂而冷漠,他扼住江一翠的脖颈,将她狠狠摁入床铺之中。蔓蔓翻了个身,呢喃了一声。江一翠捂住嘴,生怕蔓蔓醒来看到一切。一切都漫长而痛苦,她身上的季屿行面容扭曲,还是那样英俊,却脸上带着刻骨的恨意。

第一次在一起时,季屿行小心到了极点,每做一个动作都要细致观察她的表情,她皱一下眉,他便立刻停下,沙哑着嗓子问她要不算了吧。江一翠被他搞得啼笑皆非,她像个女色鬼一样翻身把他压倒,蛮横说:“你不来我自己来。”

他一定要求点上的象征大喜的红烛映着他隐忍的面容,江一翠心底涌起柔情,这样一个男人,哪怕被情欲控制,仍能为她毫不犹豫地停下,她吻了吻他的鼻尖,将他的面容深深刻入心底。

我爱你,屿行,她想,至少这一刻,我们要快乐。

可现在,季屿行再也不会温柔地珍视她了,眼泪滚落进天鹅绒的枕头里,她哽咽着开口问道:“你再也不会爱我了,对吗?”

闻言,季屿行没有回答,他像是僵在那里,时光静止,许久,他暴躁地起身走到窗边。

半开的窗映着一池潋滟的波光,一艘小船静静停在那里,威尼斯到处都水路纵横,可爱情迷了路,又要从哪里脱身?

他抽出一支烟,但顾忌蔓蔓而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你走吧。”

江一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僵直地躺在床上,将视线投向了他。他半垂着眸,头发散下来,没有了白日的锐利,此时的他,疲惫,仓皇,像一只困兽,犹做斗争。

“我知道,你借机离开是去联络了警局的人,他们是不是要你把我引到香港彻底歼灭?”他笑了笑,旋即叹口气,“还是这样傻,你去通风报信,不是我默许又怎么会成功?”

这样傻的姑娘,不是他默许,又怎么会在他身边扎下根来?

第一次相遇他就知道,她有备而来,可他没有放在心上,待到警惕,却已太迟。

她深深扎根在他心底,像一颗不起眼却坚韧的种子,生根发芽,哪怕朝他胸口开了一枪,也无法拔出。那一枪深入肌肤,蚀骨之痛,他被推入手术室时,手下问他要不要拦下江一翠的直升机,他半昏迷,却还是摇了摇头。

“放她走。”

一次又一次,他放过她,她以为是他没有注意那些异常,却不知道他早已心中有数。

他只是不相信,她会真的开枪,他竟然相信了,她爱他。

他一辈子只错了一次,想改正,却用了一辈子。

6

江一翠带着蔓蔓走的那天,威尼斯下起小雨。

季屿行亲自摇船,带着她们穿过那曲折的水道,碧波拖着长长的尾。蔓蔓开心极了,对着水里的影子做鬼脸。这艘船上,也只有她是真心快乐了。

江一翠心底泛着苦涩,她知道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也知道离开季屿行对她和蔓蔓都好,可心里满满的痛楚涌起,将她整个人彻底淹没,像是灭顶之灾,她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不想离开。

可她到底还是离开了。

季屿行将她们送到港口,他绅士地替她拎着行李,将她们送上渡轮。蔓蔓懵懵懂懂,却在看到他下船后大喊:“爸爸——”

季屿行向她挥挥手,她伸出手,着急道:“爸爸,你去哪?你不要我和妈妈了吗?”

江一翠心底一紧,她抱紧蔓蔓,听到季屿行笑道:“爸爸有点儿事要处理,过几天去找你们好不好?”

蔓蔓不高兴,江一翠连忙哄她,她这才露出笑脸。

渡轮起航,长长的笛声震开雪白的波涛,江一翠转过脸去。岸上,季屿行一直站在那里望着她们,视线很远很长,像是将一生的爱恋都灌注其中。

他不会有事的,江一翠强迫自己想,哪怕瞄准心脏的一枪也没有杀死他,别人又怎么会杀得了他呢?

“妈妈……”怀中的蔓蔓忽然发问,“我们为什么不等爸爸?”

“因为……因为爸爸做错了事,我们要惩罚他。”

江一翠努力微笑,她亲了亲蔓蔓,记忆里也有人这样亲她——

她的爸爸,最正直的警察,哪怕面对尽人皆知的军火商人,也敢打断他们的交易,可撤离时,为了掩护同事,他被活生生烧死在那间废弃的仓库里。

知道消息时,江一翠哭晕过去,再醒来,她听到爸爸同事的话,警局有个计划,从内部攻破季屿行的势力,她自告奋勇前去卧底,却没想到,最终会失落一颗心在他身上。

她不是警察,没有多余的正义感,同季屿行,除了爱,便是丧父之恨——

爱太单薄,除了一点儿心动再无其他;恨太富足,一生一世都难忘却。

海鸟轻盈地掠过船尾,争食游鱼,江一翠听到蔓蔓的声音,脆生生的,稚嫩却认真:“那我们只惩罚爸爸一下好不好?明天就原谅他。”

她的傻女儿啊……怎么能同这男人有了亲情?他是注定陨落的流星,带来的只有伤害与痛苦,这辈子,他最好同蔓蔓没有一分一毫关系。

软下去的心重新硬起来,江一翠没有回答,她只是紧紧抱着蔓蔓,那样紧,像是防备任何危险的到来。

7

“上次,你说怀了孕,执意提早离开季屿行,害得卧底计划功亏一篑,季屿行卷土重来,这次,你又有什么理由?!”

空旷的会议室里,江一翠独自坐在窗边,她穿开司米大衣,戴一顶软尼小帽,看上去温柔无害,无论谁也不会猜到,她曾是军火商身边一名卧底。

局长皱着眉看向她,见她无动于衷,还是放缓声音说:“蔓蔓现在还小,等她长大知道自己有这样恶贯满盈的爸爸,你觉得她会怎么想?我不是要你亲自上阵,只要你把他骗来香港,从今往后,这件事和你再没有关系了。”

这句话,局长说得温和,却意味深长到江一翠无法忽视,她打个寒战,勉强微笑道:“我还以为,在威尼斯我给你们通风报信后,你们有足够的把握制服他。”

“狡兔三窟啊!”局长痛心疾首,叹息道,“到底还是让他跑了!”

他的声音充满遗憾,江一翠怔怔地望着他,几乎想不起当初他同爸爸并肩作战的样子,爸爸活到现在,也和他一样年纪了,可眼中绝不会有这样重的贪婪——

“翠翠,你爸爸总说你有主意,叔叔不逼你,可你总要替蔓蔓考虑。”

最后一句话,他终于按捺不住用蔓蔓威胁,江一翠静静坐在那里,暖气开得太足,她鬓角泛起细小的汗珠。

她沉默许久,久到局长又要开口,方才轻轻点了点头:“您说得对,蔓蔓才是最重要的。”

从警局离开,江一翠去幼儿园接蔓蔓放学。人群里,蔓蔓背着小书包向她跑来,她笑着抱住,便听到蔓蔓脆生生地问:“妈妈,爸爸怎么还不来?”

江一翠一怔,这才想起昨晚睡前,她对蔓蔓许诺今天季屿行会来,孩子清澈的双眼容不下欺骗,她搪塞道:“吃不吃菠萝包?”

蔓蔓太过聪明,闻言伤心起来:“你骗我!”

左支右绌,焦头烂额,江一翠抱着蔓蔓站在街角,几乎灰心丧气。怀中的孩子不懂她的痛苦,只是叠声喊着要爸爸,她皱起眉,厉声道:“蔓蔓,怎么这么不听话!”

蔓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旺角街心,密密匝匝的人像是争相渡河,可她看不到渡船,只能低声说:“你要妈妈怎么办……”

要她怎么办?杀父之仇如果能一枪了断,刻苦深爱如果能彻底遗忘,是不是人生就能轻松很多?

江一翠头晕目眩,有人从身后扶住她,低沉声音说:“蔓蔓,为什么惹妈妈不高兴?”

“爸爸!”蔓蔓止住哭声,惊喜道。

江一翠倚在他怀里,茫然无措到了极点,第一反应却是扯着他的衣襟厉声道:“谁让你回香港的?!快走……”

“翠翠。”季屿行只是微笑,牵着她的手走道路旁,“站在斑马线上聊天,不危险吗?”

论危险,谁比得过他?江一翠回过神来,想从他怀中挣开,不料她只轻轻一推,他就虚弱地倒了下去。天空飘起雨丝,浸湿他的衣襟,江一翠沾了满手的血,一时愣在了那里。

季屿行无奈苦笑,向她伸出手:“拉我一把,实在没力气了。”

他这样虚弱,江一翠还是第一次见,有路人好奇回眸,她咬咬牙,到底扶起他带回家中。鸽笼一样的一室一厅,添了一个男人简直满得快要溢出,季屿行委屈地缩着长腿倒在沙发上,一边的蔓蔓以为在做游戏,一本正经地在他额上放了块手帕。

“真聪明。”季屿行还夸她,“知道生病了要盖毛巾。”

蔓蔓咯咯笑起来,江一翠被气得不行,拎过急救箱沉声道:“脱衣服。”

季屿行哄着蔓蔓去屋里看电视,方才脱下衣服。他背上缠着的纱布被血浸透了,显出暗紫色,密密麻麻将整个背脊包裹着。江一翠深吸口气,颤抖着手替他解开纱布,不小心碰到,就察觉指下肌肤猛地一震。

他是这样硬气一个人,寻常小伤从不当回事,江一翠曾笑他是没有感觉的木头人——

要一个木头人也觉得疼,这伤想想也知道有多重!

江一翠麻木地替他上好药,头也不回地就要进卧室,他拉住她的手,强行将她转过来,这才看到,她已流了一脸的泪。

“翠翠。”他起身将她搂在怀里,“我不疼,真的。”

江一翠将脸埋在他怀中,又看到胸口那一处弹痕,这男人遍体鳞伤皆是拜她所赐,到底谁欠谁,早已说不清了。

小小的客厅里,窗帘紧紧拉着,日光灯“刺啦”一声灭掉,昏暗的房间里,江一翠终于伸出手,紧紧回抱住他。

“疼吗?”她抚摸着他胸口的弹痕低声问。

季屿行苦笑道:“再疼也不过如此了,翠翠,你差点儿让我疼死。”

胸口一枪让他在病床上休养了近两年,手下分崩离析、互相夺权,他却不放在心上,只是惦记着,再遇到江一翠要怎么折磨她,他要让她痛苦,让她后悔,让她哭着祈求他的原谅。他想得那么多,可遇见她时,只一眼,就全盘推倒。

他只想让她回到自己身边,他们一起养育蔓蔓,他要她幸福,要她不再哭泣。

可这些,她只要在他身边,就统统无法实现。

“我的傻姑娘啊……”他叹息着轻吻她的发丝,“我爱你。”

8

入夜,季屿行轻轻推开卧室门。

床上,一大一小睡得正香,蔓蔓不老实,伸着小胖腿蹬在墙上。江一翠半搂着她,唇边一抹轻笑温柔美好。

这是他一生都在期盼的画面,有心爱的人,有可爱的女儿,月光澄澈如海,恬静温柔到了极点,他俯下身,在江一翠唇边轻轻烙下一吻。

时钟一分一秒指向离别的时刻,他痴痴望着她们,许久,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怕只要一回头,自己就会舍不得。

今夜,一切都该终结。

他点燃一支烟,静静望着前方的不速之客,月光下,熟悉的身影慢慢现出原形,局长举着枪,谨慎地向他走来。

“又见面了。”季屿行微笑,“当初你为了活命,背叛同伴,又和我的手下勾结,趁我卧病在床分割军火线,大概也赚了不少钱。”

局长面色一变,猝不及防被说中心底最黑暗的秘密,他嘴角抽搐,冷笑道:“是,我背叛江云,害他活活烧死,可那又如何,成王败寇。季屿行,到如今,你还不束手就擒!”

江云,江一翠的父亲,江一翠要报杀父之仇,却不知道,最大的仇家一直就在身边!

季屿行叹息,自己没想过杀江云,那时还不是局长的男人因恐惧放了一把火后趁乱逃走,却留下为掩护他而受伤的、动弹不得的江云,以致江云被活活烧死。

“你害死同伴还不算完,又把同伴的女儿送到我身边,想要斩草除根。人人说我心狠,可和你比起来,我倒甘拜下风。”

季屿行说话丝毫不留情面,局长气到发抖,狰狞道:“你懂什么!要不是我当机立断,死的就会是我和江云两个人!现在,只要我杀了你,你的手下就能掌握你所有的权利,我也能分到大笔财产,从此鸡犬升天!”

他说到兴起,发出刺耳的笑声,在仓库里不住回荡。季屿行眼神一黯,果然,局长的笑声引起了某些人的关注。深邃的夜,不远处亮起些微的亮光,不经意便也错过了,季屿行唇边露出一个笑意,他知道,他的手下同他一样谨慎,一定会来亲眼见证他的死亡。

而他要的,就是这个机会。

这里表面上平平无奇,实际却是季屿行在亚洲最大的军火仓库。

他想,翠翠的杀父之仇他替她报了,这条军火线,也由他来亲手了断吧!

他修长的指间爆起一簇火花,有生命般迅速蔓延,火光溅起来,局长还未惊呼,便被引燃的军火吞噬。连环爆炸下,不远处,本该是下一任军火大商的手下,同样被炸死当场。

在场的所有人都尸骨无存。

大火烧了一夜,将整片仓库烧成白地。

而在城市的另一边,江一翠睁开眼,她亲了亲蔓蔓,倚在床上开始计划,要给季屿行和蔓蔓做什么好吃的当早餐。

这里,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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