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悠悠,未曾相負。前路漫漫,終有所屬

楔子

大楚女子第一次開恩科入仕,我是進士最後一名,被分到一向以年資排序的欽天監做星象記錄的執筆,從七品。

一年以後,我是欽天監正使,正三品。

外面的人紛紛道:“這祝清歡祝大人晉升如此之快,必定是才學過人,窺天地之變幻,推五行之八卦,天象群星微變都逃不過她那雙眼。”

這些誇獎我都欣然接受,但是他們真的想多了。我能做欽天監正使僅僅是因為我和大楚皇帝苻行有一腿,而已。

第一章

黃昏之後,夜幕之前,天際一片灰濛濛。

皇宮的藏書閣,窗外探進來一枝桃花,小几上擺著個小巧的紫金香爐,此景配上苻行這但凡長了眼睛都會誇上幾句的長相,可以稱得上是賞心悅目。再看向他手裡的話本子——《將軍家的小嬌妻》,嗯,我喜悅得眼睛都要瞎了。

我深吸口氣走上前去,躬身行了一禮:“不知陛下召臣來有何事?”

苻行一個眼神都沒分給我,全神貫注地在看那話本子,只把手伸了出來。跟在他身邊許久,我十分清楚這是什麼意思,掙扎都懶得做,直接蹲下,將腦袋搭在他的膝頭上。下一刻他的手就摸了過來,輕緩地揉捏著我的耳朵。

苻行有個癖好,就是喜歡捏人耳朵。偏巧我的耳朵生得圓潤飽滿,又白又軟,這才被苻行拉上了賊船。

那香爐裡的香薰彷彿有催眠的功效,我迷迷糊糊地睡過去,醒來時外面天已經黑了,而我正躺在苻行的懷裡。

“你是不是夢遊啊?朕看書看得好好的,你偏要往朕身上爬。你明知道朕是最正經不過的,如此當真是讓……”

苻行面色沉鬱,眉宇微微蹙著,極是糾結的模樣。

我嘆了口氣,從他手上將那話本子抽出來一瞧,果然,是上面的臺詞。

“哈哈哈……怎麼樣,朕的演技棒不棒?”肩頭一沉,是苻行的腦袋搭在上面,耳邊溫熱的氣息一抖一抖的,他再一次刷新了自己笑點的低度。

我扯開嘴角,道:“陛下真棒,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又是一陣狂笑。等他笑夠了,我又問了一遍方才剛進門的話。苻行的手勾著我的下巴高深莫測地挑了挑眉:“你馬上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我就聽見藏書閣外由遠及近的吵鬧聲,我心裡“咯噔”一下,就要從苻行身上跳下去,卻被他一手用力按住腦袋埋在他胸前,一手托住膝蓋窩屈在他腰際,連動彈都不得。

樓梯處一陣鬧騰,隨後便是帶著啜泣的女聲響起:“苻行,她是誰?”

這天底下敢這麼叫苻行大名的人,就只有他的小“青梅”,當朝丞相方啟家的小姐方沉草。

苻行摸著我的頭髮,輕輕一吻落在發頂,隨即冷冰冰地開口,道:“是誰有什麼要緊,朕抱著誰、親著誰還用向你彙報不成?”

“你……苻行你欺負人!”

我的腦袋因那一吻變得滾燙,一直燙到臉頰。我一邊紅著臉,一邊在心裡吐槽苻行的渣男行徑。那一句一句毫不留情,說得方沉草啞口無言,只能嗚嗚地哭。

腰際苻行的手搭了上來輕輕摩挲,癢得我渾身僵硬,一把按了上去。耳邊他似是低低地笑了笑,再開口卻比之前的語氣更冷,道:“把你身上的金牌令箭交出來!”

“這,這是先帝……”

“以後你若是再像今日這般,未得朕宣召就用金牌令箭闖進來,壞了朕的好事兒,惹得皇家不能開枝散葉,父皇在天之靈也不會答應的。”

這一場戰役,以苻行全線勝利而告終。

方沉草哭著離開之後,我從苻行身上下去,無語地看著他抱著金牌令箭笑得前仰後合地說:“你沒看見方才她那張臉,那表情實在是太精彩了,哈哈哈……”半晌,他喘著粗氣將金牌令箭塞到我手裡,“給你了,熔了打幾個金戒指也不錯。”

“無功不受祿,臣能為陛下效勞,是臣的榮幸,怎麼敢再要東西。”

苻行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對著我勾了勾手指,道:“朕叫你來自是有事,且附耳過來。”

翌日早朝,我捧著厚厚的一沓宣紙去了。

欽天監這個部門平時不用上朝,十分清閒,這次我之所以去,是因為前些日子禮部將待選秀女的生辰八字送了過來。

這是苻行即位以來第一次選秀女,各個方面都非常謹慎。

苻行翻著宣紙,長指停在某一頁道:“丞相之女,八字與朕相剋?怎麼會……沉草妹妹怎麼會……”

這一句話裡帶著三分驚詫六分絕望,還有一分是別人聽不出來的“哈哈哈”,聽得滿殿的人皆看向我。我挺直後背,朗聲鬼扯道:“方姑娘五行缺金,然後來有天賜金子補上之後,和陛下是極合的。只是不知為何,昨夜那金子突然又消失了,所以就又不合了……”

苻行說了,方沉草臉皮薄,她絕不可能和她爹說是因為陛下有了小妖精,她用金牌令箭擅闖藏書閣捉姦才被沒收的,她定會說是出門時丟了。

如今看到方啟那默默黑下來的臉,我就能肯定方沉草真是那麼說的。上首的苻行面無表情,但眼神中的光簡直能歡快地跳舞了,這人……怎麼能賤到這種程度?

第二章

我和苻行得以在一起狼狽為奸,是在入欽天監一個月後的事。彼時江北發生山洪,數萬百姓無家可歸。派誰去籌銀子,派誰去賑災,這是兩個大問題。

當夜皇帝陛下駕臨欽天監,我戰戰兢兢地捧上近日的星象記錄,苻行的手搭上來翻了翻。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好看的一雙手,骨節分明,修長如竹,指甲圓潤,還盈著淡淡的光暈。

“星日馬移位……可是指這次可派安王去江北?”

安王排行第七,單名一個“星”字,是與苻行同母的親弟弟。

當時的欽天監正使耿直地搖頭:“回稟陛下,星日馬移位主凶兆,並非是……”

“你說呢?”未等他說完,苻行又開了口,那隻好看的手也隨之挪了挪,挪到了我的耳朵上,輕輕一扯。

一陣酥麻的疼迫使我抬頭,苻行唇畔含笑著說:“問你呢!”

他有一雙桃花眼,晃得人失神,我就這麼毫無節操地順著他的話道:“臣認為,老天爺的意思是讓安王去江北,兇相便可破。”

苻行定定看我良久,隨後笑開道:“朕就欣賞你這種實幹派,欽天監正使換你當了,那個誰,回家種紅薯去吧!”

安王苻星不負所托,一個月之後江北流民得以重新安家。苻行大喜,將大楚最富碩的淮安郡賜給安王做封地。而我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但凡苻行想要做什麼,若是群臣反對,就要找我看看星象。我一貫是想他之所想,就著星象鬼扯,來幫他達到目的。

此番方沉草一事兒,我很是不解,苻行和方沉草青梅竹,方沉草又是金陵出了名的美人,苻行到底是哪根筋沒搭好,想盡辦法把她排除到秀女大選之外呢?

對此苻行是這般說的:“她耳朵太長,耳骨突出,摸起來肯定不舒服。”

我忘了,這貨看人不看臉,只看耳朵。

想想他總捏我的耳朵是不是意味著……我臉紅心跳之際,苻行像是看透我所想,淡淡地開口道:“莫要腦補,你醜。”

我臉上表情一僵,大抵是僵得很精彩,苻行扔下話本子,捧著肚子狂笑。

雖說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說方沉草不適合入宮,但我總覺得這事兒還沒完。

果然,幾日後的黃昏,我從欽天監出來,剛拐進一條街就被幾個竄出來的黑衣人駕著往明月茶樓去。方沉草穿著一身青衣,輕啜著茶,沉靜的模樣倒看不出來是那天去藏書閣鬧騰的人。

“方姑娘,你不要衝動,本官也是職責所在,並非有意要阻攔姑娘飛上枝頭變鳳凰……”方沉草涼涼地瞥過來一眼,我立馬道,“當然我不是說你是麻雀,我的意思是……”

方沉草在寬袖中摸出個錦盒放在桌案上,淡淡地打斷我的話:“多謝祝大人替我脫離苦海,這是謝禮。”

她扔下這一句話後頷首示意,隨後便走了。錦盒裡是一顆鴿子蛋大小的東珠,我在春風中凌亂,這方沉草是什麼路數啊,我咋看不懂呢?

我正思索著,一陣疾風吹開窗戶,隨即一道白影由遠及近飛過來,鬼面獠牙的,嚇得我腿都軟了。我定睛一看,那竟是個手掌大小的木偶,嘴巴一張一合露出老長的紅舌頭喊道:“快上房頂,否則咬你。”

我抹了抹額間沁出的汗,依言上了房頂。

明月茶樓挨著金陵城有名的桃花園,每逢桃花盛開的季節,城中無數愛侶便會來此,賞花看月,吹風調情。

風很輕很柔,苻行喝著梨花白,手揉著我的耳朵,臉上表情鬆緩,完全不見平日裡層層疊疊的面具。

我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在他的腿上,仰頭看著星星佈滿天空。半晌苻行低下頭看我,輕輕地勾了勾嘴角,道:“清歡,你知道嗎?我不想做太子,可我母妃拼了所有護我成了太子,為了不讓外戚為患,讓父皇放心,她在冊封當夜喝了毒酒明志。”

一滴熱燙的淚落在我臉上,我心裡揪成一團,抬手便觸上他的眼角。他抓住我的手在臉頰上摩挲:“今天是她的忌日,謝謝你陪我。”

他的頭垂得更低,唇瓣相接時好像有一隻蝴蝶在我心頭飛舞。我抵抗不了這樣脆弱又溫柔的苻行,閉上眼,顫巍巍地環上他的肩……

不多時他埋首在我頸窩處,悶悶地笑出聲道:“朕白日剛看的話本子——《落魄皇子也有愛情》,設定是不是很悽慘,演得是不是很逼真,哈哈哈,這種鬼話你居然也信,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啊?哈哈哈……”

旖旎的氣氛被碾碎,我摸了摸他頭上斜插的白玉簪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壓制住想拔出來捅死他的衝動。

賤人自有天收,只要我活得久一點兒,一定能等到的。

第三章

我沒能等到苻行被天收,倒是等來了方沉草被推入荷花池溺水的消息。這日從欽天監出來,我就被苻行拉著一道去了丞相府。

方沉草倚在榻上,面色蒼白,眼中含淚,當真是我見猶憐。見到苻行,她掀開錦被踉蹌著下床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哭著道:“生死關頭走過一遭,我才發現我不能沒有你啊,苻行……八字不合那我寧願為奴為婢,只要能守著你就好。”

我額角的青筋也跟著跳起來,前幾天她還和我說,感謝我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如今又一副對苻行生死不負的模樣,是我傻了,還是荷花池的水進了她的腦子?

苻行沒冷血無情地甩開她,只將手伸到我面前,我下意識地要蹲下將耳朵湊過去,可他直接抓住我胳膊將我拎到前頭。

方沉草滿臉淚痕地仰望我,我露出了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笑容,下一刻我的臉就被苻行的手扭過去,他俯身在我唇上落下一吻。雖只是輕輕一觸,卻足以讓我腦中煙火炸開,一片絢爛。

我麻木地任由苻行攬過我,給我加人設說:“這是朕九死一生才破鏡重圓的舊愛,別說入宮,就算你為奴為婢都不行。下次再幼稚地自己跳進水裡把朕誑來,朕就不會這麼好說話了。”

方沉草望了望門外,鬆開了手,應了一聲:“哦。”

這夜註定難以成眠。

苻行喜歡看話本子,他拉著我明裡暗裡演過許多戲,可是沒有一場像白天那般讓我心神激盪。出了丞相府的門,我飛快地踮起腳親了親苻行,隨後撒腿就跑。

我其實是想試試看,在有心理準備的時候親過去心還會不會狂跳。

答案是,跳得更厲害。那這問題就很嚴重了……

我嘆了口氣,聽見房頂傳來響聲,在寂靜中格外清脆。我翻身下地,從床底下拽出個包袱,將裡面的衣衫套上,面具戴上,之後飛身上了房頂。

房頂上站著個和我穿著一樣衣衫的人,對著我道:“十七臨時出緊急任務,今夜換你守夜,快去吧!”

我點點頭,回道:“好的,老大。”

我踩著無數房頂躍過宮牆,直奔著皇帝住的乾元宮而去,最終穩穩地落於琉璃瓦上。春日漸濃,和風細微,我坐了會兒覺得無聊便掀開一片瓦看了進去。

裡面燭光搖曳,苻行還沒有睡,倚在龍塌前翻看著話本子,時不時傳來一陣爆笑聲,我沒忍住也彎了嘴角。我除了欽天監正使的身份,還有第二重身份,是夜間守護皇帝的麒麟衛。

麒麟衛身份隱秘,就連皇帝本人都不知道是誰。為了不引人懷疑,自先帝一朝開始,麒麟衛便要用各種身份做掩護。

每夜麒麟衛會派一人守夜,在麒麟署我排行十八,一個月最多能輪上我兩次,每次我都會偷看苻行,聽他像說書一樣念著話本子。

“啪”的一聲,殿中的燭火突然滅了,今夜的月光不甚明亮,只能大致看見一道黑影飛過去,貼在窗柩前,幾下便將窗戶卸下,然後悄無聲息地往裡跳。

一看這手法是個飛賊,我一顆心落了地,因為飛賊的行規是不傷人。

麒麟衛若非必要,不會在皇帝面前現身,我剛想喊幾個侍衛進去抓賊,便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是苻行!我心下一凜,幾腳踩碎瓦片直接跳了進去,飛身跑到了龍塌前。塵土飛揚間有人猛地躥上來,長胳膊長腿地纏在我身上喊道:“有老鼠!嚇死朕了啦!”

我嘴角狠狠一抽。

第四章

殿中的鬧騰引得侍衛過來,將周遭團團包圍。看那小賊要跑,我變換聲音喊了一嗓子:“堵在房頂那個洞!”

侍衛聞聲而動上了房頂,一腳將那要從洞裡往外跑的飛賊踹了下來,接著被擁進來的侍衛擒拿。我扯了幾下身上的苻行,沒扯動,乾脆帶著他一道走了過去。

飛賊臉上的面紗被扯開,露出一張我很熟悉的臉,我驚詫道:“十七師兄,怎麼會是你?你不是出任務去了?”

麒麟衛平日都戴面具,我真正見過真容的也就是十三和十七兩位師兄,還是無意間撞見的。

以為殿裡進了老鼠的苻行這才反應過來,從我身上緩緩下去,揮了揮手,侍衛們魚貫而出,一時間殿中只剩下我們三人。

“朕不是讓你去監視丞相今日的動靜,你怎麼在這兒?”

十七死死地咬著牙,不言不語。苻行眯著眼,徐徐笑開道:“朕竟不知,朕如此信任的麒麟衛里居然還會出叛徒呢!”

他雖笑著,可渾身的戾氣怎麼也掩蓋不住,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苻行這個樣子。看他要伸腳踹人,我忙不迭地伸手從他背後抱住他的腰道:“陛下,若是打死他就不知道他到底投靠誰了,您冷靜一下。”

苻行立時收回了腳,握了握我的手,又捏了捏,輕笑著道:“你說得對,畢竟朕的龍腳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的。”

我抽回了手,違心地奉承道:“陛下英明。”

十七被我帶回了麒麟署,交給了老大。

老大平日話少,但是手段極厲害,沒有他撬不開的嘴。快天亮時我從皇宮回家,床頭放著一封信,是十七的供詞。

他被丞相方啟收買,入宮來偷方沉草交出來的金牌令箭。

估摸著是方沉草心裡實在委屈,就把之前在藏書閣發生的事情跟她爹和盤托出了。

方啟為了讓女兒補齊五行的“金”真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了,信的最後還有一行字:先不要告知陛下,我自有打算。

……所以老大把十七的供詞寄給我的目的是啥?滿足我的好奇心?

我將信燒掉,脫了衣服上床補覺。欽天監那兒慣來無事,我這一覺睡得黑甜,醒來時腦子還是蒙的。

蒙到我看著坐在窗上晃悠著腿的人,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瞎了。聽到我翻身坐起的動作,他轉過頭看著我道:“喲,醒了啊?”

不離手的話本子又翻了一頁,我眨眨眼,急忙下床跑到他身側問:“陛下何時過來的?怎麼也不叫醒臣?”

“下朝之後就過來了,朕覺得你說的夢話比茶樓說書的說得都好玩,就沒捨得叫你。”

我脊背一僵,道:“臣……說什麼了?”

苻行來了精神,將話本子放下,輕咳幾聲,學著女子尖細的嗓音開口,間或伴著幾聲喘息道:“陛下不要,不要,臣知道錯了,陛下不要這樣,臣受不了……”

我愣了愣,隨後臉上爆紅,渾身戰慄著不敢抬頭看苻行,只低聲囁嚅著道:“臣,臣沒做這種夢……”

“哪種夢?”苻行以書卷挑起我的下巴,低下頭近距離地盯著我的眼道:“朕以為你夢到朕被刺殺,你背著朕跑路,朕害怕地左右扭著,壓得你跑不動……難道朕說得不對?難道你夢到了什麼更好玩的,嗯?清歡……”

我心尖發顫,嘴張了合,合了張,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再一次張開嘴時,還未等合上便有溫熱的東西先一步堵了過來。

糾纏間,我聽見他模模糊糊地低語:“真甜……”

這一場泛著桃花色的親暱過後,苻行彷彿才想起此行來找我的目的。他先去了欽天監發現沒有人,便直接上門來了。我嗅著窗外的桃花,耳朵被他的手揉捏成各種形狀,心下暖洋洋的,哪怕下一刻苻行讓我去撞牆我都甘之如飴。

“想個說辭把方沉草的八字五行改一改,務必要和朕的無比貼合,讓群臣無話可說。唔……六月十六是朕的生辰,再加上大婚,雙喜臨門,金陵城可以好好熱鬧一次了。”

這話如一盆涼水,將我心中的暖意澆得徹底。

我從他身上下去,退後一步,遠離他的手道:“陛下不是不喜歡方小姐,又為何……”

苻行笑著道:“此一時彼一時,祝愛卿向來是朕指哪兒你打哪兒,這次也會一樣的,對吧?”

親親熱熱的時候叫清歡,現在要和旁人成婚便喊祝愛卿。苻行,你可知道“渣男”二字怎麼寫?

第五章

苻行說得沒錯。

不管我是麒麟衛還是抱著他大腿上位的欽天監正使,都是要以皇帝陛下的話為人生行動準則,不會有半分的違抗。

苻行走後,我找出了上次他轉手送給我的金牌令箭,在夜裡扔進了丞相家的牆根下。翌日一早,丞相方啟滿面春風地在朝堂上說金牌已經找到,讓我當場再推算一下方沉草的生辰八字。

我遙遙看了眼上首的苻行,壓下心頭煩悶的情緒,微笑著開口道:“陛下和方小姐的八字相合,兜兜轉轉,姻緣天定。六月十六乃陛下生辰,那日成婚,大吉大利。”

苻行點點頭道:“那就這麼辦吧,著禮部與內務府商議著籌備大婚事宜。”

聖旨一下,滿殿朝臣頓時山呼道賀。我縮在人群后面咂嘴,明明是苦的,哪裡有苻行所說的甜?

不過既然苻行都要娶皇后了,我覺著我還是應該儘量和他保持距離,這樣才不會被未來皇后當成眼中釘,日後遭打擊報復……雖然有點兒晚。

自這日起,苻行再讓李公公來找我偷偷入宮,皆被我以“身體不適,不想傳染給陛下”為由婉拒。若是以往苻行興致好自會來找我,可幾次之後他也就任我斷了聯繫。

當真像他所說的——“此一時彼一時”。

再見到苻行,是在十日之後的深夜,我是以麒麟衛的身份被召喚入宮的。寢殿燈火昏暗,我弓著身子進了屋,單膝跪在龍塌前。

苻行少見的沒有看話本子,面色有些沉鬱地說:“這個月不必守夜了,朕有任務讓你去做。”

我立時垂首道:“請陛下吩咐。”

苻行彎了腰湊近我的耳畔低語,我很震驚。震的是這任務,驚的是他的話語:“咦,十八,你這耳朵長得很眼熟啊,很像……朕喜歡的姑娘。”

“轟”的一聲,我只覺得心上破了個大洞,甜膩膩的糖水就那麼不要命地往裡灌,所到之處都是極致的甜意。

我壓制住心上的鼓動,默默後退道:“屬下長了個大眾耳,那個,屬下去了。”

直到坐在安王府偏院中的那棵合歡樹上,我的臉還是滾燙滾燙的。月上中梢,自廊下轉出來的影子被拉得極長,我深深呼吸幾次從樹上飛下,落在離他不遠處。

安王苻星和苻行生得有三分像,不過面相偏柔和。此刻他眸子裡漾著溫柔的笑意,腳步停下道:“你今夜又來,便是答應我說的了。”

苻行之前在我耳畔所說的,只有一句話——安王說啥你答應啥,他讓你幹啥你就幹啥,不必來報給朕聽,只是不要讓他靠得太近。

所以現下我雖是蒙的,卻還是順從地點點頭。

苻星想要伸手拉住我,我立馬往後躲開。他神情僵了僵,旋即又笑開道:“沒關係,你能讓步我已經很開心了,以後日子還長,我總能等到你。”

一晚上聽了兩個姓“苻”的男人的甜言蜜語,大抵是聽得多了,讓我心口有些發堵。

我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苻行馬上要娶方沉草,他說的喜歡的姑娘肯定是她。

我也想起來,之前來安王這兒出任務的應該是老大,安王那番話是對老大說的。

甜言蜜語頓時散發著酸腐氣息,出了安王府附近的衚衕,我一掌打在一面牆上,在灰塵揚起時面無表情地離開。

一連幾夜,我都到安王府來報到。

為了怕他認出我,我都是坐在樹上,他蹲在樹下絮絮叨叨地和我說話。一開始都說些什麼“恨相識太晚”之類的酸話,這夜卻是話鋒一轉,道:“丞相念及我的誠意,已經同意助我了,多虧了你,沉草。”

我一聽這個親暱的稱呼,心下大駭,差點兒從樹上栽下去。

沉草。

方沉草?

麒麟衛的老大,和安王苻星有一腿的,居然是方沉草?

第六章

在感嘆這個世界玄幻之餘,再想苻星那句涉及到丞相方啟的話,我覺得可能要出大事。從安王府離開之後,我施展輕功往皇宮奔去。雖說苻行說不必將安王的事情報給他,但我心下忐忑萬分,想立馬見到他。

可我沒想到苻行沒在宮裡。

今夜守夜的是十三,他說陛下黃昏時分已經微服出了宮,說是帶未來的皇后娘娘去城郊旗山泡溫泉,在婚前促進一下感情。

這事隱秘,只有御前的幾個人才知道。

我突然想起之前,也是和現下差不多的一個晚上,明明是那樣尋常的月亮,卻因他無端端的一句話變得異常皎潔。他戳著我的耳珠問:“你給那麼多姑娘算了八字,可有給自己算一算,和朕的合不合?”

當時我沒說話,其實我偷偷算了好多回。很合,百年好合的“合”。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合得來就能抓得住。

先帝一朝麒麟衛為了身份保密都是終身不娶不嫁,更何況,苻行心裡也不見得有我。他有他的青梅,有他未來的皇后,我又算哪瓣蒜?這個疑問在我站在旗山時,又問了自己一遍。答案是,無解。

我想翻牆進溫泉行宮,卻發現並沒有幾個侍衛把守。快入夏了,蟬鳴聲在空蕩蕩的院落裡格外突兀,我放輕呼吸,學武的耳力格外好,讓我清晰地聽見山腳下傳來的異動。

我只覺得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心躥上天靈蓋,我下意識地飛身便要向外跑。然而,自暗夜中數條黑影齊齊跳出,扯開大網兜頭便把我罩住。

我武功不差,可看清他們亦是一身麒麟衛的衣衫,臉戴面具,頓時連掙扎的心都沒了……我打不過。

我被他們拿纖細的鎖鏈鎖住腰身,站在行宮門前。遠遠地看著,我和尋常無異,可這腰間的鏈子卻輕易奪取了我的自由。

山下鑽上來的人如毒蛇般無聲無息地將行宮團團包圍住,驟然而起的火光照亮了苻星那張滿是快慰的臉。他定定地看著我,笑著道:“我就知道你會幫我,謝謝你把這兒告訴我。”

苻星收到了方沉草的書信,說苻行只帶了寥寥幾人出了宮。如此大好的機會,只有傻子才會錯過。苻星帶了豢養多年的死士,直接趕了過來。

見到心上人在門前等候,他那蠢蠢欲動的念頭終是壓制不住,連下令著死士衝進去的話都是帶著顫抖的。

當腰間的鎖鏈拽著我的身子移動,我才發現我整個人也在顫抖。那是種由內而外的失望,由內而外的恐懼。失望我被人矇蔽,恐懼……我要被人放棄了。

在那腰間的力道突然加劇,我整個身子被拉得飛起的一瞬間,變故陡然而生。那藏起來麒麟衛魚貫而出,橫著一排,手中利劍泛著寒光。

我踉蹌著落地,自身後有人走出堪堪扶住了我。那熟悉的氣息,不用回頭我就知道他是誰,眼底登時泛起了熱意。

苻行卻是沒再看我,大踏步便向門前走去。

苻星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幕,聽著自半山腰湧出的廝殺吶喊聲,他不甘地拔出手下人的刀便要揮到苻行的身上。

“不要!”

我抖著唇嘶聲喊了出來,心神俱裂地看著那刀揮下,卻在半路被橫出來的一把劍擋住。那麒麟衛抬手摘掉面具,露出那一張清秀嬌媚的臉,道:“安王殿下,收手吧!”

“沉、沉草……”

苻星失神之際,手中的刀被挑開,再想反抗亦是無用。他癲狂地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是我傻了,哈哈哈……”

那笑聲太淒厲,笑得我亦是心頭酸澀難當。

面具下的臉上淚汗交疊,溼漉漉的極不舒服。我就在這麼模糊的視線裡,看見苻行轉身,冷冷地看著我道:“麒麟衛十八,背叛主上,私通安王謀逆,罪不容誅。”

我那些未曾說過的情思,就這樣散在山風裡,打著旋兒,連影子都窺探不到了。

第七章

安王苻星是當今陛下的胞弟,是人人豔羨的王爺。可只有苻行知道,他這個表面看上去溫和的弟弟,心裡藏著怎樣的心思。

那日在明月茶樓頂上,他沒有說書也沒有玩笑,他和苻星的母妃,就是因他而死。

尚是少年的苻星喪母,而失了一個母妃換來的所有都給了他的皇兄。那種既難過又嫉妒的情緒在那一刻深深紮根,是苻行無論怎樣彌補都無法填補的深淵。

苻星想把苻行從皇位上拉下來,苻行一開始對他的所作所為視若無睹。直到去年江北山洪時,苻星在籌錢時暗中拉攏各府縣衙的官員,苻行便知,他再也不能坐視不理了。

麒麟衛的老大是方沉草,她不是苻行的青梅,而是苻星的。

丞相方啟一早便看出方沉草和苻星二人的苗頭,他也深知苻星的脾性,想著嫁給別人終是無用,這才用盡各種方法想將方沉草送入宮中。

方沉草怕父親擔心,明面上棄暗投明,對苻行狂熱非常。

苻行派方沉草到安王府監視苻星的一舉一動,在合適的時機亮出身份,引苻星入局。苻星私下找上丞相,想與之聯手,他日他登基還需丞相在朝堂上振臂一呼才名正言順。

方啟面上答應下來,私下卻通知了苻行。

溫泉行宮的種種,不過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就等著苻星這個因激動時空的門頭螞蚱往圈套裡鑽。

而我,在整個局裡的作用,便是擔下將方沉草和苻星私下往來,進而通風報信的職責。苻行是皇帝,他不能允許旁人指指點點,說他派人監視自己的弟弟。

方沉草是丞相之女,是未來皇后,她的人生不能有這樣一個汙點。

只有我,我什麼都不是。

苻行是一早算準了我放心不下肯定會往旗山來,他是開開心心地等著我,隨後將我的真心踩在腳下。

現在想想,自己之前的偽裝也是可笑,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怎麼會不知道麒麟衛十八到底是誰。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什麼都不知道。連什麼時候把自己逼死了,也不知道。

夜越來越深,淚也流得越來越多。門“嘎吱”一聲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我急忙抹了一把臉,安安靜靜地坐在刑椅上。麒麟衛犯事,向來由老大審問處置。現在透著那一貫戴著的面具看進方沉草那雙眼,我心裡更是絞著般地疼。

我自己疼也不是很想讓她好過,於是直直地道:“你喜歡安王嗎?”

她默了默,隨後嗤笑一聲:“你知道什麼叫喜歡嗎?你喜歡過人嗎?沒有的話又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

“我喜歡過。”手指摳著椅背的木頭,我輕輕開口道,“他喜歡看話本子,笑點低而且無聊,總是愛在嘴上佔便宜,總是興致來了就要所有人陪著他演戲,總是開著玩笑說著自己最難過的心事,可是他的玩笑真的一點兒也不好笑……”

身前的人起身走出去,過了一會兒又走回來坐好,可我也顧不上她,就好像這些錯亂的種種,終是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我哽咽著絮絮叨叨地說著,到最後已經是顛三倒四,泣不成聲。

“這人這麼壞,你還喜歡他?”

我捂著臉道:“我沒辦法……”

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勾去人的靈魂,霸佔著再也不歸還,這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等等,這個聲音……

我哭聲一滯,猛然抬起頭,對面坐在的人依舊是那身衣服、那張面具,可塊頭比方沉草大太多了。

“很巧,我也喜歡過一個人。她整日在我面前傻乎乎地隱藏身份,被我威脅兩句就乖乖待在我身邊任我揉捏。可一察覺到我有危險,便什麼也顧不上地就要來保護我……這麼傻又一根筋的木頭,我若不留下,估計會砸到人家的腳面。”

淚眼婆娑中,那人繞到我跟前蹲下說:“清歡,摘了我的面具。”

我死死地咬著唇不動,他也不惱,只有些強硬地抓過我的手,掀開面具,露出那一張日日夜夜蠶食我思緒的臉。

我咬著牙,帶著哭腔道:“你利用我,你還要娶方沉草,你還想殺我……那你還說這些做什麼?”

他輕笑出聲道:“朕說麒麟衛十八罪不容誅,你又不是十八,你只是欽天監正使祝清歡,你沒事兒閒得,給自己加什麼戲?”

我愣了:“我不是十八,那誰是?”

苻行額角青筋跳了跳,手揉著我的耳朵,唇乾脆利落地堵了上來說:“你還是不出聲比較好……”

尾聲

大楚天曆二年,安王苻星意圖謀逆未遂,帝念其多年功績將其貶往封地,永不許出。同日丞相之女方沉草看破紅塵,出家為尼,丞相勸說無果,只能任其所為。

安王離開金陵城那日,麒麟衛老大被派去跟隨繼續監視。

所以方沉草還是喜歡苻星的,正是因為喜歡,才會讓他在沒釀成更大的禍事前及時收手,保住性命。

正如苻行也喜歡我,才會想辦法為我脫去麒麟衛的身份,讓我不用顧忌隱秘身份,安心和他白首與共。

城牆上有微風拂面,我看著他的側臉。

五行八卦上說,我與苻行八字相合。六月十六成婚,乃是雙喜臨門。

一喜歲月悠悠,未曾相負。

二喜前路漫漫,終有所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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