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为阻止北京知青返城回京,竟采取限制北京知青购票的做法

1969年3月底的陕北,春天姗姗来迟,几场小雨过后,大地返青,万物复苏,早晨阴霾的浮云掩住了太阳,翠绿的山间飘浮着团团雾气。

打早收工回来刚吃过早饭,“哎,兄弟,你的信。”看着信封上久违了的熟悉字体,心跳骤然加速,这分明是身陷“牛棚”中的父亲写来的信。咋,“解放”啦,能回家啦?三下两下飞快地读完了来信。嘿,果然不出所料,老爹获“解放”能回家了。我点起颗香烟,平静一下心情,梳理一下思路。想起现实中全家六口人天各一方的境遇,自“文革”开始父亲就饱受磨难,历经打倒、批判、游斗、抄家、扣工资,直到只发生活费,隔离在“牛棚”中已过年余。而家里的生活就仅靠母亲一人支撑,过得辛苦!我插队离京前也没能和关在“牛棚”中的父亲见上一面。哥、姐两人或随单位迁徙外地或到内蒙古农区插队,母亲报名去单位干校纯粹只是为了能使我避开插队带我同行。然而命运多舛,在我离开北京十天后,她去干校的申请才被批准,现母亲已到河南信阳罗山机械院干校,在京留守的就只剩七十多岁的外婆一人。插队离京前夜母亲对我说的“家里只能给你这三十元钱了,可要省着点花”这句话至今还余音在耳。转而又想到年初刚插队进村时我们曾在忠贵家吃过派饭,忠贵媳子还亲自给我们做过饭吃,现时未隔多久,忠贵媳子的音容笑貌犹在,人咋就没了?哎!真是人生苦短,只有亲情最重要!抬头间猛然看到墙上挂着的主席诗词:“……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哎,咱也要只争朝夕,回北京与家人团聚去!我狠狠地摔掉香烟,一骨碌站起来,开门出去。

门外懒洋洋地卧着一条不知从哪儿来的黑狗,正巴结讨好地望着我,我走近前无端地朝黑狗猛踹一脚,黑狗凭空遭此攻击,无辜地边嗷叫着边狼狈地夹起尾巴逃走了。我痛快、解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数数看,还剩多少钱?我翻箱倒柜地把行李翻了个遍,连毛票带钢蹦儿,也就只凑出十来块钱,“这点钱也就够到西安的,回趟北京起码要三十块,这差的码子还大着哪,咋弄?”我心里琢磨着,借钱?周围这帮人,大家都穷哈哈的,买盒“羊群”还磨蹭半天的主儿,再说即或借了,过后又拿啥还啊!跟家里要?咱也十七岁五尺高的汉子,出来闯天下的爷们儿了。家里啥情况,又咋能开口?突然想到如果把我下个月的分内口粮(当时国家规定拨给每位刚下乡知青前十个月的定量口粮,以支持知青到秋后,然后再凭工分分口粮,自食其力)粜了,这不就有钱了吗?得嗬,就这么办!

几经奔波,又几经周折,在5月中旬的一天,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介绍信。要知道在当时如果没有公社一级的回京介绍信,不仅换不到粮票,就连去铜川的长途汽车票都买不成。而延安地区(今延安市)为阻止北京知青返城回京,竟采取限制北京知青购票的做法,对无公社介绍信的北京知青一律不予售票。而拿到了公社介绍信,也就意味着我回京的愿望终可实现了!余下的事情,就是技术层面的工作了。虽然费力,但却能逐一实现,这里最关键的还是如何能凑到起码的钱!常言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真为这事熬煎。一天我和玉林同在茶坊街上的厕所方便,当他听说我下一步准备回京时,这老兄毫不犹豫地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把“碎银子”,不由分说地硬塞到我的手里,“穷家富路,拿着,多少也管点用”,虽说只有两块多,但他仗义疏财的慷慨之举,令我感动,他的行为对我产生巨大影响,并使我记忆至今。这里的厕所多是土墙打造、露天设置并条件简陋,卫生恶劣且气味熏人。厕所内群蝇飞舞、蛆虫攒动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更有猪狗时常无端“光临”觅食,直惊得方便之人防不胜防亦轰赶不及。此间的便坑中却绝少纸迹,常见有些许沾满粪迹的胡基(土坷垃)或玉米叶等散落其中,而四围土墙转角的下半截经常粪迹斑驳或坑洼残缺,对此我一直百思而不得其解。直至某日,我看到一位乡党如厕起身后,遍寻胡基未果,竟神色自若且旁若无人地依在墙角边棱处蹭起来,方才恍然悟出其中奥妙。

5月底的一天,我如愿搭上来自延安途经茶坊南下铜川的长途汽车,紧张数日的心情稍事放松,终于踏上了回家的旅途了。我松了口气,随着汽车的启动,望着车窗外逐一经过的川口、史家坪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村庄、农舍和正在田野里下苦劳作的人群,似梦似醒几乎不敢相信:回家!这梦想成真的事,竟一步步地接近现实了。

汽车向南吃力地爬上交道塬,又经几上几下的数次颠簸,中午时分汽车停进了洛川站。随即上来五位知青打扮的青年,为首的是位着铜纽扣、立领深蓝色铁路制服的哥们儿。众人交谈后得知他们是丰台铁路某中的铁路子弟,此拟去铜川扒火车回京。太好了!这与我的意愿不谋而合,同车还有两位在延安上车的知青,大家遂结伴同行。

汽车到铜川后,气温明显较陕北热了许多,我们已顾不得吃饭和观光,印象中只感到铜川脏乱差得出奇,狭窄的街道上人来车往乱糟糟的,街面上尘土伴着煤灰随风四处飞扬。众人急奔火车站,刚好赶上趟车票只有客票半价的闷罐车去西安。众人原想用站台票蒙混上车未果,只得各自破费一块多钱买票上车。闷罐车原本是货车,车厢里并无座位,只是临时铺些稻草,又用砖头垒起几条方木,权充座位,仅此而已。

我们上车方才落座,汽笛长鸣,列车已慢悠悠地动起来了,眼瞅着车窗外景色向后逝去,却感觉车速比几个月前来时快了许多,随着列车有节奏地摇摆,众人竟在昏然中各自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火车急剧地震动,车速明显慢了下来,似乎在弯道中缓慢蛇行,后来才知道这是富平庄里一带,这一带地域在地理上正处陕北高原的最南端,再往下就进入八百里秦川——陕西的粮仓、丰腴的关中平原了。后据当时在富平插队的西安知青、我的西大同学赵许直讲:秋收后他们扒煤车回西安,就在这一带减速下坡时,坐在煤车顶上的他们突遭农民胡基的攻击,他们反应迅速地用大批的煤块奋力还击。煤车过后,他们惊异地发现,农民们不知从哪儿摸出条布袋,正在捡拾他们扔下的煤块,他们这才恍然悟出农民用胡基攻击他们的真实目的。嘿,这儿的农民也,忒灵醒(机灵)啦。

“西安到了,下车、下车……”乘务员逐车厢吆喝着,一打听去北京的80次列车已经开走了。咋办?大家早已是饥肠辘辘了,先填饱肚子再说,于是我们随着下车的人流出了西安站。

久违了的街灯、无轨电车、残缺的标语牌和各色人等这些大城市特有的景象,裹挟着闷热、肮脏的空气,伴着喧嚣的噪声不由分说地扑面而来。马路上各种车辆互不相让地混挤在一起,喇叭声响成一片。几辆拉煤的“狗骑兔子”三轮货车喷着黑烟,单缸柴油机发出“突、突”的巨大噪声,也凑热闹地混迹其中,更是给本来就拥挤的街道添乱。西八路口左边昼夜营业的吃食店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十分热闹,我们随着人流拐进一家拥满了人的面馆,灯光下大批的蚊蝇飞舞,驱赶不赢。餐桌上是许多无人收拾的脏碗,但却几乎没有座位,食客们只能或站或蹴着进食。我买票排队好不容易抢到两碗面,找了个桌角才勉强把它们安顿下,在狼吞虎咽中吞下第一碗面后,第二碗端上手才扒拉了两口,突然感到有只小手在扒拉我的胳膊,扭头一看,有位垢面妇女抱着个脏乎乎的要饭娃,一只掉了瓷的大号搪瓷缸子直伸到我眼前,“看娃恓惶的,给娃吃上嘴嘛。”得嗬,全给她啦!

“哥儿几个,快走。”洛川兄弟一手抱着一摞面饼,一手拎着个军用水壶,“打听过了,待会儿咱们去西安东找奔东的货车,准没错。哎,谁再去找点咸菜。”工夫不大,众人在站前广场正中高大的主席像脚下重又聚拢起来。沿着铁路走,这办法虽原始,但最有效,一准能找到西安东站。

从地图上看,陇海铁路是条东西走向横贯关中的直通线。西安站是客运站,左行西进的货车,在西安西站编组发车,而右行东进的货车,则由西安东站编组发车,这可是有哈数(规矩)的啊。但即使在西安东站发的车也会有例外,记得当年我家邻居同在富县南道德插队的王小明,就曾和我讲过他的经历:他们一伙人在西安东站不问青红皂白,见了挂着机车头的火车就往上爬,结果扒上趟煤车,原指望搭上这车起码到郑州,正在高兴之余,未曾想这趟车开了没多久,竟拐弯奔了东南,这陇海线咋拐了弯?这伙人正在纳闷中,没过一会儿这煤车就到了地方。嘿,敢情扒了趟发给灞桥热电厂的煤车。结果这伙人又沿着来路走了三个多钟头折回西安东站。哈哈,这伙计可直够背的!

我们八个人顺着铁路边走边打听,又走了起码两个小时,西安东站终于呈现在我们眼前。在人造“小太阳”——疝气灯惨白灯光的照耀下,一道稀疏的铁丝网背后静卧着十几条泛着幽幽蓝光的铁轨。

我们钻过铁丝网进了调车场,在一幢值班室模样的单间平房面前停住了脚步。房前用混凝土构件支起的葡萄架上缠绕着翠绿的藤蔓,一根龙头上捆着铁丝的自来水管突兀地立在墙边,涌出止不住的漏水,滴滴答答地汇成小溪,我们正好喘口气,先洗把脸,休息一下,再把水壶灌满。

看着静卧在轨道上的大批空车厢,正在犹豫搭哪趟车时,“丁零零……”忽听得一阵自行车转铃声,抬眼望见一位穿着铁路员工制服的年轻人,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正很得意地从我们面前经过。“站长,这趟车去哪儿啊?”洛川兄弟中有位乖巧地不失时机地发问。“去郑州,等信号就发。”啊!竟有这等好事?

众人喜出望外,赶紧的,我们直奔守车。守车里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我一脚踩上个软绵绵会动的东西,着实吓了我一跳。划根火柴一看,原来有两个要饭的花子早已捷足先登地占了守车,这哪能行?我们仗着人多势众,三下两下就把他们轰下了车,还未等坐稳,众人忽然闻到空气中恶臭异常。“哎哟!这要饭的真XX缺德,“丫还在这儿拉了泡屎!赶紧转移。”众人又从守车上急急忙忙地蹿了下来,恍惚间看见刚才那骑新车的年轻人手持“李玉和”式的信号灯从值班室内走了出来。快!已无选择余地,从守车向前又跑了四五节车厢。“别太朝前,小心落煤灰。”洛川兄弟果然经验老到,在他的带领下,大家就近找了节高帮车厢爬了上去,才站稳,“咣当”一声,列车编组前端的蒸汽机车头喘着粗气已撞上了钩。又过了一会儿,只见列车编组后边的值班室那边绿色的信号灯在空中连续画着大圆圈。“要走啦!”深谙其道的洛川兄弟已悟出其中的门道。说话间,汽笛声响,列车突然向前一蹿,巨大的惯性,使我猛然向后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幸而被洛川兄弟一把扶住。但火车总算是慢慢动了,向东走起来了,望着铁路两旁一簇簇闪烁着紫光和蓝光的信号灯。嘿,这下离家真的又近了一步!

蒸汽机车头喷着黑烟,喘着粗气,牵引着四十多节各式空车厢缓缓向东,驶离西安东站,这已是后半夜了。我站在空旷的车厢中,四下眺望,城市特有的喧嚣聒噪声被列车行进中有节奏的相互撞击声所替代,西安很快就消失在身后。四周重又陷入黑暗,漆黑的夜空中繁星闪烁,远处点点的灯火慢慢退去。随着列车逐渐加速,温暖湿润的晚风迎面吹来,不知不觉中大家竟相互偎依着各自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蒙眬中我被冻醒,此时天已大亮,开车时还温暖湿润的晚风此刻已转为无孔不人的凛冽寒风,只见其他几位都畏缩着团在一起,另有两位则围着车厢跑圈取暖。“到哪了?咱们方向对吗?”我起身问道。“方向没错,刚过渭南。”一直在注意观察的洛川兄弟答道。“渭南在哪儿?”我有点搞不明白。“哎,快看,这是干啥的?”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探头向车南边望去:火车正从一座架着挺机枪的哨位前经过,不远处一座巨大的石头山已被削去了大半,裸露的岩石显出黄白的本色。依山而立的高大标语牌上白底红字地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口号,一群身穿宽蓝白条服的人正拉着架子车搬运着石块。看样子这是个劳改采石场。莲花寺,一晃而过的小站地名,告诉我们这里的确切位置。后来才知道莲花寺就是陕西省二监的所在地。

列车又东进开行了不知多久,但常识告诉我铁路右侧高耸入云、连绵不断且险如刀锋似的石头山峰,应该就是著名的西岳华山。

“拿着,先垫补点东西。”洛川兄弟伸手递过张面饼来。嘿,他们真不愧是铁路子弟,“道上”的事都想得那么周全。不服不行!

火车终于在孟塬停了下来。孟塬是西安铁路局出省前换机车头或补煤、加水的最后一站。我们也趁机从高帮车厢里爬了下来,纷纷溜到站台上活动活动身子,顺便再找有水的地方洗把脸,方便一下。我发现不远处有卖煮白薯的,于是买了一堆捧回来,请众人分享,也算是对大伙一路相互关照的感谢。

随着一声汽笛,列车又重启动向东开进,这时太阳早已热辣辣地高悬在半空,早起的冷风也变得干热起来,风似热浪般的吹袭在脸上、身上,毫不留情地带走残存的水分,刚才在孟塬洗脸时蘸湿了的毛巾,转眼间就像被吸干了水的蔫萝卜,僵硬地斜挂在书包上。火车过潼关后开始钻隧洞,隧洞里面黑乎乎的,煤灰和着巨大的反射噪声,劈头盖脸地裹挟而来,煤灰把众人呛得一塌糊涂,无奈间只有紧裹起衣服蜷缩着身子,紧紧地躲在车厢角落里。接着噪声减弱,周围又明亮起来,这是出隧洞了。转眼间又钻进第二个、第三个……这样的经历一波接一波地交替轮回着,经过多次循环,也就是钻过了多个隧洞。果然,洛川兄弟说得不错,我们坐的车厢因为靠后,煤灰大部分都落在列车编组的中段一带,但即使如此,我们亦不能幸免,只是比其他车厢少落些煤灰而已。

列车经过隧洞群后进人河南地界,周边的景色与陕西相比除山矮了些,窑洞、厦子这些有西北地域特色的民居少了些外,看不出再有其他什么明显的不同。站在行进的列车中顺着车厢向前望去,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每节车厢里都载有搭便车的各色人等,甚至连担大箩筐卖小鸡的小贩和看起来似乎是串门走亲戚的老太婆也都在其中。天知道这些人是何时、何地、用何种方法搭上这趟列车的,火车的去向及停靠这些人又是咋知道的?这些疑问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充满了疑惑。

中午时分列车停站三门峡西。就听“咣当”一声,哎哟,坏啦,车头咋摘钩开走啦!难道这些车皮就甩这儿不管了?众人议论纷纷,是等着挂头再走还是跳车?谁也拿不准主意。忽然随风传来断断续续的广播喇叭声。“哎,都静静,听听广播说什么。”洛川兄弟吆喝住众人。“送亲友的……同志请注意,开往青岛的XXXX次列车……就要开车了……请下车。”嘿,天无绝人之路!咱们转移阵地去蹭那趟车。众人纷纷翻身爬下货车,向北越过条条铁轨,直奔停在北站台南侧的刷着绿漆的客车。不知何故客车编组中有节车厢铁路两侧的车门全都大敞着,这正好使我们有机可乘,从而避开站台上检票员的视线,我们从靠南侧的车门全都顺利地溜了上去。车厢内空无一人,众人刚待随机落座,车身一震,火车竟然动了!洛川兄弟带领大家兴奋地齐声唱起《长征组歌》:“横断山、路难行……四渡赤水出奇兵,乌江天险重飞渡……毛主席用兵真如神。哪呼嘿!”大家也同时借机庆祝跳车的当机立断。

“都去擦把脸,咱这模样也差了点儿。”洛川兄弟吩咐着。果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都灰头土脸的,脸上一条条的油泥,就像现在突击队员脸上描的迷彩。于是大家轮流去厕所洗脸、方便。一番折腾之后,终于收拾妥当各自落座。随着列车的行进,车厢中的旅客逐渐多起来了,一直未露面的列车员也以送水为由几次走过我们身边。

“坏了,快查票了,大家伙儿都散散。”洛川兄弟嗅觉敏锐地感到危险就在艰前。还没容我们反应过来,三位列车员就出现在车厢过道里,他们交替着向旅客逐个查票,并逐步向我们的座位逼近。此时再动也来不及了,事到如今也就只有听天由命啦。但奇怪的是,他们经过我们时,只是看了看,就绕过我们继续往后查去。嘿,咱们的运气咋就这么好,莫非有天助神佑?众人正待高兴,忽然列车长带着两位乘警直奔我们而来,“票、票,大家把票都拿出来。哎,你的票呢?”一位乘警表情严肃地伸过手来。“没票!怎么着?”我们假装理直气壮。“啊?没票!没票还这么拽?补票!”乘警有些恼火。“嘿,新鲜!老子抗战八年,到哪儿也不花钱。没钱!”也不知是我们当中的哪位老兄突然冒出句没头没脑的混话,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那乘警闻言正待发作,只听身后的列车长一声咳嗽上前接过话来,“你们是干吗的?有话好好说,坐车买票,这是国家规定、天经地义的事。看样子你们也像是学生,咋连这都不懂?”“嘿嘿,车长,您说得不错,我们过去是学生,可我们现在是农民!”“啊,你们、你们是知青!哪儿的知青?”当确认面前的这批逃票者是在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时,现场的紧张气氛明显缓和下来,严肃的列车长态度大变。他努努嘴支走了两位乘警,随即挨着我们坐下,并掏出盒“黄金叶”散给大家,这边有人乖巧地给列车长点上火,原本一触即发的冲突,随着从列车长口中吐出的香烟冉冉升起,竟神奇般的化干戈为玉帛了。原来这位列车长的几个孩子是青岛下乡知青,他也经历了我们这一代人家长的共同心路历程,孩子们大致相同的遭遇,使他对我们的境遇充满了理解与同情。

当列车长得知洛川兄弟几个都是铁路子弟并看到我们身上、腿上露出的因水土不服及蛇蚤、蚊虫叮咬后留下的大小斑痕,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同情地不住摇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车已快到郑州,列车长站起身,“坐车都要买票,这是国家规定。不过,”他迟疑了一下,“你们来人跟我去办张半票,就从这儿算起。到郑州后,我给你们指条能出站的道儿。然后沿铁路去郑州北,到那儿就能搭上去北京的车。哎,孩子们,我能帮你们的也就这些啦,剩下就看你们的运气了。”这样的结果,对列车长而言也是在职业操守与同情心这两难平衡中做出的最好选择。八个人就买张半票?这当然没问题!最后列车长回身和我们逐一握手后,并把列车员叫过来吩咐一番,随后转身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哎,同病相怜啊!

“郑州,郑州到了!喂,你、你们跟我来。”列车员招呼着我们,大家下了车,跟着列车员逆着出站的人流疾步前行。突然,列车员站住脚,遥指远方一处红砖墙说:“顺着铁路走到那儿,看见了吗?那墙边上有个大窟窿,钻出去就进了郑铁局家属院,再找大门出去就行了。我只能带你们到这了,我得赶回去上车了,祝你们好运!”还没容我们和列车员告别,转瞬间他已跑回并消失在人群中。“够意思!真是好人啊!”大家由衷地感叹道。遵照列车员的指点,我们顺利地来到了郑州的大街上。

终于到郑州了!回家的路已经走了一半,同时我们也到了分手的时刻,我要从郑州转道南下信阳去罗山机械院干校看望母亲,而洛川兄弟则准备按照列车长的指点去郑州北再扒货车回家。大家依依惜别互道珍重后,就此分开各奔南北。

我一个人又重新回到郑州火车站,在拥挤不堪的人流中,“现在只剩我一个人啦,可要格外小心,留神别丢东西。”我暗自告诫着自己。抬头细看时刻表,发现前半夜有班经郑州去武汉的过路车,到信阳是凌晨五点多。“大半夜的正好没人查票,买张站台票蹭这班车最合适!”我暗自琢磨着。“得,先找个能吃饭的地儿,混饱肚子再说。”这时,我才突然感到奇饿无比,于是随意拐进一家挂着“米饭、炒菜”招牌的饭铺。进去一看菜单,不行,吃这个太贵了。本来钱就不够,才去扒车,费了多大劲好不容易省下点钱,不能再赔进去了。我咽了咽口水,抗拒住大米饭的诱惑,从这家饭铺退了出来。得!咱吃面去,吃面最经济。

郑州火车站二七纪念塔广场周边吃面的小店也是人满为患,店内的设施环境、烹饪水平、卫生条件等,除要饭的花子比西安站的更多外,其他均与西安站前西八路上的面馆旗鼓相当,如果两地比赛谁家最差的话,肯定双方不分伯仲。我随意吃过两碗面后,奋力杀出花子们的重围,回到刚才的街面上。刚出来就被广场一角的高音喇叭和密密麻麻围观的人群所吸引。嗨,那边在干吗?反正时间还早,闲着也无聊,过去看看。走近才知道这是铁路公安段在为火车上抓到的俗称“吃大轮”的行窃蟊贼们开批斗会,一位穿海魂衫留长头发的年轻人被人押着推上前台,“这就是李玉和”,一个严肃的声音在广播喇叭中庄严地宣布着。“铁梅她爹,李玉和咋成了这?”围观的群众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人群中还不时发出阵阵不严肃的嬉笑声,“咋啦,咋啦?同志们安静、安静!哎、哎,他不是《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他是农二师的李玉和!”喇叭里的声音有些慌乱,随即台下爆发出一片更大的哄笑声。“啥玩意儿嘛,没劲!”我挤出人群,找个无人的角落坐下,脱下鞋,乘人不注意,看看藏在脚底袜子里的钱还剩多少。这是我最关心的事。还好,还剩十来块钱,无论南下还是北上,这些钱都够了,心里顿时坦然、有底了。

晚上我凭着张站台票如愿地混上了开往武汉的过路车。昏暗、闷热的硬座车厢里人满为患、座无虚席,衣衫不整的旅客们前俯后仰地睡姿各异,鼾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还有许多人带着大包小件的行李拥挤在过道里,就连厕所也被人无端霸占,车厢里空气混沌、恶劣。随着“油着、油着,的确良油着”的吃喝声由远而近,只见车厢门口一位身着油渍马哈肮脏厨衣的中年壮汉,一手倒扶着背在背上装满餐盒的厨筐,另一只手攀扶着侧边的行李架,脚蹬着座椅上边,有惊无险地从坐、卧在走廊、过道中的旅客头顶穿行掠过,随即消失在车厢的尽头,招得众人抱怨声、惊叫声一片,而此时列车员早已龟缩进值班室不见了踪影。见到这阵势,我不禁心中窃喜,更联想起“串联”时的壮观景象,那时坐火车都不花钱,所以咱也没养成花钱买票的习惯。哈哈,太棒啦,这种环境最适合蹭车!随即我就蹲在过道边上打盹,实在太累了!

天亮时,火车晚点开进信阳站,赶紧下车透透气,实在憋得受不了啦!我注意到信阳站出站查票挺严,不易蒙混过关,且下车人不多,站台更不可久留,只能沿铁路往外走了。再找找看有没有类似郑州站“大窟窿”或铁丝网破洞之类的地方可钻?天无绝人之路嘛,终于我发现并从一个铁丝网破洞中成功地钻出了车站,来到信阳站前广场。

信阳是河南省最南端靠近湖北的一座地级市,与郑州不同的是这里充满了南方城市的味道,从风格上来讲则更接近武汉。当时信阳地区周边各县汇聚了许多中央机关干校,而机械院干校也在其中。为方便干校人员外出往来,干校多在站前广场附近设有招待所、接待站,路标醒目而林立。没费多大劲,我就循路标找到了机械院干校接待站。自报家门后,站里留守处的人立刻热情地招呼我吃了饭,并把我托付给一位中年人。饭后恰好有便车去楠杆铺罗山机械院干校,我随后搭车同行。一路上已无心观风望景,印象中这里四下平坦全是水稻田,远处有些不高的小山,这儿肯定是吃大米的!由茅草铺顶的农舍组成的村庄掩藏在稀疏的树林里,村前的水塘里飘着浮萍,成群的鸡鸭或觅食或凫水,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过往行人的衣着与陕北大补丁摞二补丁的决然不同,看来此地人们一定生活富足,与陕北农村完全两样。从而又想起转干校和母亲在一起的旧事,对,要设法转到干校来与亲人在一起大约两个小时后,车到楠杆铺,有人带我找到宿舍寻母未果。听说她正在帮厨,我兴冲冲地循着弥漫在空气中的饭菜味直奔到食堂,里面蒸汽升腾地正在开饭。“老单!你儿子来看你啦。”带我的人高声喊道。随着“啊”的一声,母亲瘦小的身躯从食堂门口探出身来,“哎哟,你怎么来了?”惊诧写在她的脸上,随即立刻转为喜悦,她拉着我左看右看,以至过后久久还不能相信我竟活生生地、从天而降地现身在她的面前。

当她得知我竟是扒火车来到信阳的后,更加吃惊,立刻严词禁止我再做扒车的打算。“这是我们家老三,现在延安插队。他是专门来看我的。”母亲逢人便介绍着。有家人来团聚,除了引来大家的羡慕、称赞外,不期还招来了几位打听陕北情况的家长。我们公社上川某队女生小萍都在干校的父母就曾问过我许多当地的情况,据说后来她父母就把她转来干校了。转眼间我在干校住了三天,要准备回北京了。干校给我留下的印象首先是伙食好,副食品种繁多,大米饭、白面馍,顿顿管够,这要在陕北,想都甭想。但白天排队上工,晚上组织学习,见人还得低眉顺目地叫叔叔、阿姨,这太受约束了,不美气!

一日,拿到预订好的车票,母亲执意请假送我去信阳火车站。一路上她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我:火车不许再扒了,这太危险!没钱花写信来要。不许和“坏孩子”学抽烟,没人管教全学坏了!她要想办法把我转到干校来……“嘿、嘿,干校这地方儿,好虽好,尤其吃的是真好!可太受管制,不自由,不好玩。还是在陕北和哥们儿混在一起耍,最爽!”我暗自琢磨着,已无心听母亲苦口婆心的谆谆教海,只是“哼哈”应付着。这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只有若干年后,在我娶妻生子成家后,才能体会到“养儿方知父母恩”这句话的含义。

途经信阳北上进京的列车在信阳站停车一分钟。火车开动时我探身挥手后望,只见母亲瘦小的身躯还伫立在站台上,不住地向我挥手。直到站台渐渐退后,消失在远方。

翌日下午随着下车的人流,几经周折的我终又回到了北京——这座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

延安为阻止北京知青返城回京,竟采取限制北京知青购票的做法

一出站,我就立刻被那种无处不在且说不清、道不明但又只属于北京的独特气息紧紧地包裹着,熟悉而又亲切!望着周围的人群,我兴奋得难以自持,真想冲他们放声大喊:“北京!我回来啦!”

“大1路来了!”我熟练地一把持住车门,奋力拨开众人,抢先挤上公交车,只为能早点上车回家。东单、王府井、天安门、西单……逐一经过,看着街道两边的自行车潮和过往匆匆的人流,听着售票员与乘客之间带儿化音的京腔对话,一切都显得那么从容不迫,亲切自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仿佛我从未离开过,就是这喧闹人群中的一员。恍惚间我已不记得自己是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似乎真的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而现实中的我,充其量也就是个有亲属在北京的过客。当意识到这些时,又不禁黯然了。

跨进熟悉的楼门,到家了!紧绷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从小看我长大的外婆已有七十多岁高龄,她高兴地摸着我的脸看了又看,招呼我洗脸,换衣服。傍晚,盼望时久、已近两年未曾见过面的父亲回家了。分别许久,历经坎坷的父子终于见面,欢愉之情难以言表。晚饭好吃且丰盛,可口的饭菜由热变凉,回锅热了又热,我们一直聊到很晚很晚。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踏实、特别熟。

摘自朱学夫《陕北往事——我的知青岁月》

延安为阻止北京知青返城回京,竟采取限制北京知青购票的做法

《陕北往事——我的知青岁月》是北京知青朱学夫对自己在延安4年上山下乡经历的亲切回忆,充满了意气风发的趣味和记忆的温情。书中通过灵活运用陕北方言、关中方言和北京方言,使行文充满了浓浓的陕北风情和时代特色,同时不乏幽默感。与一般知青作品记录知青上山下乡的艰辛、困苦、迷茫、挣扎的基调不同,作者从始至终都乐观、开朗,对生活无比热爱,信心满满,读来让人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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