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演員方子春談新書:演出要像一棵菜,這是北京人藝精神

“人在世上生存,都會掩飾,不會全部袒露自己的內心。在人藝的舞臺上不是,真誠是光榮是尊嚴,在這個團體裡生活,演戲和做人一樣,需要真誠,再真誠。你會發現,真誠的人在人藝受歡迎。”

談及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傳承的寶貴精神,方子春在新書《一棵菜》中如是寫道。這一樸實的書名,最早取自京劇行當,在京劇演出中,演員上臺各演各的,後來有人提出,演出要像一棵菜,得有葉有心。

1952年,北京人藝的奠基人焦菊隱先生借用這句話,把它作為人藝精神,強調無論導演、演員,還是幕後,都應該像菜心、菜葉、菜幫一樣圍繞著藝術這個根,他們缺一不可。

新書《一棵菜》亦是如此,落筆著墨之處,不只是舞臺上的演員,舞臺下的導演,幕後的道具師、燈光師,就是人藝宿舍傳達室的張大爺也在盡己所能為順利演出而服務。臺前幕後,所有人的生活都圍著“戲比天大”的精神展開。

专访|演员方子春谈新书:演出要像一棵菜,这是北京人艺精神

《一棵菜》

方子春回憶道,老一代話劇演員,幾乎從接戲開始就已進入演戲的狀態,人藝大院讓人感到“奇怪”、“神叨叨”,演員們經常穿著戲裡的大袍、大褂回家。有的戲要演員穿高靴出演,演員就會把高靴穿回家,在生活中學習穿高靴的感受,摸索出移動、走路最合適的姿勢。又如《茶館》中要出演吃燒餅的窮人,芝麻掉在桌上後怎樣一粒粒蘸起來吃,買回來的燒餅該怎麼拿,燙度是多少,為了真實演繹這些情節,演員們會去街頭買兩燒餅,喜氣洋洋託著燒餅回家。

正是秉持這樣的專業精神與真誠之心,北京人藝歷經66年風霜,仍然為觀眾上演著精彩生動的劇目。對於演員而言,天賦和努力哪個更重要?北京人藝反覆排演經典有何重要意義?近期,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專訪了《一棵菜》作者方子春,與她談談人藝大院的故事。

专访|演员方子春谈新书:演出要像一棵菜,这是北京人艺精神

方子春(右二)與哥哥方子哥(左一)、濮存昕(左二)、戲劇家羅錦鱗

澎湃新聞:北京人藝不主張演員輕易出去拍影視,因為曹禺先生說:“演員出去拍影視,拍出一身毛病回來,演舞臺戲水不拉幾的,不認真。”今天有越來越多人藝的演員接拍影視作品,您怎麼看?

方子春:這句話一定要放到時代背景中去理解。曹禺先生當初提這個問題,是因為從話劇演員過度到影視演員要有飛躍和蛻變,這兩個演出場景大有不同。影視的表演尺度比較小,所以話劇演員演完影視再回到舞臺上會出現問題,比如,坐在最後一排的觀眾往往聽不到演員說話。同時,話劇要一氣呵成,影視可以一個鏡頭接著一個鏡頭,不滿意可以再拍。

曹禺先生說這話時,人們對影視的理解也不如今天,現在而言可能是另一個觀念。但是,話劇舞臺磨練人,對演員的要求也更高。演員一定要有文化底蘊才能演得好,“文革”前北京人藝招過一批演員,後來不讓他們再演戲,只因為他們是高中畢業生,不是大學生。現在可能沒有文化底蘊也可以去演影視劇,但這樣的演員只能曇花一現。

澎湃新聞:這樣說來,似乎演員後天的學習和努力是更重要的品質?

方子春:我想對於演員而言,首先要有機遇,第二要有天賦,第三要用功。“文革”時我下鄉插隊,每天都在學藝練習,只想考回北京的文藝團體,每次都以失敗告終。有天我去焦菊隱先生那兒上課,向他傾訴,他說:“只有你負機會,沒有機會負你。”

在我身邊就有這樣的例子,我和濮存昕、李雪健都是鄰居、同學,跟他們在舞臺上也演過對手戲,他們還在演次要角色時,我就在演主角。後來濮存昕考進人藝,許多好老師都在傾心教他,李雪健考去實驗話劇院,周圍也有很多哥們帶著他演戲,再加上自己努力,我以前覺得濮存昕的戲不太好,到現在他成了藝術家,這就是不同的機遇。

在機遇之外,濮存昕還是一位非常用功的演員,這種用功不只是在戲上,平時更多在文化、文學底子上。一個話劇演員沒有文化、文學底子成不了好的話劇演員,因為他需要通過這些閱讀增強理解力,熟悉各類劇作家和各個時代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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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棵菜》的新書分享會上,90多歲的藍天野出席

澎湃新聞:您提到濮存昕,最近他參演的《洋麻將》正在首都劇院上演,這是一部人藝反覆排演的話劇,經典復排是人藝一大特色,您怎麼看這些復排?

方子春:老劇復排非常重要,這裡面光有傳承沒有發展不行,但如果只談發展不談傳承也不行,發展一定在傳承的基礎上。老劇復排,我們最能在演員身上看到發展的一面,因為每個演員都是個體,有自己對角色不同的體會,比如《茶館》裡同一個角色,每代人對這些角色的理解都有所不同,不是完全模仿。作為演員,首先要傳承,吃透老一代人為什麼那麼演。

焦菊隱先生排《茶館》時,會告訴每個演員每個角色的內容是什麼,用我們行話說,“只有小演員,沒有小角色”。在你知道每個角色的內容後,才會把幕後戲帶出來。可能我只是在臺上喝咖啡,但我的咖啡要喝得與眾不同,既不能打擾主演的戲,也不能傻愣愣坐著,這就是演員的功底,戲越少,在臺上越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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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藝1958年版《茶館》劇照

到了楊立新排《茶館》時,他把當年焦先生排戲時的場記都拿出來,把每個坐在臺上的人,身份都定好,這就是每位導演、演員詮釋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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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藝60週年院慶版《茶館》劇照

再如蘇民和濮存昕父子都演過《雷雨》裡的周萍,我問濮存昕那是什麼感覺,他就說:“演周萍這個人物基本上是按我父親的方法演的,是學習,不是創作,只有自我條件上的區別。”後來,任寶賢告訴他“你演得太明白了”,濮存昕一下被點醒,明白了要把自己的體會轉化成生活在舞臺上的人去演,所以每位演員的詮釋會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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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存昕演出《雷雨》劇照

經典之作一定要不停地復排,才能體會其中奧妙,展現出傳承和發展的關係。復排不是一成不變和模仿,話劇一定要有發展,它本身是很年輕的劇種,每個人都以自身的性格特點來詮釋,這就是它的發展。

澎湃新聞:《一棵菜》裡有很多老一輩藝術家的故事,他們對待演員這份職業都充滿敬重,今天的年輕演員有繼承這種優良傳統嗎?

方子春:書裡我寫到傳達室的張大爺,他平時收發信件、分揀報紙,每天忙忙碌碌,但是從下午1點到3點半大院靜悄悄幾乎沒人走動,這期間張大爺也不傳電話,院內小孩不得亂跑,大人不得高聲說話,要保證演員午休,晚上才能精力充沛,演出時做到萬無一失。當時人藝宿舍人人都知道“戲比天大”,一切為演出服務。人藝的演員們聚在一塊,討論最多的就是戲和吃,所以他們那天還喊我再寫一本人藝的吃,不過戲和吃,說到底都跟戲有關。

對於今天的情況,我很難評價,但有一些觀察。過去,劇院排練場很嚴肅,有個小鈴一敲,排練場就安靜下來。我書裡也說過濮存昕年輕時戲演得不好,鄭榕把他叫到走廊上,跟他說戲,不敢打擾舞臺上的排練。我最近一次去排練場,看到大家各種狀態都有,吃早點、打電話、走路的,後來導演跟我說,現在就這樣,再不是以前那時候了。現在社會上誘惑那麼多,對很多演員來說,沒我的戲就走了,輪到我的戲才會來,很難像以前那樣把排練場看得那麼神聖,這也是我要寫這本書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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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3月29日,《茶館》排練後,編劇老舍(右三)、導演焦菊隱(右一)與演員們討論

澎湃新聞:您在書中對人藝大院寫得非常全面,從傳達室到居處其中的導演、演員一應俱全。但還有一些我們熟悉的人藝導演、演員沒出現,如林兆華、李六乙、盧芳、龔麗君等等,您怎樣選擇您的寫作對象?

方子春:我先要說說我寫作的初心。我很喜歡寫作,2008年那會博客剛興起,我那時也剛好退休,就開始寫博客,寫著寫著發現我的博文點擊量還蠻高,我就把我的各種博文分開幾個層次,家庭、工作、左鄰右舍好幾個板塊,在左鄰右舍這一塊就想寫人藝大院。於是,我就從前院開始寫,從傳達室一路寫到後院。再橫著寫,把住一過道的都寫完。寫了一些以後,出版社有出版意向,幾經周折,完成今天的這本書,出版社提了《一棵菜》作為書名向我徵詢意見,我覺得很好,但一定要加上“我眼中的北京人藝”,因為書裡寫的人藝人僅僅都是我認識和熟悉的。

所以,有一些人,也是今天人藝非常有名的人物,但是我並不熟悉,比如李六乙,還有現任的人藝院長任鳴,我以前都不認識他們,比如說任鳴院長到人藝大院時,我已經搬離人藝了。也有很多熟悉的,但到我寫他們的時候都已經晚了,有的叔叔伯伯生病了,話也說不清。我寫的內容,都是我採訪過的,比如有位叔叔,我問他跟我爸關係好嗎?他說,好。我問跟我爸有什麼矛盾嗎?他說,沒矛盾。我再問跟我爸之間有什麼好玩的事?他說,他對我好,給我好吃的。這樣的素材沒法寫,我真的覺得很悲哀。

這本書裡,我沒寫的人太多,也有太多無奈之處。種種權衡取捨以後,才呈現出這最後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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