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新作《等待摩西》:對魯迅的遙遠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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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獲得諾獎之後的莫言,也許是應酬變得多了,或者是在進行更深層次的反思,再沒有新作問世。

直到2017年9月,莫言在《人民文學》發表一部戲曲文學劇本《錦衣》和一組詩《七星曜我》;同月,在《收穫》發表三個短篇組成《故鄉人事》。從此“重出江湖”。

而本文要談的《等待摩西》,則是莫言在2018年1月發表的《十月》最新的一篇小說。

語言風格的變化是明顯的,相比於《檀香刑》、《蛙》中的汪洋恣意,莫言新作的語言則顯得更加剋制,精到,準確。

這樣的變化對讀者來說,從字面上讀起來確實更簡單了,但是從精意上理解起來卻未必比之前的作品更容易。

這篇《等待摩西》正是如此。

莫言新作《等待摩西》:對魯迅的遙遠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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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從故事情節上來說,其實非常簡單。這篇只有1.1萬字的小說,以柳衛東的三次更名為主線,按照時間順序講述了他人生的三個不同階段。

第一階段,是柳衛東的青少年時期,他原名柳摩西,爺爺柳彼得是老基督徒。“文革”初期,他將自己名字改為柳衛東,與爺爺決裂。即便如此,他還是因為爺爺基督徒的身份,被拒絕入伍當兵。從此和如願去當兵的“我”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跡。

就在“我”去當兵不久,一文不名的柳衛東,不知怎樣竟然贏得了大他五歲的馬秀美的愛情。馬秀美不惜與“林業工人”未婚夫悔婚,而且賠人家大筆錢款,最終和柳衛東結婚,過著清貧的日子。(這是一個謎)

第二階段:

80年代初期,改革開放,柳衛東藉此東風,一躍成為柳總。此時,回鄉探親的“我”親眼見到了柳衛東,他容光煥發,新蓋了大瓦房。已經生了個女兒,而馬秀美又懷了二胎,挺著大肚子。

83年“我”再回鄉,聽到了柳衛東失蹤的傳聞。從這個時候開始,柳衛東將失蹤三十多年。(這是第二個迷)

第三階段:

2017年,“我”聽說柳衛東回來了。“我”再次走訪到他家裡,想看看他,問問他,當初為什麼走,如今為什麼回。馬秀美迎接了我,告訴我他現在又改回了名字,叫柳摩西了。(這是第三個謎)

莫言新作《等待摩西》:對魯迅的遙遠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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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很多人讀完小說首先想到的會是魯迅。(不信的現在去讀原文,網上搜得到)

敘述手法上,這篇小說和魯迅的大多數小說一樣,都是以第一人稱“我”來敘事,所講的都是“我”回故鄉之後的見聞。

而且,這個“我”,是魯迅的“我”,也是莫言的“我”,更是代表著有良知、卻又有虛偽的知識分子們的“我”。

他們的良知使他們關切故鄉的人事,關心底層人民的生活和精神狀態,而他們的虛偽卻又使他們不得不帶上自己所在階層的面具。

一如祥林嫂問魯迅,“人死後存在靈魂嗎?”魯迅只能支支吾吾,“也許有罷,——我想……那是,……實在,我說不清……”

眼裡噙著淚花的馬秀美問莫言,“兄弟,你說,這個王八羔子怎麼這麼狠呢?難道就因為我第二胎又生了個女兒,他就撇下我們不管了嗎?”

莫言也做出了這樣無力的安慰,“大嫂,衛東不是那樣的人。也許,他在外邊做上了大買賣……也許,他很快就會回來……”

以上是莫言同魯迅的相似之處,下面將要列舉的則是差異之處、轉變之處。

魯迅回鄉見到的是已然隔閡很深,不敢直視自己的閏土——閏土早已從當年童真、可愛的玩伴,變為今日膽怯、躲閃的下人了;

另外,

魯迅回鄉見到的是失去兒子之後,可憐、瘦削而又令人心痛的祥林嫂;莫言回鄉見到的是身體發福、面色紅潤,充滿了幸福的馬秀美。

或許是怕我們想不起來祥林嫂這個形象,莫言在見到馬秀美的時候,刻意提起:

我一進大門,馬秀美就搖搖擺擺地迎了出來。我想象中她應該腰背佝僂,骨瘦如柴,像祥林嫂那樣木訥,但眼前的這個人,身體發福,面色紅潤,新染過的頭髮黑得有點妖氣,眼睛裡閃爍著的是幸福女人的光芒。

那麼,同樣是知識分子的“回鄉見聞”,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差異呢?

魯迅和莫言,一個逝世於1936年,一個出生於1955年,或許就在於他們經歷了兩個完全不同的時代。

魯迅的時代是一片漆黑,是一個不透氣的鐵屋子,在這個鐵屋子裡,祥林嫂只有死去;

而莫言的時代,則是一個物質豐富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裡,柳衛東成為了柳總,後來又玩起了失蹤。

而失去丈夫獨自撫養二女的馬秀美卻撐了下來——不僅撐下來了生命,甚至連內心的幸福和喜悅也不曾丟棄。

莫言新作《等待摩西》:對魯迅的遙遠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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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柳衛東同閏土的反差,是由新時代更為豐富的物質造成的。那麼,馬秀美同祥林嫂的反差,又是什麼造成的呢?

那或許正是信仰,馬秀美這個大字不識的女人,已然從信仰中獲得了力量:

“儘管她的文化水平很低,無法自己閱讀《聖經》,但對教義的理解有時候並不需要藉助文字,有很多心靈感應的東西,是很難用常理解釋的。我聽我的一個信仰基督教的外甥說,東北鄉所有的教徒中,沒有比馬秀美更虔誠的了。每次做禮拜,她都熱淚橫流,失聲痛哭。”

這力量,使她在丈夫失蹤的三十年中,獨自撫養二女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其中還有一名大學生);這力量,也使她苦苦堅守,等了丈夫三十年;這力量,還使這個女人最終獲得了心靈的幸福和安慰。

但是,馬秀美所信仰的,究竟是什麼呢?

在前文已經讓大家注意,“我”在柳衛東家富裕之後曾去拜訪過一次,當時“看著他們家牆壁上掛著的耶穌基督像,知道她已經成了他的信徒。”

“她”自然指的是馬秀美了。但是,這個“他”,究竟指的是耶穌基督,還是柳衛東呢?

沒有人能答得上來這個問題,這個答案只有“我”知道。狡猾的莫言或許知道,但他未必肯說。而由此引申出的另一個謎則是這篇小說的題目——《等待摩西》。

這個“摩西”指的究竟是誰呢?是馬秀美在等待他的柳衛東——柳摩西嗎?抑或是,以色列人在等待他們的拯救者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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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想要借這篇小說談論信仰,這件事幾乎是百分之百可以肯定的。無論是貫穿小說始終的基督教,還是富有意味的標題“等待摩西”。

不過,摩西究竟是誰呢?

在猶太民族中,摩西的地位不亞於華夏民族的黃帝。而摩西的一生,大概也分為三個階段,每一階段剛好四十年。

第一個四十年,是摩西在埃及王宮的四十年。首先摩西是一個以色列人,而當時以色列民族處於埃及的統治之下,埃及王看到以色列人越生越多,害怕他們人多了鬧事、造反,於是就下令殺光以色列人生下的男孩。

摩西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黑暗、壓抑、充滿恐怖的時代背景之下。但是他很神奇的被法老的女兒收養(小夥子長得很水靈),並且在王宮中受到了優越的待遇,接受到了最好的高等的教育。精通埃及人的學問及說話辦事的方法。這是摩西的第一個四十年。

第二個四十年,始於摩西衝動殺人。有一天他看到埃及人欺負他的同胞,一怒之下就把那埃及人打死了,從此開始四十年之久的流亡生涯。在這四十年中,他年輕時的狂傲、自負、銳氣被消磨殆盡。這是摩西被磨鍊的四十年。

第三個四十年,是摩西成熟、謙卑的四十年。經受住磨練之後的他,除了豐富的知識,更有了成熟的心智。這時的他,成為了猶太人的民族領袖,並且帶領他們逃離古埃及。在摩西的帶領下,他們擺脫了被奴役的悲慘生活,學會遵守十誡,併成為歷史上首個尊奉單一神宗教的民族。

這,就是摩西的故事。

莫言新作《等待摩西》:對魯迅的遙遠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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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現在,再回過頭來看“等待摩西”這個題目,就有些意思了。柳摩西這個人物形象,也更有深意了。如果對比摩西,柳衛東的人生也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他批鬥爺爺,更改名字,乘改革開放的東風發家致富,愛情事業雙豐收,一躍成為人生大贏家。

第二階段他完全失蹤,銷聲匿跡三十年,生死未卜。這樣的失蹤有點邪門,令人充滿猜測。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這三十年中他吃盡了苦頭。

第三個階段,他突然重新又回來了,而且,他改回了最初的名字“柳摩西”。

已經成為作家的“我”,對家鄉的這件事也一直保持著高度的關注,甚至早在2012年就將這件事寫成了一篇小說,只是覺得還沒有出現結局,一直壓著沒發表。

直到2017年,偶然聽說柳衛東又回來了。“我”不惜專門走訪他的兩個女兒,打聽他的下落。甚至最後回到老家,又去他家裡拜訪他,希望知道事情的始末。

但是,就在“我”走進摩西的家,將要揭開謎底的時候,“我”卻突然退卻了。

全文也到此戛然而止:

我看到院子裡影壁牆後那一叢翠竹枝繁葉茂,我看到壓水井旁那棵石榴樹上碩果累累,我看到房簷下燕子窩裡有燕子飛進飛出,我看到湛藍的天上有白雲飄過……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於是,我轉身走出了摩西的家門。

狡猾的莫言,再一次成功逃脫了,卻將一群早已被前戲攪得火急火燎的讀者晾在一邊。

可以,這很莫言。

莫言新作《等待摩西》:對魯迅的遙遠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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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作為讀者,我們卻不得不追問,不得不思考。

為什麼“只有我不正常”?

即將就要揭開謎底,為什麼卻又“轉身走出了摩西的家門”?

“我”當時的心境是怎樣呢?

是害怕?是擔憂?是沉重?或者膽怯?

莫言逃了,但是“我”卻逃不掉,以“我”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們也逃不掉,廣大的讀者更逃不掉,我們每個人都將莫言的魚鉤咬得死死的。

而誘惑我們的餌卻只有三件事,愈來愈清晰:第一,柳衛東來了;第二,柳衛東改名了;第三,等了三十年的馬秀美,沒有變成祥林嫂。

這時,便不由得再將目光轉向題目:《等待摩西》。

等待摩西,啊,其實不就是等待戈多嗎?

如果戈多不來,那麼戈多就永遠都是戈多。

如果戈多來了,那麼戈多就是希望,就是拯救,就是摩西,就是耶穌,就是彌賽亞。

可是,作為知識分子的“我”,需要這些東西嗎?不,“我”要轉身離去,哪怕只有“我”自己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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