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一切,都是大人的錯

《素媛》是一部關於幼童性侵案的韓國電影,由真實事件改編,催淚指數無影能及。故事主人公叫素媛,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有著純淨的雙眼,和蜂蜜般的笑容。但在一個下暴雨的清晨,她在上學路上被強暴了,身心受重創,奄奄一息,下體流血不止,直腸到大腸的最頂端,多發性創傷與撕裂,大腸與小腸部分壞死。截去之後,醫生重做了人工肛門,從此,她的腰間多了一個便袋,像被翻出的汙穢內臟,伴隨她陰霾密佈的餘生。


我相信對於素媛的痛苦來說,任何安慰都如同隔靴搔癢,在她被踐踏過的身體深處,是一個永遠無法填補的黑色深淵,湧動著羞恥、戰慄、恐懼、不安、噩夢、絕望、否定、懷疑……而陽光下的歡娛,遠遠沒有與之分庭抗禮的分量。

可我深知,素媛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

她的不幸不言而喻,而幸運則在於她生長在一個正常的社會里,在這個社會里,民眾也具有人性的劣根,但遇上大是大非,腦子大多很好使。他們絕不寬容無底線的惡,會以強大輿論和實際行動,督促法律對作惡者實施懲罰,併為受害者建立一個情感特區,在這裡,她會得到真誠的安慰,和無私的救助。

看完這個電影之後,我和老媽在飯桌上閒聊,她一邊嚼著一塊胡蘿蔔,一邊滿不在乎地說:“這種事情太多了,以前鄉下就經常發生,我都知道好幾件,但這些被強姦的女孩人家都不可憐的,村裡人會喊她破鞋,或者爛人、賤貨什麼的,以後嫁人都難嫁,媒人都不會去她家提親。”

在母親的不以為然中,我想起我所親歷過的類似事件。

那時我還是一所鄉鎮中學的老師。有一回,一個初二年級的班主任在辦公室裡,一邊批改作業,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呵,你們知道不,我班裡有一個女孩肚子大了?”大家紛紛抬起頭。她提高聲音,繼續說,“開始的時候還以為是長胖了,等到肚子已經大得不像話時,才感覺不對勁,一問,才知道是懷孕了,六七個月了。問她是誰幹的,開始怎麼也不說,到最後說了。你們猜是誰?是她爹,親爹。”

聽眾果然都很興奮,七嘴八舌地追問詳情。後來知道是個老鰥夫,性慾發作時就把女兒們推在床上,在那個關起門的家裡,他創造了一個罪惡的極樂世界,但之於女孩們來說,她們一生的燦爛可能就此被摧毀。

“也真是頭畜生,怎麼也不管管?”

“誰管得了?是她們的親爸,要是她爸坐牢了,誰來養她呢?”

辦公室有一陣短暫的寂靜,然後是嘆息,再然後,有人戲謔著說:“把那個女孩叫過來讓我們看看唄!”

那個下午,女孩被叫了過來,站在辦公室裡接受一干人的檢閱。那是個長相平庸的女孩,焦茶色的頭髮擰成一個細小的馬尾,臉是扁平的,耷拉著兩隻肉泡眼,穿著寬大的校服,有點髒,腹部有些隆起了。她低著頭,縮著肩,人往前努力地弓著,不停地用手將校服下襬往下揪一揪。

大家左一眼右一眼地掃著她,過了陣子,這個展覽品就被班主任打發走了。本來嘛,叫她來也沒別的什麼事。

她走後,辦公室裡沸騰起來。

“這麼小,發育都不成熟呢,就遇到這種事,以後肯定是一身的病……”

“孩子這麼大了,流是難流了,肯定得引掉。唉,這丫頭以後怕是做不了媽媽了……”

“這種事多了去了。”一個人忽然湊了過來,眼睛左右瞟了一下,壓低聲音說,“我們學校那誰誰的父親,不是某某村小的校長嗎?村裡有人把他告了,說睡了好幾個五六年級的學生……”

“啊?真的假的,後來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不還是好好地在上課嗎?”

……

在這些七七八八的聲音裡,有一句模糊又清晰的話傳了過來,“真有意思,呵呵!”

後來,這個可憐的孩子輟學了,她挺著又大了一輪的肚子離開學校。走的那天我看見她的父親,臉是紫泥色的,乾瘦,看起來挺木訥,是任何村頭的柏樹下都會坐著一兩個的莊稼漢。他用一根扁擔挑著女兒的被褥和箱子,和女孩相隔很遠地走著。女孩跟在後面,低著頭,忽然揀起一顆石子,砸中他的後腰。

以後我再沒有見過她。

我不知道那個只有13歲的女孩,將如何卸下生命無法承受的重荷,如何在問題接著問題、麻煩接著麻煩的歲月裡,巧妙度過一生,又該用何種方法何種物質,來填補她被金屬器具掏空的腹腔,和靈魂深處可怕的空洞。

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當我後來讀到魯迅對國民性批判的一些文章,耳邊總會出現一種幻聽,“呵呵,呵呵……”

這件事情過去不久,我們學校又發生了一件大事——那真是一個多事之秋,然而,身處多事之世,每一個季節都不會是寧日。只不過,有些在你眼前發生,有些在我眼前上演。

下學期開學初,學生們剛剛報完名,領完書回家,週日下午再返回學校。鎮中學的學生分散在十里八村,往返都會經過山嶺、河流、密林等危機四伏的無人區。果然,在返校的過程中,有人出事了。

晚自習的教室裡,一個女生沒有來。班主任是一個年輕女老師,很怕出事,四處打聽學生的下落,無果。晚自習結束之後,又到每一個寢室裡去詢問,依然杳無音訊。她擔心出事,趕緊彙報領導,那時候沒有手機與電話,不能及時問詢家長,只好互相安慰著,說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一個輾轉難安的夜晚就這樣過去了。當凍白的清晨來臨,她以為一切又會重歸秩序,女孩會若無其事地坐在教室裡。

但女孩還是沒有來。

老師請了假,去了女學生的家。從學校去村莊的路大概有十幾裡,有一半是公路,有一半是山路,其中三四里的地方,全是荒無人煙的地方,偶爾能聽見野獸的嗥叫。在山路上走了將近一小時,她到了女孩的家,父親說:“禮拜天下午她去了學校,一定的,我是看著她出門的……”

這時候,有些關於危險的猜想就再也不能迴避了。老師和家長報了警。報警後的兩三天裡,小鎮都籠在一種莫名的興奮當中,人們翹首以待,彷彿生活終於有了一點盼頭。鎮派出所所有的警力都出發了,盤查村莊裡的每個人。

當天,他們就找到了線索,一個在地裡鋤地的農民,曾經聽見女孩的呼救聲和哭喊聲。以那點聲音為圓心,警方在周圍的山野四散尋找。後來,他們在一個巖洞門口,一堆雜亂的枯草中央,看到了已經死去的女孩,以及一塊沾著血肉的石頭。女孩赤身裸體,下身一片血汙。

作惡者輕而易舉地被找到了,幾乎沒費力氣,男人就招供了他姦殺女孩的事實。那天他扛著鋤頭準備去地裡,在小路上看見隻身返校的女孩,見女孩貌美,忽生邪念,拉住她就往山上拖。她大聲呼救,掙扎得很厲害,他害怕起來,慌亂間拿起旁邊的石頭砸了兩下,見不動彈了,就脫下她的褲子。完事以後,才發現女孩的身體已經涼透了。

這件事情在一個乏善可陳的小鎮所引起的蝴蝶效應可想而知。很長一段時間,這是大家在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

王家漢子和李家婆端著飯碗聚在一起,總會這樣開始他們的嘮嗑。

“唉呀,真是畜生,豬狗不如啊。”這個畜生幾乎不用實指,人們都知道所言為誰。

“那人判了多少年?”

“怎麼就盯了一個小姑娘呢?”

更有一些油皮的地痞,笑嘻嘻地說,“這傢伙夠猛……”

週末的時候,我回到家,正是天色漸暝的時候,鄰居的胖蘭來我家串門。

胖蘭胖大潑辣,是我們村的婦女主任。平日裡,她和我母親的關係並不好,但那些天不知怎麼回事,忽然間有一種氣氛,使她們變得親密起來。

她鑽進我家黑洞洞的灶間,對我媽說,吃了啥好東西?

母親答了些什麼我忘了。

只記得她們很快就轉到了那個熱鬧的話題上。

胖蘭說:殺千刀的!

母親說:是,真是殺千刀的!

我心裡也想:對,真是該千刀萬剮!

但胖蘭後來說了一番話,我至今難忘。

她用那一貫的漫不經心,但又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其實,這也並不能全怪那個男人,我聽說啊,這個姑俚發育得挺早,兩隻奶已經鼓起來了,平時也好騷的,11、12歲的人,就喜歡跟崽俚玩,就不正經嘛,那老男子漢哪會不打主意。要我說啊,這種事情,兩人都有錯,男人不對,女孩子自己也不檢點,怎麼就不強姦別人呢?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母親還在和胖蘭說著什麼,我卻聽不見了。我站在灶火的黃光中發著怔,忽然感到所有惡都是被預先允許了的,民眾的愚昧與冷漠,一直在為其大開綠燈。在罪惡面前,沉默已經是一種默許,而對受害者的變相非議,已經是助紂為虐、落井下石。

當魚肉開始為刀俎開脫,當羔羊開始為惡狼辯護,當奴隸開始為奴隸主說話,當受虐者開始為施暴者歌功頌德,那麼這就是一個良知垮臺、道德破產和理性崩潰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素媛們比比皆是,可是她們的劫後餘生中,那個哭泣的小胖子永不會來,那些卡片永不會來,那個溫暖的香腸人永不會來,那個心理疏導的阿姨永不會來。只有流言與歧視接踵而至,它們帶著臭烘烘的唾沫星子和冰刀般的目光,對受害者繼續施加傷害。

孟子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恥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在我所成長的中國鄉村,我看見的悲劇周圍湧動的,多是幸災樂禍的快感,而非惻隱、羞恥、是非之心。於是魯迅說:“中國人是一向被同族屠戮、奴隸、敲掠、刑辱、壓迫下來的,非人類所能忍受的楚痛,也都身受過。每一考查,真教人覺得不像活在人間。”

電影裡,當素媛躺在病床上,用怯弱的聲音說:“我做錯什麼了嗎?”

親愛的孩子,你當然沒有錯。就如同善良沒有錯,天真沒有錯,美好沒有錯。

錯的是大人們,大人沒有陪伴好你,沒有建立健全的保護機制,沒有理想的教育,沒有弘揚正義、嚴懲罪惡的法制,沒有完善的心理救助機構。一切都是大人的錯,與你無關。

從電影中出來,我相信每一個人都內心悲慼,甚至憤怒無以言表。然而,我所希望的極其有限,每一個童年都能明亮而芬芳,不被罪惡所光顧,倘若很不幸遇見了,在那圍觀事件的人群裡,也不再有“呵呵”怪笑的聲音,沒有嗜腥嗜血的變態慾望。每個人都能懷揣著悲憫與同情,對那個被侮辱與殺害的素媛說:親愛的寶貝,你沒有錯!

如此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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