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芳記
院子東南角花壇外原是一塊空地，兩三分面積，荒草萋萋，幾個勤快的院民將其闢為菜地，種上黃瓜、豇豆、莧菜之類的時令鮮蔬，蔥鬱蓬勃，將荒灘變成風景。這樣的光景沒維持夠一年，上面開會說，要搞院中園，把中藥種在院子裡，自採自用，既觀賞還變幾個錢。院裡通知所有菜戶一夕之間將成熟、未成熟的蔬菜全部拔掉，騰出地等待藥種。
臉上有塊紅胎記的藥商費心將藥籽帶來了，菜地翻動後並不需要特別平整，就見行挖三四寸深的溝，將藥種埋在土裡，等著發芽。記得那是春末夏初，乍暖還寒，這一年雨水似乎有點多，浸潤的泥土，癱軟得一塌糊塗。院長看著不斷線的雨憂心忡忡，常沿著地溝徘徊，蚯蚓也淋得油光水滑，探出頭來和院長一樣煩躁。
天，晴了。白色的雲在藍格底子上游弋，飄逸如馬鬃。蒼暗的樟樹皮撐開飽脹的紋路，一道道深深淺淺的溝，把陽光使勁往裡拉。小鳥從一根高壓線往另一根嘰嘰喳喳跳，東風洋溢，到處一派輕鬆和忙碌。我從花壇邊路過，低著頭，似乎匆忙，或許是腳步的咚咚聲驚動了院長，或許是院長正需要人來分享他的喜悅，他大聲叫著我的名字，我抬起頭往聲音處望，他正站在藥園中，樣子驚喜，像小學生考試得了雙百。院長平日很關照我，我雖有一百個不情願，還是裝著欣喜，往院長靠攏。院長指著地裡剛露頭的苗稼，問我知不知道這是啥？我木然搖頭。院長的語氣有些鄙夷，你的個球，連這都不知道你還搞什麼中醫？我說，真的不知道。我們這代人接受的是書本教育，只能在空洞和抽象中浮想，中醫與中藥像人格分裂，知其名，知其用，但不知其物，是紅是白是根是葉腦殼中完全沒有型。院長擺了擺頭，還是很鄙夷，說“桔梗苗”。我誇張地“啊”了一聲，彷彿恍然大悟，內心呢，很不以為然。那時想，有是證用是藥，對我們來說足夠。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桔梗苗，一兩片露土而出，如山茶的嫩尖，翠綠翠綠。連續浸洇的春雨並沒有扼殺它們破土的慾望，不能不感嘆所有的生命其實堅強。幾天以後，這些嫩苗像喝了尿素一般，一支支綠箭昂頭朝天，彷彿繃在弦上等著射出，那最初的一兩片箭鬚子已經變成五六片，整個藥園綠茸茸像呢毯子，隨風婀娜。院長公務之餘，把這一塊藥園當作自己的作品，像父母關照孩子那樣，只要不開會學習，每天照例要轉一轉。有時是早上，有時是黃昏，也有午飯後。我那時就想，院長如果也有偉人記日記的習慣，一定會密密麻麻寫出這些嫩苗從破土到結實的全過程，一顰一笑，細膩、溫暖。
盛夏，草長蟲飛。藥園裡，牛筋、狗尾、雀麥、薊草旺盛得不亦樂乎，蚱蜢在草葉間，嘶嘶有聲。為了保護桔梗苗，院裡組織扯草捉蟲青年突擊隊，院長對我很信任，把這突擊隊長的花邊帽交給我，然後叫我物色幾個聽話的隊員，男男女女都有，扯草、捉蟲，捉蟲、扯草，在清晨，在黃昏。一邊唱著“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的歌，一邊在和滿泥巴的地裡把那些稗草扯個底朝天，蚱蜢見到這陣勢也嚇得往外蹦，幾個回合雜草就被殲滅，留在地裡的全是葳蕤的桔梗杆。
桔梗越來越茂盛，終於開花了。一朵一朵從枝頭上冒了出來，花型如圓桶，如鈴鐺，白中有紫，紫中有藍，藍、白、紫交輝鑲嵌，像一鋪綢緞，軟軟地窩在地面上，蝴蝶在花叢間飛舞，蜜蜂也趕熱鬧鑽進花蕊中。人們洋溢著欣快，院長更是欣快，像一局麻將三灌他，嘴巴笑得合不攏來。繁茂的生命，為其時我們生活的哀窮帶來了快樂，彷彿苦日子也不苦。
（順便說一句，那時的荷包從來沒鼓過，三個月不發工資為常態，工資不知道什麼叫足額，關鍵癟著肚子上班還幹勁足。大家都一樣，米、面、油往家裡刮，十天半月不知肉味，習以為常。）
桔梗花的清幽淡雅寧靜溫舒讓我記憶猶新。這一生，看過植物百十千，桔梗花開最好看。
花無百日紅。深秋了，淡藍色的花像洩氣的皮球癟在枝頭，桔梗枝遒勁了好多，葉兒也開始被風撕的小洞穿大洞。這天，我和院長圍著藥園轉，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我對院長討好說，這杆兒老蒼了好多，什麼時候收了做藥用？
杆兒做藥？
梗者，杆也。桔梗桔梗，不是杆嗎？
杆你個大頭！讀書讀的屁眼去了。
院長大聲笑了起來。幾乎岔了氣。我不知道哪兒錯了，臉羞紅羞紅望著他。
院長笑完後，說，光知道紙上談兵，沒有見過中藥屜子的桔梗嗎？以為桔梗是用它的梗，錯了大花芯啊，我的幼先生。
院長還是岔了氣，哈著腰，劇烈咳嗽，咳停又道，桔梗用它的根，粉白粉白的根。
那為什麼不叫桔根呢？
你還真考不到我。我告訴你，桔梗是因為這藥的根結實而梗直得名的，這還有一個故事，我說的你聽。你知道哪兒的桔梗最好嗎？
不知道。
商城的，離我們不遠，所以桔梗又叫“商桔梗”。相傳……院長於是講了下面一個故事：
在商城縣有個商城村，很久以前，這兒很多人患上了肺熱病，男不能耕，女不能織，老人苟延殘喘，兒童氣命如絲，個個活在絕望中。村裡有個叫商鳳的姑娘，看到村民的慘相，立志踏遍青山尋找到救命靈丹。商鳳姑娘忍飢挨餓找啊找啊，找到一座山上，前面是懸崖再無去路，姑娘絕望地哭了起來。正在姑娘傷心大哭時，耳旁聽到有老人的呼喚聲，老人問了究竟，說姑娘一片孝心感天動地，我手裡有剛採來的藥草，你拿回去後煎湯給村民服下，說不定有作用。商鳳千恩萬謝拜別老人，回到村裡依言而行，大家霍然而愈。為了以防後患，商鳳把多餘的藥草就種在地裡面，讓村民以後採集備用。後來，村裡為了紀念商鳳姑娘不辭辛苦尋來靈藥保住了商家村的傳世之“根”，就把這藥叫“商接根”。久而久之，以訛傳訛，“商接根”就言傳成“商桔梗”。
院長說，桔梗正是商城的道地產品，故事雖說是故事，也有幾分趣味。
院長為我上了深刻的一課。院長能夠當院長還真不是白瞎的。這一年縣裡搞“院中園”比拼，院裡得了個銀獎，院長也受到了表彰。從此，我更加佩服他，也記住桔（jié）梗不是用“梗”，是用“根”，更不是用桔（jú）子樹的“梗”或“根”。那桔梗最後收成了多少呢？不瞞你說，沒顧上種子錢。一年後，院長高升了，新來的院長將桔梗地反覆種成草坪。新來的院長走了後，再來的院長索性扒去草坪種了幾根光禿禿死翹翹的紫薇樹，嶙峋虯曲，如鐵柺李之鐵柺。再後來，我就走了。據說，現在已經變成了堅硬的柏油路。
附桔梗：為桔梗科植物桔梗的根。味苦、辛，性平。歸肺經。宣肺祛痰，下氣利咽，消癰排膿。主治咳嗽痰多，咽喉腫痛，失音，胸滿脅痛，痢疾腹痛，小便癃閉，肺癰吐膿。
汪芳記，男，醫療工作者，作品散發省市報刊雜誌，曾獲全國散文大賽二等獎，著有作品《枕霞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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