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與賀龍(上)

顏家文

一九四九年後,先前從中國腹地湘西走出的兩個人,在北京應該是頗有名望的。

一個武的,叫賀龍。當兵出身,一生征戰。他是開國元勳,理所當然地可以坐上國家高位。高高在上。可是他的人生之船卻在後來的一段逆流中竟然遭到了覆沒。

一個文的,叫沈從文。也是當兵出身,後棄甲從文。他是著名作家。他的人生之船在共和國最初的一段時日裡,陷入泥沼,幾近沉沒。後來他自我調整,駛上了還算平穩的航道。

這一文一武,雖然老家在湘西算來是一南一北,但湘西這塊地方終究不大,在風雲變幻的舊年代,他們的生命路線實際上是有過好幾次交匯的。

可是,相見歸相見,卻未能成為相知。最終,他們之間還是沒有多少可以值得回憶的交情。

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風煙滾滾的初葉,中國的軍閥們把個國家切割得七零八落。都是當兵的賀龍與沈從文,懷著對時局的不滿和對舊有軍隊的厭惡,都在尋找著自已的出路。

一九二六年,奔向了北京的沈從文,已經可以在報刊上開始發表作品了。

一九二七年,奔向南昌的賀龍,以起義總指揮的身份向舊體制打響了第一槍。

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三七年,沈從文出版了五十多本小說、散文,成為當時中國文壇上最多產的作家。

而在一九三五年,賀龍就已經是紅軍一個方面軍的司令了。

……

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我們敬愛的賀龍元帥已含冤含辱去世十來年了。沈從文以古稀之年的奇蹟卻還在蛛網密佈的一個領域裡自我陶醉地忙著。

一個來自大洋彼岸的黃頭髮藍眼睛年輕人來到北京,四處打聽著沈從文。

從一九五三年起,沈從文數百萬字的作品及其紙型被代為焚燬之後,他一次次掐滅了文學寫作的萌動。把智慧和夢想的角觸探到了另一個人們不太注意的領域,冷落是冷落了一些,但他的心和筆並沒有因此而僵死。

他在歷史的故紙堆裡,在不起眼的罈罈罐罐、花花朵朵之間進行著另一種審美。他寫出了另外一堆東西。50年代,60年代,70年代,他的許多朋友及別的一些在文壇上很有名望的人都黯然被迫緘默,鎖筆封箋,惟有他——沈從文的名字還靜默地出現在報刊上,也還可以清冷地印行一些書籍。

那個青年洋人與海風一起到來。

文壇翻開了新一頁。當文學擺脫一些桎梏和禁錮,回到它自身的時候,被埋沒的原來那個沈從文閃現出了固有的光彩,燦爛起來了。

那個叫金介甫的洋人,從國外的圖書館裡蒐羅了一大堆沈從文的資料,他把這些東西帶到了中國,讓包括沈從文在內的許多人吃驚。一九四九年以前他竟然有這麼多作品。五六百萬字啊。另外還有一些用今天的話來說是疑似沈從文作品,不算。

我在我湘江邊上那個簡陋的小家裡請年輕的金介甫先生吃過一次午餐。後來和他有一些書信往來。知道他因研究沈從文獲得了美國聖若望大學博士學位。

在探討沈從文先生的諸多問題中,金介甫一直在考證著一個有趣的事情:

那就是有關湘西這兩個名人是不是有過工作關係的問題。

金介甫認為沈從文在賀龍手下幹了一些時候。他寫到:我猜測,沈所以在一九八零年以前一直否認他曾在賀龍手下幹了一些事情,原因是他害怕國民黨方面的報復,特別是怕對他身為國軍將領的弟弟沈疊餘有危害。

沈在《一個傳奇的本事》裡說,是賀龍的把兄弟向膺生寫介紹信,讓沈去桃源縣找賀龍的。一去賀即表示歡迎,還說“碼頭小,容不了大船,留下暫時總可以吃大鍋飯。”沈在一九八零年十一月十五日和我談話中也講起這件事。介紹人向膺生是日本留學回來的筸(竹頭下面應是個旱字――筆者)軍將領,思想學問相當新。(注一)

沈從文的弟弟沈疊餘,又名沈荃。十六歲當兵。一九二五年考入黃埔軍校四期。一九三四年任新編三十四師工兵營長。抗戰後,三十四師改番號一二八師,沈荃任七六四團團長。南京政府撤退時,他們部隊在浙江嘉善一戰狙擊日軍三天三夜,負重傷被背下戰場。傷瘉又帶兵參加長沙保衛戰。抗戰勝利後,調南京國防部任少將督察。後因厭惡內戰,回到家鄉。一九四九年隨“湘西王”陳渠珍起義。一九五一年在“鎮反”中被槍決。一九八三年平反。

沈疊餘高大英俊,風流倜儻,且喜歡與文化人交往。西南聯大搬去昆明,聞一多、林徽因等一大批教員從湘西轉貴州去雲南,路經湘西沅陵時就受到了沈疊餘好幾天的熱情接待。沈從文特別喜歡這個弟弟。當沈疊餘受重傷在湘西養好傷登船復又上前線抗日時,沈從文追著弟弟的船滿眼熱淚地跑了很遠。

沈從文本人雖不是共產黨員,但他的好多朋友是共產黨員,大革命時期湖南湖北農民運動的領導者不少人是他在北京來往甚密的哥們。加上為了營救丁玲他又在報紙上罵過國民黨。倘若又宣稱在賀龍手下幹過,這樣勢必引起當局的注意。從而影響到弟弟的安全。金先生這般地推理也是合乎一般情形的。

所以金先生是這樣用文字來正式表述這件史實的:“當沈從文、黃玉書兩人在常德到處謀求職業時,他們遇到另一位有名人物。此人就是賀龍,湖南西北一帶有名的羅賓漢式的軍人。那時他任清鄉指揮部的支隊司令,駐紮在距常德九十里的桃源縣。黃玉書託了個同鄉,也是賀龍拜把兄弟寫了個介紹信,坐日本人辦的小輪船去桃源縣找賀龍。賀龍立刻答應給黃一個十三元一月的差事,沈擔任差遣,月薪九元。由於沈有個聶家表弟在桃源找到譯電員差事,沈幾番來往桃源後一切弄得很熟。最後黃和沈都沒去賀龍手下做事。”(注二)

金介甫先生把沈先生的否認時間定在“一九八零年以前”,這是因為似乎在這一時期之前沈先生自己的文字和口述中都沒有提及過與賀龍過多的交往。而一九八零年,至少有兩次沈先生與金介甫談到了與賀龍的關係。

金先生在前面提到一九八零年十一月十五日曾和沈從文談過去找賀龍的事。對此金介甫是有筆錄的,但記錄在他的筆記本上,並沒出版過,我們無從得知真實情況。但同是一九八零年,另有一個正式出版的記錄,我們可以藉此瞭解談話的內容。

在沈從文的助手王亞蓉編著的《沈從文晚年口述》(陝西師大出版社2003年10月第一版)一書裡,可以查到沈從文一九八零年六月二十二日――二十六日與金介甫有關賀龍的談話。這個記錄者是王亞蓉,她也是談話的參加者。據我所接觸到的金先生,他一九八零年時,中文口語還不十分流利,而且對沈先生許多事還不是後來那樣熟悉。而王女士是沈的多年助手,瞭解沈,更能聽懂沈先生的談話意思。這一段訪談是這樣的:

金:賀龍將軍你記不記得?他是什麼樣的人?

沈:年輕的時候長得蠻漂亮的,在陳渠珍下面最先是做警衛營長。到桃源的時候做警衛團長。

金:他原來是地方軍閥。

沈:不是軍閥。是個馬伕,養馬的。

金:我看過《燎原》(應是《星火燎原》――筆者注),有好多人說他是鬍子將軍。

沈:我在那時候有機會經常見他。他每天到司令部來。

金:寫賀龍將軍的故事,常常有矛盾。有些人說他是馬伕,有些人說他不是。

沈:他小個子,只有我這麼大,長得很精神,樣子像誰呀!這種人長得很精幹的,精(應為勁――筆者注)鼓鼓的。

金:他的故鄉是桑植?

沈:是桑植。……他最先在我們那個部隊做警衛營長,同我們非常熟的。

金:跟你熟嗎?

沈:同龍雲飛啊!很熟。

金:你向他申請工作?

沈:那是姓向的。最近我有篇文章,談得很清楚。我們到常德沒有事做,我同黃永玉的父親,姓向的同鄉幫我寫一封信,介紹到桃源,就是陶淵明寫《桃花源記》那個桃源。

這段談話,沈說賀龍做警衛營長、團長,好像在賀龍和陳渠珍的有關傳記中都沒見過這種表述。只見有賀龍任二支隊長的字樣。這不知是不是沈先生的誤記。賀龍作為支隊長也得經常來巡防軍軍部,沈在軍部做司書,可以常常見到也正常。

這裡金先生問沈,跟你熟嗎?沈說同龍雲飛熟。在巡防軍裡,沈只是一般司書,與賀龍不是一個級別,所以很熟自然談不上。但是龍雲飛是陳的老部下,俗稱苗王,有很大勢力,與賀龍階級相近,自然可以說是很熟了。一九四九年,陳和平起義時,曾動員龍雲飛放下武器,兩個兒子可以送到賀龍那裡安排,不必操心。但是龍終於還是沒有選擇起義,最後被剿滅。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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