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老故事:陳素真:我的生命在舞臺上(一)

可能因為我是豫劇的第一個女演員,對豫劇的發展有過一點貢獻,再加上幾十年坎坷的經歷,不少人勸我寫寫自傳、回憶錄,給後人留下點值得參考的東西。論演戲我行,可拿筆寫東西就費勁了。“文革”期間,我被遣送農村那些年,在日記本上寫了幾十年的往事。隨想隨寫,也沒個章法,至於叫自傳還是叫回憶錄,我也說不好。

小狗妞

我出生於一九一八年陰曆三月二十日,今年六十五歲。人們一談起故鄉、童年、母親……總是那麼津津有味,充滿了幸福之感。對於我,有關童年的記憶都是模糊的。我只記得,從懂事起,就跟著父母親的戲班子在農村演戲,住大廟、睡地鋪,過著“處處無家處處家”的日子。

一家三口,父親陳玉亭是豫劇唱紅生(紅臉)的藝人。他連句囫圇話都說不成,人很老實。可是一上了臺就精神百倍,什麼戲經他一演,死戲也讓他唱活了。那個時候,時興唱對臺戲。所謂對臺戲,就是在廣場上搭東西或南北兩臺,有時也搭三臺,幾個戲班同時演出,哪邊觀眾多,哪邊算贏。這是一種財主之間爭強、班主之間鬥勝、演員之間比高低的機會。我父親就有這個本事,他在哪個臺,哪個臺準贏。他上場前根本不看本臺下面觀眾多少,也不管對方臺前觀眾多麼擁擠,只要他一張口,就能把對面的觀眾給叫過來。我記得一次三臺對戲,三方觀眾差不多。我父親演的是《馬芳困城》,頭一句“藍旗滾滾軍前報”一出口,只見兩臺的觀眾潮水似的向這邊湧來,給我的小腦袋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怪不得當時河南觀眾稱他為“紅臉王”。

我母親對戲上的事全不懂,是個“牌迷”。她對我一點也不痛愛,我這個女兒真不如她手裡的牌九、麻將。捱打捱罵是家常便飯,反正她一不高興,就拿我出氣。她一打起牌來,什麼也不管,我連飯也沒得吃,餓急了去找她,碰上她手氣好贏了,還給點錢讓我去買點吃的,要是輸了,那就得挨一頓巴掌。我是她的獨生女兒,卻過著象孤兒一樣的生活。

我孤孤單單,也沒個小夥伴一起玩,就整天領一群小狗玩,它們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問小狗:“我也不是個淘氣的孩子呀,幹嘛媽媽不疼我呢?”小狗看著我,我對它哭,總算得到了一點安慰。大人們見我總和狗玩,就管我叫“小狗頭”,“狗大”。不知怎麼傳來傳去,變成了“小狗妞”。直到以後許多年,河南觀眾還叫我“小狗妞”呢。

我十五歲那年,在蘭封縣演戲,一位五十多歲的李先生到後臺找我,悄悄地給我講述了我的身世。原來我的生父叫王秉璋,陝西富平人,當過開封附近某縣的縣長。那時我母親在開封何律師家當丫頭,何律師把我母親送給我父親做妾,生下了我。後來軍閥混戰,官場傾軋,我們王家就家破人亡了。母親帶著我改嫁給藝人陳玉亭。經他這麼一說,我也恍惚記起,在一個花廳上,父親左手抱著我,右手在紙上寫字,除此之外,對生父就什麼印象也沒有了。

當天,我去問母親,母親很生氣,把我打了一頓,以後再也沒敢問關於身世的事。我還聽說她也不是我的生母,是我的奶媽,這隻能是個謎了。

梨園老故事:陳素真:我的生命在舞臺上(一)

陳素真

拜師學藝

—九二六年,我八歲。中秋節這天,父母帶上禮物把我送到開封曹門裡王清雲家學戲。王清雲是演武生的,為人很好。同我一起學戲的還有兩個小姑娘,一個是王清雲的女兒王守真,另一個叫張玉珍,她倆都比我大一歲。老師孫建德是豫劇有名的老藝人,開封一帶的紅角十之七八是他的徒弟。他年近七十,我們都叫他爺爺。

在王家學戲一年多,每天都是雞鳴即起,去喊嗓子,不論陰晴雨雪,天天如此。我們的生活特別苦,吃的多是雜麵,白麵很難吃到一次,有一陣子幾乎頓頓是榆樹葉摻碗豆麵。我的胃吃壞了,上吐下瀉,差點送了小命。

然而我最滿意的是沒捱過一次打。我從小就好強,每天不用人叫就起來,不懶、不饞、不貪玩。老師教的戲文、唱腔,一遍就會,最多不過三遍。練功時,不管老師在不在,我照樣認真做,一點也不偷懶。因此孫老師喜歡我,逢人便說:“我教了四十多年的徒弟,沒見過象素真學戲這麼快的好孩子。”

首次登臺

一九二八年陰曆二月初二,是我走上舞臺生涯的第一場演出。這天,開封相國寺裡的同樂舞臺,擠滿了觀眾,他們是來看女戲子唱戲的。聽說寫有我們三個名字的海報一貼出去,就引起了轟動。因為這以前豫劇還沒有女的唱戲。同樂舞臺這次破天荒讓三個女孩子演出,誰不想看個新鮮呢。

第一場演出《日月圖》,這是一出小生、小旦、小丑的“三小戲”。我扮演小旦胡鳳蓮,王守真演小生湯子彥,河南名角李德奎先生演小丑胡林,張玉真演一個小配角。開臺鑼鼓敲起來了,我們看著臺下那麼多觀眾,心裡怦怦亂跳,渾身直打哆嗦。但我們知道不上場不行,一咬牙就上去了。唱著唱著也就不注意臺下有多少人了,我們個子也小,連戲臺上的椅子還坐不上去呢。

大約沒演幾天就不景氣了,原因是我們太小,會的戲也太少。我的表演還行,嗓子不好;她們倆嗓子好,不會做戲,抓不住觀眾。

孫建德老師時常為我的嗓子嘆氣,埋怨唐莊王爺不開眼。 孫老師為我的前途費盡了心思,他對我說:“孩子,我看你的嗓子,旦角一門沒你的飯,我給你改個行當,學外八角(即生、淨、醜)吧。”從此後我演過《花打朝》的程咬金,《鬧山灣》的地方(老醜),《斬銀龍》的薛丁山。後來孫老師病重回鄉,不久傳來他去世的消息,我至今還深深懷念這位為我啟蒙的老人。

我們三個女孩子上臺唱戲,儘管沒有獲得多大成功,可畢竟為後來者開拓了道路,打破了豫劇沒有女演員的傳統。從此,豫劇女演員逐漸多了,出了不少著名的表演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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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素真

“倒好!”

孫老師去世後,我們學戲的幾個小姐妹也就散了。我依靠父親的關係,就在戲班裡串個兵卒、小丫環等角色,跟著混飯吃。

一九三零年,不知怎麼忽然讓我演主角了。在扮演《反長安》裡的楊貴妃時,我在人生道路上,摔了一個大跟頭。記得上場頭一句唱詞是:“楊貴妃出宮來插花系鳳。”這一句還沒唱完,就聽臺下哄哄亂笑。我估計是笑我唱的不好,心裡又怕又急,不想第二句唱出來,就更難聽了,大概就象人們常說的黃鼠狼拉雞那種聲音吧。臺下越笑,我越緊張,第三句還沒唱完,倒好就上來了。一陣一陣的倒好聲,羞得我坐在臺上哭起來了,我被倒好轟下了同樂舞臺。這一年我才十三歲。

我這出《反長安》唱砸了,父母看我在開封是唱不了啦,就決定離開開封到杞縣去搭野臺班。我懷著羞愧的心情離開了開封。我心裡暗暗發誓,我還會回來。

在杞縣唱紅了

在杞縣我們搭了班,開始了唱野臺戲的生活。

所說的野臺,就是在野地裡,用八個大馬腳四邊一放,前後中間橫搭木槓,上面鋪上木板,中間用席子隔成前後臺,這便成了。夜場一般是點三盞鱉燈,前臺兩盞,後臺一盞。這種燈活象沒腦袋的鴨子,外面用泥糊起來,裡面裝油,線繩做燈捻。那時候農村別說電燈,就是汽燈也少見,鱉燈已經不錯了。這種臺子很不牢固,人多了一擠亂晃悠,也發生過擠倒臺子的事。

這裡的規矩是每個臺口(演出點)演四天,一天三場戲。第四天夜場演完,就急奔下一個臺口,這一夜是不能休息的。接戲的車,戲箱、行李裝得很高,人再坐上去,夜間趕路常常翻車,我就不知捱過多少回摔。一次車跑得很快,進了城門洞猛一拐,一下撞在鐵城門上,要不是我很快雙腿一抬猛一轉身,腿也就擠斷了。

第一場在杜村演出,人家點了我父親的《八賢王說媒》,叫我演柴郡主。我只跟老師學了十幾出戏,這出戏我不會,可又不能說不演,吃這碗飯,人家點了就得唱。我一邊上妝,一邊學唱詞,就這麼演一場學一場。那時記性也真好,一般唱詞學一遍就會,最難的也不過三遍。大人們都覺得奇怪,也願意教我。

可是我的嗓子不做美。本嗓失音,硬擠出的假音象蚊子哼哼似的。農村觀眾很愛護我,也許是覺得小女孩唱戲不容易吧,始終沒人叫過一聲倒好。我是又感激又難過,沒個好嗓子怎麼再打回開封,再說這樣唱下去,也對不起杞縣的觀眾啊。

我學戲的時候,孫老先生常對我說:“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我也弄不懂什麼“人上人”,反正不願當人下人,我要讓人家說我行。離開老師之後,也沒人指導,我就靠老師這十個字,拼下去了。每天三場戲下來,天天早起去喊嗓子,多苦也幹。有人告訴我,你衝著風喊,嗓子就好了,我就衝著風喊。又有人說對著水喊好,我就專找有水的地方去喊。還有人告訴我,你扒個坑撒一泡尿,對著尿坑喊,嗓子才能好,我也照辦了。為了練嗓子吃的苦、受的罪,就別提了。

功夫不負苦心人。不到兩年,我失音的嗓子居然越唱越亮。

當時杞縣還沒有坤角,我有來,人們就覺得稀罕,無形中我就成了小主演,幾乎場場有我,主角、配角一起來,青衣、花旦、刀馬旦我都演。一日三場的演出,雖然很累,但這是我學習、實踐的好機會,再加上我在化妝、唱腔上動了一番腦筋,很快就成了豫東的一等名角。

梨園老故事:陳素真:我的生命在舞臺上(一)

陳素真

鄉紳王博士

那個年頭,唱戲的被稱為下九流,尤其是女演員受的氣就更多了。一九三二年冬天,財主王博士點演全本《鍘美案》。演完戲,王博土給我兩塊賞錢,點名讓我當眾謝賞。我偏不來這一套,硬是沒去。這下子傷了他的面子,他找到我的住處對我罵不絕口。我一個姑娘家哪受得了這個,就和他對罵起來。平時我連句髒話都沒說過,哪會罵人呀,反正他怎麼罵我,我就怎麼罵他,一句不讓。

王博士萬萬沒想到一個戲子還敢回嘴,氣得他臉色煞白。他叫來好些兵,要把我們全家捆走。戲班子的人看事情鬧大了,紛紛向他作揖叩頭陪不是,我的父母也嚇癱了。我當時就是想同王博士拼命,他們鬧到什麼時候走的,我一點也不知道。

王博士走後,父母把我打了一頓,逼著我第二天去給王博士陪禮道歉。我當然不肯,我氣,我哭,整整折騰了一夜,第二天就起不來了,得的是傷寒加白喉。

我這一病,媽媽對我也好了,不再去打牌,日夜在我身邊照料我。我說:“媽,等我病好了,你給我請位老師學武術,再買刀槍,我要找王博士報仇!”媽媽順從地答應了我,她對我從來沒有這樣慈愛過。

杞縣的中西醫都看過,不見效。我瘦得只剩下皮包著骨頭。我躺在地鋪上,望著猙獰的神像,意識到快要死了。我恨這些木塑泥胎,枉食人間香火,一點也不為好人作主。我要死了就變成厲鬼,找王博士復仇!朦朧中聽見有人講話,仔細聽是演配角的曹大伯對媽媽說:“看樣子這孩子是不中了。我認識秦風寨一位秦先生,不妨去試試。’試好了算拾個孩子,治不好也沒啥後悔。不到這個時候,我也不敢說,怕治不好落不是。”死馬當活馬醫吧,媽媽當即僱了一輛排子車,跟曹大伯把我送到秦風寨。

秦先生看了我的五官,說這病能治。在我嗓子裡放了藥面,又吃了一副藥,這一夜睡得很好。

也許是“命不該絕”,第二天醒來覺得好了大半,接著三副藥下去,基本上就全好了。秦先生從鬼門關口把我救了回來。

這一年我又兩次遭人欺負,犯了病,都是這位秦先生治好的。一九三三年哪,多災多難的一九三三年,以後每到帶“三”字的年頭,我都提心吊膽,我覺得“三”字對我是個不吉利的數字。

竟有人為我死了

在杞縣還遇到這麼一件事,大約是一九三三年十一月間,我在富集演戲,散場後一個四、五十歲的婦女拉住我痛哭不止,說他的兒子為了我被人打死,一看見我就想起她的兒子。真弄得我莫名其妙,我說:“你的兒子是誰,怎麼會因為我被人打死呢?”她說:“姑娘,到家去我對你慢慢說吧。”

原來她的兒子叫孔子平,常到我們戲班裡來。他二十二、三歲,人長得英俊漂亮,對人也很有禮貌。一到杞縣,我就聽過孔子平隻身擒慣匪的故事。早些年,杞縣大盜喬吉,單人獨馬橫行豫東,打家劫舍十餘年,沒人敢惹。孔子平雖然外表象個書生,他的武功好,能手使雙槍百發百中。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慣匪喬吉,硬是讓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孔子平生擒活捉了。從此,沒人不知孔子平這個名字。我從心眼裡敬重他,覺得他算個英雄。每次有外行人來找父母,我就躲出去,唯獨他來,我還跟他說上幾句話再出去,可我根本不知道他喜歡我。

孔老太太告訴我說:“子平從來不愛看戲,自從你來杞縣,他就愛看你的戲,又喜歡上你這個人,不止一次央求我去說媒,可他父親不答應。夏天,有人說你在杜村演戲,他飯也沒吃就去了,那知一去就沒再回來……”

下一個臺口就是杜村。杜村的杜主管告訴我:孔子平一進杜村,知道受騙就趕著回去,他臨走還託我向你父母提媒,他的死是喬吉的同黨勾結富集的人,利用他對你的情分,騙他出來殺害的。

我恨那些匪徒,把我當成誘餌去殺人害命,我也可憐孔子平競對我那樣痴情。儘管這件事與我直接關係不大,但它給我心靈上烙上了一塊創傷,因為他畢竟是因我死的呀。

“河南的梅蘭芳”

一九三四年,我重新回到了開封。

四年前被轟下舞臺,含羞離開開封的時候,我還是個十二歲的黃毛丫頭,今天回來已長成一個大姑娘了。耳邊的倒好聲還在,這次我要重新在我摔倒的地方爬起來。不,不僅是爬起來,還要“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呢!我是自信的。

一切還和四年前一樣,還是這個同樂舞臺,第一場還是我的《反長安》。“楊貴妃出宮來插花系鳳……”這句一唱出,便得了個滿堂採,四年前的羞恥總算洗刷了。隨後,我又演出豫劇旦角的四大徵(《穆桂英徵東》、《樊梨花徵西》、《姚剛徵南》、《燕王徵北》),《劈楊凡》、《大祭樁》、《雙燕公主》、《對松關》。僅這幾齣戲,在開封就紅起來啦。

那時演戲講究不重戲,能一個月、四十天換著不重樣,是好角。十天半月一重複,人家認為你會的戲少,不值錢。我仗著在杞縣的底子,在開封日夜兩場,一個月沒重戲。直到我演出《三上轎》,不行了,這個規矩打破了。觀眾強烈要求,一演再演,我不讓觀眾失望,只好一個星期演一次《三上轎》。

說起《三上轎》這裡還有個故事,也算是我第一次對豫劇唱腔的改革吧。杞縣有個姓劉的藝人,他在另一個班裡演戲,我媽花了不少的錢請他吃喝,想讓他把《陰陽河》教給我。這出戏是他常演的戲,他怕教會了我,影響了他,不肯教。出於情面難卻,把他不演的《三上轎》拿出來應付。

《三上轎》是個送客戲,早就沒人演了,早些年,唱戲沒有一定時間,觀眾老是不走,就用這出戏把觀眾唱散、唱走。經他花言巧說,我媽就讓我學。本來一天就能學會,他偏不多教,他的用意,無非是要多吸幾天大煙藥丸。

學會了我也不願意演,我愛演帶點武打,慷慨激昂的戲。到時候不唱又不行,為了不把觀眾唱睡,唱走,我費了點思索,平時不住嘴地瞎哼唱腔,把平淡簡單的老唱腔,加加變變,讓觀眾聽了新鮮,免得瞌睡。熟能生巧,居然我哼出許多新腔來。《三上轎》演出時,凡是經我加工出新腔調的地方,唱一句一個滿堂好,非但沒把群眾唱走,相反還得到了無數掌聲。從此,《三上轎》成了我的拿手紅戲。其實當時還不懂得啥叫改革唱腔,但在不知不覺中得到了好處。

回同樂舞臺不到一季,就唱紅了。我成了同樂舞臺的首要主演。群眾稱我是“河南的梅蘭芳”,我只知道是好的意思,因為當時我還不知道梅蘭芳是誰呢。

一位穿西裝的觀眾

儘管我成了豫劇名角,可是我們的演出條件很差,藝術質量和其他劇種相比,也有差距。我們演出的同樂舞臺也是搭的蓆棚,一下雨就得停演。舞臺在偏神殿上,臺下排排長凳,前面橫條木板是放茶水、吃食用的。票分三種:中間是男座票,西邊是女座票,男女觀眾不得混坐,東邊是站籤(站票)。最後面正中間專設兩張大方桌,擺著茶水、瓜子、香菸,是招待憲兵警察的,他們是得罪不起的特殊觀眾。

一進了戲園子你看吧,沏茶的,打手巾把的、賣吃食的,在過道上來來往往,那個亂勁就跟侯寶林先生相聲裡說的戲園子差不多。

這年快入冬時節,我突然發現一位穿著西服革履的觀眾,坐在市民、小販中間看戲。因為他的服裝、風度與眾不同,很是顯眼。我也奇怪,演戲以來,破蓆棚的劇場裡,就沒見過衣帽整齊的觀眾,更說不上穿西裝的人物了。因為上流人士是不看豫劇的,怕失了身分。事後問起別人,才知道他叫樊鬱,字粹庭,二十九歲,河南大學畢業,時任河南省教育廳社會教育推广部主任。

以後我見他常來,看戲看得很仔細,有時還在本子上記什麼,從沒見過他鼓掌叫好。簡直是個怪人。誰能料到,就是這個穿西服的特殊觀眾,對豫劇這個劇種進行了大力改革,對我以後的事業發生了重大影響呢。而且這一切又是在及短的時間,魔術般地完成的。樊鬱是豫劇改革的大功臣,我有幸同他合作幾年,他幫我開擴了眼界,又善於在藝術上幫我總結提高,在我藝術成長過程中,他是佔有重要地位的人。

一場改革

就是這位特殊觀眾接管了同樂舞臺,原“同樂”經理單耀卿退出。單耀卿也是開封青幫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他一手經營了十幾年的“同樂”,怎麼乖乖地就交給別人了呢?聽說樊鬱雖然年輕官小,但他有很多上層關係,單耀卿鬥不過他。

樊鬱把我們組織起來,到財神廟學校上課,學習禮貌。學了二十二天,再回到同樂舞臺,讓人大吃一驚。破蓆棚的同樂舞臺不見了,平空出來個漂亮的豫聲劇院。舞臺裝飾得很藝術,原來樂隊伴奏在舞臺正中,這回改在舞臺左邊,用紗罩遮住,臺上就不那麼雜亂了。監場人員一律身著藍色紅邊的衣服,很有氣派。

後臺也變了樣,專門為我修了一間潔淨的化妝室。我長這麼大,還頭一次看見這樣好的戲園子呢。

樊鬱的主要改革是建立前場、後場的規章制度。上場不許說話、笑場。不許飲場。下場不入後臺不許松架子。不許吐痰……後場不許玩笑打鬧。不許講下流話。不許赤膊、衣帽不整。不許帶親友進後臺。不許敬神燒香。不許講舊戲行話。不許誤場……

這麼多個“不許”,可把演員們治得苦啊。他們從小學藝,一身舊習氣,平時後臺打架吵嘴,歪戴帽,不提鞋,就連我在戲班子長大的人,也很看不慣,我從心裡擁護樊先生的這場大改造。

憑几條制度,改變藝人們多年的舊習慣,談何容易。別看樊鬱個子小,尖嘴瘦腮的模樣,可幹起事來雷厲風行。他當眾宣佈:違犯制度者,一次警告,二次批評,三次罰站,四次罰跪,五次捱打。從此,天天都有罰站的、罰跪的,也有捱打的。

樊鬱是個帥才,他整治演員很有一套。他採用擒賊先擒王的辦法,對一般演員儘量批評教育,對主要演員的錯誤,毫不客氣。主要演員一治服,其他人也就服了。

他這套辦法,治不了我。我平時也沒那麼多壞毛病,就連最普遍的飲場習慣,我也沒有。我吃虧在笑場上,一上臺見了什麼可笑的事,就笑個沒完沒了,捱過板子,罰過站,一上臺碰上樂事還是笑。

豫聲劇院,場子新,舞臺新,戲裝新,連演員的生活習慣也去了些舊的,換上新的。吸毒品一律禁絕。臺下再也不男女觀眾分座了。又粗又土的豫劇,從此開始了一個新的天地。

同水袖幹上了

一九三六年正月初一,豫聲劇院開鑼演出。我穿上緞子繡花帔,白綢子水袖足有三尺來長,帶上雙光水鑽的頭面,在後臺走了幾步,左看右看,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這個演野臺戲的,哪見過這麼漂亮的行頭啊。

也是樂極生悲,一出場腳踩上水袖,差點沒絆個跟頭,嚇得我心跳眼花。驚魂剛定,一抬胳膊繡花線又掛住了頭上的水鑽花,解開頭上的花,水袖又絞在一起,手伸不出來。一著急詞也忘了,腔調也變了,出了一身大汗。幸好我已在觀眾中有了威信,沒叫倒好。一下場我就把它脫下來,真是無福消受啊。

散戲了,大家都走了。我不回家,也不想吃飯,又穿上繡花帔練了起來。我不信我鬥不過三尺長的水袖,我又抖又甩,嘴裡唸叨著:“是你治住我,還是我治住你。”我和水袖幹上了。以後凡演出間隙不該我上場,我就在後臺練水袖,沒坐下來歇過。

開始不過想在臺上別再絆腳、纏手就行。練熟以後,我就利用它為我表演服務了。過去豫劇裡沒有一尺以上的水袖,全是一塊白布,旦角穿上帔,手中照樣拿手絹和扇子,沒有水袖功。我不管過去有沒有,用得好就保留,效果不好就扔掉。在《凌雲志》演出中,我水袖的運用得到樊鬱和觀眾的充分肯定。現在看來用水袖也並非難事,可我那時候一點一滴都要自己去探索。如果我有可以師法的條件,該少吃多少苦啊。

樊鬱先生看我是個演員的好材料,下力氣培養我。他看我在燈光、月光下,太陽底下,對著影子練身段,很感動。派人給我在化妝室裡安面大鏡子。有了這面大鏡子,練身段就可以不出屋了。

春天,樊鬱還讓我停了夜場,去看小楊月樓先生的京戲。演的是《昭君出塞》、《白蛇傳》、《八寶公主》。天哪,我哪見過這樣的好戲,可算長了見識。人家的臺步、手式、水袖,包括化妝,都給了我很大啟發。雖然停演三個夜戲,收入受了損失,可對我藝術水平的提高是大的。看戲之後,樊鬱又訂了北平出的《戲劇旬刊》、《十日劇刊》,讓我參考。可惜我一字不識,只能看劇照,名角許多姿式我都用上了。比如演《義烈風》,我就用了程硯秋《青霜劍》裡的幾個姿勢,《女貞花》用了梅蘭芳《遊園京夢》的姿勢,《三拂袖》男裝時,模仿京劇小生葉盛蘭的姿勢。樊鬱先生對我的培養,我是不會忘記的。

豫聲劇院被砸

樊鬱不但能管理豫聲劇院,還是個編導的天才。這一年他一連寫了七個新戲,給了我發揮才能的機會。那時豫劇歷來演傳統戲,樊鬱第一次移植、改編新戲,這也是他對豫劇的重大革新。

第一齣《凌雲志》一炮打響,轟動了開封。接著,《義烈風》、《三拂袖》、《女貞花》、《霄壤恨》、《滌恥血》等新劇脫穎而出。新劇目使觀眾的成分也發生了變化,各界知名人士、婦女、學生多了起來。樊鬱今天請這個官,明天請那個長來看戲。他的學生保安隊長也常來。大家說“同樂”那時候,來個兵大爺看戲都得象敬神似的,現在不怕了,有保安隊長給咱們彈壓。

樊鬱也真能鑽營,一天晚場把省主席劉峙全家也請來了,看的是《凌雲志》。這樣一來,“豫聲”的人更神氣起來,眼裡只有一個樊主任,誰也不放在眼裡。這種神氣勁,不知怎麼惹惱了軍官總隊,他們果然來搗亂了。那天晚場演的是《桃花庵》,我在臺上演著,只見進來幾十個一律雪白襯衣的人,看樣子不象是來看戲的。我剛跪下唱:“哭一聲竇氏姐……”一個大痰桶衝我頭上飛來,我一低頭躲了過去,飛快跑進後臺。這時場子下面就亂了營了,乒乒乓乓的打砸聲,罵聲,哭叫聲響成一片。後臺的人也是東躲西藏,我砸開窗欞跳到保安隊院裡,穿著戲裝跑回家,手腳劃破了,鮮血淋漓,狼狽不堪。

第二天,還得照常演出。我心裡害怕,又不能不演,當藝人的什麼罪都得受啊。果然不出所料,一把茶壺飛了過來,我一側身砸在了肩膀上,又是一場驚嚇跑回了家。劇院損失更大,幾乎全砸壞了。停了六、七天戲,才又恢復演出。這件事後來如何解決的,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軍官總隊的負責人,親自來劇院向全體演員慰問。樊鬱還算是個有靠山的,尚且如此挨砸,可見在那樣的社會里,幹成一樣事業是如何之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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