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樂評人邱大立講述侗族大歌之妙:聽蟬兒在呼喚誰?

聽蟬兒在呼喚誰?

文/邱大立


在寫這篇文章時,我差點笑出聲來:其實我就是聽一百遍,也聽不懂他們唱的一個字。

但,陌生的語言就像一位喜人的嚮導,帶你穿越了空白,去到一片別開生面。

著名樂評人邱大立講述侗族大歌之妙:聽蟬兒在呼喚誰?

不知道有多少人關注過侗族,又有多少人聽過侗族大歌。在長久的被漠視與塗抹中,它似乎荒蕪了、廢棄了,成為了一種節日的道具,它的功能是否徹底被廢除了呢?

據史料記載,侗族大歌至今已有2500多年的歷史,在這漫長的變遷中,它是驕傲的。它不需要現代工藝的加工,它有自己足夠結實的底氣,去眺望一個又一個世紀的疑雲。

2500年前第一位唱起侗族大歌的那位先師,他(她)的表情和今天侗寨裡的歌師沒有太大的分別,他們相信自己的歌聲,都可以和他們祖先的魂魄想通相依。

記得曾經有一種說法,喜歡唱歌跳舞的民族,在歷史發展中都是戰敗的,因為他們不善於爭鬥、不喜歡戰爭,他們認為唱歌、跳舞,生命已經足夠精彩並完整了。恐嚇與欺凌,是對生之美好的褻瀆。就在這種善良的企望中,侗族大歌穿越了一場場恐懼與戰爭,完好如初的繁衍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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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至今還是隻能眺望,用自己的一份敬意去揣摩他們漫長的奧秘。非常盼望有一天可以到侗族人的原生地,親眼、親耳聽一下他們的侗族大歌。

在網上看了一段視頻,在一個村口上,一個男子在彈琴,一個女子在唱歌,女子的歌聲並沒有像銀鈴般清脆,但很悠揚,她讓整個村莊似乎都輕盈的搖晃起來。我注意到他們身後的一對男女,他們彷彿在候場,他們站在一棵小樹旁,微笑的看著他們的歌友。看久了,他們就回頭望望身邊的小樹,忽然,男子摘下了一片樹葉,隨手戴在了女子的右鬢上,女子有點害羞的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過了幾秒,女子忽然摘下了另一片樹葉,別在了男子的左胸上,男子也憨厚的笑了。他們的歌聲和怡然,讓那個村莊更恬靜了。

也就是那一刻,我發覺自己已經走進了他們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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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8月,吳虹飛帶領貴州黎平的一支侗族大歌歌隊舉行了一趟巡演,半個月內走了10個城市,可想而知他們一路的辛勞。如果有一位攝影師可以隨行,真的可以拍出一份珍貴的記錄。當時,我還在廣州生活,我到雕塑公園的TU凸空間,迎接了他們的歌聲。觀眾不是很多,遠沒有一支二三流樂隊的粉絲多,因為他們沒有娛樂性,沒有可供炒作的談資,沒有可以炫耀的G點,即使是在大城市,也必然知音寥寥。而他們歌唱時,我感覺他們渾身在發光。

吳虹飛的家鄉在廣西三江縣,三江是侗族自治縣,2001年4月,我幫《非音樂》雜誌辦理一些業務去柳州,曾經路過三江。那時候,我還沒有接觸網絡,不知道吳虹飛,也不知道侗族大歌,而我冥冥中已經和他們侗寨的歌聲打過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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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聽過一張叫《天賦侗聽》的專輯,純粹的侗族原聲。其中有一組歌手是車江中寶小學的一群兒童,唱的一首一分鐘的短歌《築塘歌》,其中的一段和聲,是那麼熟悉,怎麼和我聽過的一段歌聲是那麼神似,我回憶了一下,竟然是臺灣泰雅族雲力思的一首《護溪歌》。中國大陸貴州榕江縣車江中寶小學的一群孩童在唱,“築成水塘養魚蝦 築成水塘種莊稼。”臺灣新竹尖石鄉泰雅族的雲力思和她的族人在唱,“帶上我們的刀去砍草 隨著部落的溪水衝散 還回部落原來的清流。”著名樂評人邱大立講述侗族大歌之妙:聽蟬兒在呼喚誰?

雖然天各一方,但他們都懂得滋養子孫萬代的是土地,哪怕我們在土地裡撒滿了毒藥,但大地之母還是忍辱負重的結出哺育我們的糧食。

“你用金色金色的糧食

換回蒼白蒼白的我”

《蟬之歌》是侗族大歌最具代表性的一首歌,幾乎每一個侗族歌手都會唱這首歌。如果單聽它的旋律,會覺得它清亮如早晨的朝陽,但當你看過歌詞,才知道它是一個關於悲傷的主題。在夏天的山林中,萬物無聲,只有蟬的悲鳴,它感同身受的發出最後的呼喊,它知道一個女子在思念親人,她的青春正在逝去,而她仍是孤單一人。她渴望像一隻蟬一樣,拼盡一生的力氣,去歌唱自己生命的榮光,歌唱自己對命運的無畏。

“走進山間聞不到鳥兒鳴,只有蟬兒在哭孃親,

蟬兒哭娘在那楓樹尖,

楓尖蟬哭嘆我青春老。

得不到情郎真叫我傷心,

只聽蟬兒聲聲鳴,

蟬兒聲聲心悲切,

像是可憐我單身。

靜靜聽我模仿蟬兒鳴,

希望大家來和聲,

我們聲音雖不比蟬的聲音好,

生活卻讓我充滿激情,

歌唱我們的青春,

歌唱我們的愛情。”

我在想象那個畫面,一個女子凝神望著楓樹上瘋狂歌唱的蟬兒,她終於發現,她和它原來一直是相互偎依的,他們互相讚賞,互相鼓勵。哪怕冬天即將來臨,歌聲裡卻永遠春光明媚,沒有情郎的人生,那也是一種愛情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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侗族大歌唱盡了人生的各種滋味,迎接遠方客人,他們唱《攔路歌》;幼童學習侗歌,他們拜青蛙為師,他們唱《青蛙歌》;爹孃哺育兒女,他們渴望孩子可以感恩,他們唱《希望筍子高過竹》;男女私奔,對簿衙門,他們唱《衙門告狀》;出嫁女捨不得爸媽,他們唱《嘎父母》;青年對昔日情人念念不忘,雖然她已遠嫁他鄉,但他還是痴情的去她出嫁的寨子裡唱歌,他們唱《洞革》;孤苦伶仃的單身漢湊到了一起,他們嘆自己的命苦,他們唱《單身歌》;春天裡,人們上山勞動,他們唱《三月初三》……。在塵土裡,他們找到了歌;在溪流旁,他們找到了歌;在思念裡,他們找到了歌;在絕望裡,他們找到了歌;在春光裡,他們找到了歌;在無疾而終裡,他們依然找到了歌。

歌,是苦口良藥;歌,也可以是悲極生樂。

從世俗的角度看,很多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殘破的,侗族大歌沒有隱瞞人世的真相,它把每一個曾經鮮活過的生命都融進了歌中。生離死別、恩重如山,每一場人生都有過真實的呼吸,他們怎可去遮蔽?它不是進貢給朝廷的,不用經過統一標準的審核成功,活著是什麼感覺,就唱出什麼感覺。這直愣愣的歌兒,無需器樂的襯托,讓合唱的聲部成為旋律,對應天地的呼吸。

“飯養身,歌養心,”在過往的2500年裡,侗族人就是用這種自然的歌聲滋養了自己的靈魂。在未來的25000年裡,他們會繼續這種生命的準則,對著宇宙呼喚。

這時,我又覺得,聽不懂一個字,也沒有什麼。至少我穿透了他們的嗓音,和他們共同感受過生命的某一個細節。

陌生,逼得人只能更加專注。在一片近似空白的陌生裡,他們的歌讓我重新理解世界,觀望自心。

著名樂評人邱大立講述侗族大歌之妙:聽蟬兒在呼喚誰?

2009年11月,侗族大歌被列入聯合國‘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八年之後的又一個11月——11月10日,一場主題名為‘薩歲之歌’的侗族大歌又將在北京MAO Livehouse上演,幸福大街帶領來自從江縣小黃村和貴州黎平縣的一支侗族大歌歌隊,用嶄新的面貌將這一古老的歌種再次播下,不知道明天會結出怎樣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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