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回家,他們手撕了大唐帝國

為了回家,他們手撕了大唐帝國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863年,鹹通四年。大唐體制糜爛,朝內宦官專權,國內藩鎮跋扈,邊境上,與南詔間戰事連年。朝廷募集江蘇北部徐州、泗州地區兩千子弟兵開赴西南,其中八百人分戍桂林。徵兵入伍協議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服役三年可以回鄉,到時候會有下一批新兵輪替。

邊庭節物與華異,桂林風土人情與徐泗迥然不同,時時提醒戍卒們這處絕非故土。環境惡劣,蠻寇兇悍,枕戈待旦苦守了三年,終於盼到三年期滿,準備收拾行囊回家。想起倚門倚閭的爹孃,望穿秋水的愛人,嗷嗷待哺的幼子,八百鐵打的漢子,無不激動落淚。

這時,遠在徐州的領導傳來一封信。

信的內容很長,監軍唧唧歪歪唸了半天,但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

經領導層研究決定,暫緩桂林戍兵撤防事宜,撤防時間等通知。

為了回家,他們手撕了大唐帝國

這是什麼意思!不是說好服役三年就能回家的嗎!

徐州兵炸了鍋,一個個掏出皺皺巴巴的徵兵入伍協議書,掙得臉紅脖子粗的高聲理論。監軍兩手一攤,我也是傳達領導的意思,領導遠在徐州老家,你們找他去,衝我嚷嚷啥?

徐州兵沉默了。

他們何嘗不想回到徐州,找那狗孃養的出爾反爾的領導理論?可是,擅離駐地,按律,當斬。

長風蕭蕭,歸雁連連。

這一熬又是三年。期間戍卒不斷懇求,請領導想辦法安排輪戍,早日替了咱們回家,所有的反饋如石沉大海,杳無回應。

三年期再滿,軍中一根弦繃到了極處。

領導們翹著二郎腿,品著顧渚紫筍,嗑著西域來的海松子,開會商議了一下。精明的領導們算了一筆賬,組織戍卒返鄉,千里迢迢,吃喝拉撒,所需路費著實不菲,朝廷撥款向來不多,咱們這些當官兒的平時七克八扣,早就瓜分的差不多了,哪有這許多錢資給他們作盤纏?

那怎麼辦?這樣吧,咱們上報朝廷,說這些徐州兵士氣高漲,表示不願回家,願繼續駐守下去。

於是,有一封信送到了軍營。

這封信連囉嗦都懶得囉嗦了,直接下達指令:今年不許你們撤防,等候通知!

一片死寂,只有獵獵長風。

還有八百雙野獸般的眼睛!

忽然,角弓猝鳴,一枚勁箭,驀地射穿監軍的喉嚨!

鮮血狂飆,點燃了全營。

糧料判官龐勳暴吼一聲:“是可忍,孰不可忍!朝廷不讓咱們回家,咱們他孃的殺回去!”

回家!

時868年,鹹通九年,七月。

去你大爺的不許回家!老子殺回去!

徐州兵沿途自費購置兵甲,而一路之上,各鎮守將未得朝廷征討令,本著獨善其身的主意,沒人願意出兵招惹這支視死如歸的回鄉鐵軍。八百人從桂林拔營,向東北方向進發,居然暢行無阻。

然而,還有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回到徐州,怎麼辦?

咱們回家,不是為了見一面爹孃,然後被朝廷砍腦袋的!走到當前這步,除了徹底造反,別無生路。

當時坐鎮徐州的,正是屢次阻撓他們回家的頂頭上司崔彥曾。

崔彥曾萬萬料不到,這幫兵痞居然敢擅離駐地回到徐州。但他清楚一點,這些人必然恨透了自己,若讓他們進城,我命不保!為今之計,只有率先出兵截擊,務要這支回家兵團不得生還。

徐州、泗州、宿州三鎮官兵氣勢洶洶直殺向徐州返鄉軍。

崔彥曾又料錯了,這支返鄉軍,並非有勇無謀的莽夫。

義軍避開官軍主力,乘虛拿下宿州,開倉放糧,百姓聞知,遠近畢集。龐勳登高一呼:“跟著我們幹,能吃飽飯!”義軍迅速擴充到數千人。

官軍氣急敗壞,在非戰爭時期,城池失手,何等大罪!急忙返身來奪宿州。當夜義軍乘船破城而出,官軍狼狽窮追,連續奔馳,飢疲不已。義軍伏千人於船中,其餘疾走奔逃,官軍見其散亂,縱兵追殺,船上伏兵突出,前軍翻身殺回,兩下夾攻,官軍大敗盡墨。

從降兵口中得知徐州無備,於是龐勳揮軍北渡濉水,擊徐州,守軍聽聞宿州全軍覆沒,內外震恐,士氣沮喪。義軍臨城下,匕鬯不驚,得群眾支持,民眾自發相助攻城,不移時,城破,擒獲崔彥曾及其團隊,全部剖肚剜心,銼成粉碎,滅其族。

義軍終於重返故里。經此兩戰,越發得民心,至於父遣其子、妻勉其夫,將農具磨得尖利了競相投軍,聚攏逾萬人。

但是義軍上下清楚,以自己的實力,遠遠不足以撼動根深蒂固的唐帝國,此時,招安是最好的結局——龐勳寫信給朝廷,表明義軍心意:我們不要你的江山,不要你的龍椅,只求一地安頓部屬家人,我們也是大唐子民,我們也不想造反,我們打仗,只為了回家。

龐勳拿著信再三看了幾遍,覺得似乎欠缺說服力,於是加了一句話:若不同意,我們就打進長安城!

信件送出,石沉大海,也就意味著,朝廷不肯赦免,也就意味著,還不能放下刀,否則死路一條。

豁出去了!咱們再取泗州,向朝廷施壓!

龐勳起義形勢圖

泗州當江、淮之控,是唐廷錢糧輸送大動脈。唐王朝在安史之亂後,北方生產力受損嚴重,原本豐饒沃衍的河北河南落到藩鎮手中,賦稅難以保障,經濟大半仰賴江淮供應。泗州得失,直接影響國庫收入。

泗州告急,長安方面終於坐不住了。詔,右金吾大將軍康承訓為徐州行營都招討使,神武大將軍王晏權為徐州北面行營招討使,羽林將軍戴可師為徐州南面行營招討使,大發諸道兵,全力剿滅徐州流寇!同時,借兵沙陀、吐谷渾、韃靼、契苾等番邦胡族,組成中外聯軍,浩浩蕩蕩殺奔徐州。

此時,義軍也擴張至頂峰:逆擊淮南,克都梁城;據淮口,掐斷大唐帝國錢糧輸送命脈;沭陽、下蔡、烏江、巢縣,滁州、和州紛紛擊破。

隨著官軍陸續就位,最強狀態的義軍,同朝廷剿匪大軍對峙,戰事一觸即發。

羽林將軍戴可師向淮南三萬兵馬,以摧枯拉朽之勢輕鬆奪回都梁。戴可師仰天大笑道:“烏合之眾,不堪一擊!”遂鬆散了守備。次日大霧,忽然殺聲震野,濃霧中,義軍捲土重來,戴可師宿醉未醒,單馬歪歪斜斜衝出城,被一刀斬落馬下。官軍陣不成列,被義軍衝鋒的支離破碎,城池迅速告破,屠殺開始了,三萬官兵僅存數百,器械、資糧、車馬全數被義軍繳獲。斬戴可師首級,傳示徐州。

義軍聲勢大震,繼任的徐州南面招討使令狐綯想出權宜的辦法,假說將為龐勳向朝廷申請節度使節鉞,請龐暫且息兵,龐勳同意,官軍得以喘息休整。

869年,唐懿宗鹹通十年。官軍越聚越多,朝廷的加封授命遲遲不到,龐勳醒悟到朝廷又在出爾反爾。此時義軍卻鬧起了內訌,等龐勳平定叛亂,派出去攻打壽州、海州兩路軍已悉數覆滅。

另一邊,官軍總指揮康承訓得胡族相助,尤其沙陀族首領朱邪赤心所部三千驍騎極其悍勇。剛剛大破戴可師的三萬義軍,夜襲官軍大寨,黎明時分,四面圍定,進攻開始。

義軍諸將領登高臨望,見官軍已入重圍,如同甕中之鱉,形勢大好。驀然,一彪軍從寨中強行突出,正是朱邪赤心,義軍拼死攔阻不住。沙陀騎兵往復衝擊,義軍陣勢被生生衝散,寨內官兵俟機發難,義軍大敗,伏屍五十里,康承訓乘勢直進,迫近徐州。

官軍四面合圍,義軍領地日蹙。龐勳深知,爭取轉圜餘地的關鍵在於能不能擊敗康承訓的主力軍,決定突襲柳子鎮。當時龐勳陣中不乏被俘後投降的官軍,消息不嚴,有降卒探得消息,連夜逃往柳子鎮,將龐勳行軍計劃報知康承訓。龐勳的主力軍中伏大敗,朝廷各路兵馬並進,義軍城寨接連失守。

部下獻計,不如趁朝廷主力在此,繞道去取宋州、亳州,效仿圍魏救趙,待官軍回師時沿途伏擊,一鼔可破。形勢惡劣,龐勳別無良策,於是舍卻徐州根本之地,遠赴宋州亳州。然而既要繞過敵守備,又要謹慎行軍免遭中途阻截,何等困難。等抵達宋州城下,城防嚴密,難以速克。康承訓知悉,使朱邪赤心為前鋒,引軍來追。龐勳糧少,不敢交鋒,往徐州撤退。但在此之前,義軍將領張玄稔叛變,與康承訓內外呼應,已獻了徐州,城內原桂林戍卒和親屬盡遭屠戮。

龐勳立馬城下,望著排滿城牆的將士首級、親人屍骸,目眥盡裂。城上箭如雨下,龐勳和僅存的義軍將士無處可去,被迫在蘄縣迎戰康承訓。義軍累日輾轉疲乏至極,戰前未及飲食,此戰,近萬人戰死,龐勳陣亡,餘部大多投水自盡,降者十不滿一。

義軍只剩濠州孤城,官軍四面圍定,守將吳迥堅決不降。

這不是圍城戰,不是守城戰。圍城的,守城的都知道,這座孤城,再也不會有任何援軍來救。

於是,圍城者不攻,死圍。

吳迥從那年夏天,直守到大雪紛飛。

天地肅殺,城內糧草盡絕,將士開始吃死屍。

吳迥傲立城頭,扶著箭垛,抬眼望去,千里暮雲,一頭孤雁形單影隻,無助的盤旋。耳側響起敵營馬嘶,以及長風獵獵——一如當年,他們在桂林軍營,一箭射殺朝廷監軍的那個大風天。

衝破命運樊籠,那是何等痛快!

而今,當年起兵桂林的八百兄弟,都已魂歸地下了吧。

他嘴角微微上揚,下了最後一道命令,突圍。

那天,月如中秋一般圓。

史載,「十七日夜,吳迥突圍出城,死傷殆盡,迥陣亡」。

為了回家,他們手撕了大唐帝國

《新唐書》論及唐亡原因時說,“唐亡於黃巢,而禍基於桂林”。八百戍卒千里還鄉,一刀劃破專制嘴臉。

逝者此去千年,但這般壯懷激烈的返鄉壯舉實在值得書寫。

他們像候鳥一樣循著家鄉指引的方向,衝破重重關卡,殺出一條血路,埋好同袍屍骨,在朝廷重兵阻撓鎮壓下越打越堅韌。穿過修羅城、血與火,相扶相攜,同心戮力,浴血披靡,終於抵達故里。即使不免全軍盡墨,究竟把最後一滴血留給了家鄉的土地。這是一次自由意志聲嘶力竭的怒吼,唐王朝在這吼聲中頹塌了半壁江山。

十年後,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黃巢起義瘋狂補刀,大唐帝國終於徹底崩塌。

風起於青萍之末,激颶熛怒,梢殺林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因為不許回家,亡了一個帝國。

鄉情是一種力量,沒有人知道這力量究竟有多強大。

不過,最好不要阻止中國人回家,中國人一旦踏上歸鄉旅途,整個世界都要為之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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