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後宮“宮鬥”疑雲:“賢后”長孫皇后,沒那麼簡單

作者 細雨絲竹

唐太宗後宮“宮鬥”疑雲:“賢后”長孫皇后,沒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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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細雨絲竹 墓誌銘系列第五篇

說到唐太宗李世民之妻、文德皇后長孫氏,其正史形象無一例外是“千古賢后”、“皇后楷模”。例如,李世民欽定的《文德皇后哀冊文》中給予她 “匹宋逾子,比齊越姜”的評價,意為長孫氏是超越先秦時代幾位著名賢女的理想妻子;編撰唐書的史官更是毫不吝惜地向她獻上“賢哉長孫,母儀何煒”的至高讚美。

論公,長孫皇后善於規諫她那位脾氣“慷暴”的皇帝丈夫(注:“慷暴”為北宋蘇軾對唐太宗性情的評價),有力地保護忠臣諫士,眾多事例見於各種史料,筆者對此不存疑議。

而在家庭生活中,據《新唐書》等史書記載,長孫氏待下寬仁。唐太宗有一位下等嬪御,姓名、品秩均失傳,此人難產而死,留下一個新生的女嬰。長孫氏親自收養這個可憐的女兒,視同親生。女嬰後來封為豫章公主。太宗的媵妾嬪妃患病,需要某種藥湯,估計是珍稀藥材,數量不夠,長孫氏把自己的藥膳賜給病人服用。在史書中也的確找不到關於唐太宗時期後宮“宮鬥”的任何記載。【《新唐書》原文:下嬪生豫章公主而死,後視如所生;媵侍疾病,輟所御飲藥資之。下懷其仁……】

那麼,長孫氏對待丈夫的後宮、庶出子女是否真的只有史書中大度、仁慈的一面呢?出土墓誌銘為後人提供了質疑的依據和空間。

唐太宗後宮“宮鬥”疑雲:“賢后”長孫皇后,沒那麼簡單

豫劇《長孫皇后》選段

依照初唐制度,後宮設貴、淑、德、賢四妃,並列為正一品內命婦,稱為“四夫人”。其中又以“貴妃”居首。唐太宗的貴妃名為“韋珪”。

韋貴妃在史書中僅僅留下婚姻、生育情況的記載,後人對她生平的瞭解主要源於有關墓誌銘。

韋珪出身名門——京兆韋氏,二婚,大約比李世民年長3歲,比長孫氏年長5歲。

韋珪的曾祖父韋孝寬(名“寬”,字“孝寬”,以字行),是南北朝時期歷北魏、西魏、北周三朝的優秀軍事家,官拜大司空、上柱國,封“鄖國公”。韋珪的父親、第三代鄖國公韋圓成不幸英年早逝,又沒有兒子,就由韋珪的叔父韋匡伯繼承爵位,改號“舒國公”。

儘管童年不幸,韋珪依然長成一位美麗的少女,嫁入門當戶對的渤海李氏,丈夫是隋朝大將軍、民部尚書李子雄的兒子李珉。這段短促的婚姻留給她一個女兒,以及一場不堪回首的遭遇。

【注:1.墓誌銘關於韋珪相貌的描述為“春椒(缺)詠,豔奪巫岫之蓮;秋(缺)騰文,麗掩蜀江之錦。”2.李珉有一個兒子,大名“李椅”,不確定是否為韋珪親生。】

隋朝末年,韋珪的公公李子雄參與楊玄感叛亂,失敗身死,李珉也受株連而死。韋珪母女及其他家口均被隋朝籍沒為宮婢,一夜之間從上層貴婦跌落社會底層。【《隋書》原文:子雄殺使者,亡歸玄感。玄感每請計於子雄,語在《玄感傳》。及玄感敗,伏誅,籍沒其家。】

唐太宗後宮“宮鬥”疑雲:“賢后”長孫皇后,沒那麼簡單

《貞觀長歌》韋貴妃

煎熬到唐朝武德四年(公元621年),韋珪時來運轉,赦免為良民,並來到時為秦王、天策上將的李世民身邊,成為他的一名媵妾。史書和墓誌銘都沒有記錄韋珪進入天策上將府的機緣,封號也不明確。所以,她有可能是唐高祖李淵賜給兒子的獎賞之一,用於褒獎李世民平定洛陽的大功;也有可能緣於一次綺麗的偶遇,李世民悅其姿容而納入後院。

無論如何,年輕的天策上將對韋珪的好感和興趣似乎並不穩定,呈現斷斷續續、忽冷忽熱的狀態。韋珪在進府三年後的武德七年(公元624年)才生下一個女兒,極可能也沒有獲得顯赫的封號。

但或許是這個女兒帶來了幸運,在此後的幾年裡,韋珪再次迎來了人生的上升期。

公元626年八月,李世民即位,13天后冊立長孫氏為皇后,當年十月冊封嫡長子李承乾為皇太子,次年改元“貞觀”。新天子於貞觀元年(公元627年)四月一日冊拜自己的媵妾為各等級嬪妃,韋珪一躍而為“貴妃”,時年三十二歲

雖然是一次水漲船高的晉升,但四妃之首的位置沒有授予生有兒子的其他媵妾,而是給了尚未生子、年過三旬的韋珪,看來,她在這個時期應該得到了李世民較高程度的青睞。

實際上,早在正式冊封之前,貞觀元年三月,韋珪就已扈從長孫皇后參加了親蠶禮。【《唐會要》原文:貞觀元年三月癸巳,皇后親蠶。韋珪墓誌銘原文:泊乎鳩鳴戒節,陪五采於西郊……】

如果古代女子有所謂“事業”的話,出席親蠶禮、獲封貴妃可以說是韋珪畢生事業的第一個高峰。

大概是由於早年經歷坎坷,把韋珪磨礪得世事洞明。在地位飛躍的情況下,她仍然保持著謙虛恭順的處世風格。【墓誌銘原文:及乎毓德蘭室,曜彩天闈,寵冠後庭,譽高同列,恆以滿盈為誡,謙揖居心。】

而她接下來的經歷,則更加生動地詮釋了“禍福相倚”的含義。

達到人生第一個高峰不久,韋珪的生母去世了。韋珪悲痛欲絕,身體一度病弱。這算是樂極生悲,因福致禍。然而,緊接著,韋珪就再度因禍得福。

她的孝心感動了李世民。此前對韋珪孃家沒什麼表示的李世民下詔,對韋珪予以嘉勉,並追贈韋珪生父韋圓成“徐州都督”銜。【墓誌銘原文:及母氏□夫人薨於裡第,恩韶爰發,特□□言。太妃至性率由,哀號荼毒。毀瘠弗已,有感皇情,乃追贈□君徐州都督。】

同時,李世民也親自安慰韋珪。估計雙方感情又一次進入蜜月期,並很快結出碩果——

韋珪在為亡母服喪期間懷孕,於貞觀二年(公元628年)生下李世民的第十子李慎。

這是韋珪平生事業的第二個高峰。到目前為止,她在後宮的行情看好,雖然沒有更進一步的可能,但貌似很有希望成為一支長期績優股,或者藍籌股。然而,出乎意料,她的境遇自此轉向下坡路。

非常詭異,極其微妙。

我們來梳理一條線索。比李慎出生稍早,皇后長孫氏於貞觀二年六月生下第九子——唐高宗李治。李世民欣喜之餘,大宴五品以上官員,給予不同金額的賞賜,並援引古時舊例,向天下同一天出生的人賞賜一份糧食——粟。同年,李世民首次冊封公主,包括長孫氏所生的第五女李麗質、生母不明的第十一女李敬等帝女都在這一年得到冊封。例如李麗質封為“長樂公主”,李敬封為“清河公主”。上一期的主角唐太宗異母妹李澄霞也在此時晉封為“淮南長公主”。

【史料原文《冊府元龜》:1.六月庚寅,皇太子治生,宴五品以上,賜帛有差,仍賜天下是月生者粟帛。長樂公主墓誌銘原文:貞觀二年,詔封長樂郡公主,食邑三千戶。清河公主墓誌銘原文:貞觀二年,詔封清河郡公主,食邑三千戶。】

可是,韋珪為李世民生育的第十二女,明明和李敬同齡,卻沒有在同年落實“公主”編制。

對於不久前還深受李世民寵幸、剛剛生育皇子(或懷孕中)的正一品貴妃韋珪而言,這樣的人事安排絕對不正常。

問題來了:是誰,有能量、有動機從中作梗,在李世民面前成功地打壓了韋珪春風得意的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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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女的墓誌銘給了我們一個備選答案。

貞觀四年,李世民遊幸驪山溫泉。有幸跟他一起去泡溫泉放鬆的人當中,包括他的大舅子、長孫皇后之兄長孫無忌。而韋珪母女竟然無份隨行。

非但如此,第十二女依舊沒有得到“公主”封號,已經比李敬等年齡相近的姐妹落後兩年。韋珪想必有些著急,思考出了一個幫女兒爭取應有待遇的辦法。

這是一個具備相當知識技術含量的辦法,也展現了韋珪母女的高情商。

李世民和長孫氏的書法水平都較高,前者更是書聖王羲之的超級腦殘粉。

他們自然比較重視子女的書法教育。先不說皇子,在太宗的女兒們之中,工於書法者不乏其人。例如長樂公主李麗質工書善畫;蘭陵公主李淑寫得一筆好字,深具鍾繇、張芝等名家的風骨。【長樂公主墓誌銘原文:散玉軸於縹帙,懸鏡慚明;耀銀書於彩箋,春葩掩麗;蘭陵公主墓誌銘:七歲學書,盡鍾張之妙跡。】

聰慧的韋珪投李世民所好,教導第十二女苦練書法。在李世民遊驪山、泡溫泉期間,韋珪指導女兒給父親寫了一封請安信。

李世民讀了這封信,非常高興,拿給長孫無忌看,讚賞地說:“朕的女兒年紀還小,學習不多,寫成這樣,足以令人欣慰。朕聽說王羲之的女兒字‘孟姜’,擅長書法。就用她的表字為朕的女兒命名,但願朕的女兒能取得與王孟姜比肩的書法造詣。”

李世民賜給第十二女“李孟姜”的美名,大加恩賞,並按照帝女教育的有關慣例和制度,敕令宮內善於書法的宦官為孟姜侍讀,也為她配置了侍讀女師。【李孟姜墓誌銘原文:貞觀初,聖皇避暑甘泉,公主隨傳京邑。載懷溫清,有切晨昏,乃自(缺)表起居,兼手繕寫。(聖皇覽制,欣然以示元舅長孫無忌曰:朕女年小,未多習學,詞跡如此,足以(缺)人。朕聞王羲之女字孟姜,頗工書藝,慕之為字,庶可齊蹤。因字曰孟姜,大加恩賞。仍令宮官善書者侍讀,兼遣女師侍讀。】

但是,冊封公主的事呢?仍舊不見動靜。

李世民縱然日理萬機,對李孟姜的表揚和獎賞到了這個份上,難道還想不起來給這個爭氣的女兒下一紙冊封公主的敕旨嗎?

何況他當時一點也不忙,有時間泡溫泉、和大舅子閒扯家事,卻沒有時間和精力關心一下孟姜的工作問題?莫非一觸及實質問題,李世民就選擇性健忘了?簡直不可思議。

問題,恐怕就出在他口頭髮布《李孟姜表嘉獎令》的那個對象——大舅子長孫無忌身上。

按照封建禮法,皇后長孫氏是李世民所有庶出子女的母親,長孫無忌也是這些孩子的舅舅。李世民迫不及待、坦誠直率地對無忌傾吐對庶女的讚賞,從這種行為來看,至少李世民是真心把無忌當作庶女孟姜的舅舅,由此推知,他也認真將妻子長孫氏視為孟姜的母親。

然而,長孫兄妹是否也這樣認為呢?結論是否定的。

我們可以想象,長孫無忌在眉開眼笑地附和了李世民的《李孟姜表嘉獎令》之後,悄然將上述情況告知妹妹長孫氏。長孫氏不露聲色,立即展開“打壓韋珪母女二號”行動……

於是,孟姜繼續與公主編制失之交臂。

至於她的異母姐姐、韋珪與前夫李珉所生的大女兒,卻在這一年被封為“定襄縣主”,嫁給突厥貴族阿史那忠,遠赴塞外,承受大漠風沙的磨鍊。【阿史那忠墓誌銘原文:夫人渤海李氏,隋戶部尚書雄之孫,齊王友珉之女,母京兆韋氏,鄖國公孝寬之孫,陳州刺史圓成之女,夫人又紀王慎之同母姊也,椒庭藉寵,(缺)封定襄縣主。】

不要以為“定襄縣主”的封號意味著李世民承認繼女為皇室成員。繼女的墓誌銘蓋棺論定,照舊把她歸為渤海李氏的女兒,而不是皇室自稱的隴西李或趙郡李。比照李世民一貫只以宗室女冒充公主和親、其親生女兒無一和親塞外的史實,也足可判斷,“定襄縣主”的封號,與其說是李世民賦予繼女的榮譽,不如說是天可汗忽悠、籠絡胡人阿史那忠的一種手段。

久居中原的阿史那忠並不適應塞外的苦寒。他真誠地視長安為故里,人在塞北,心懷帝都,每次見到李世民派來的使者都要哭泣,請求回長安侍奉陛下。久而久之,李世民被打動了,滿足了他的心願。定襄縣主才得以迴歸中原。【《新唐書》原文:及出塞,不樂,見使者必泣,請入侍,許焉。】

塞北,一個連阿史那忠也無法忍受的地方;一個李世民捨不得讓皇室女子嫁過去的地方,定襄縣主能忍受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那麼,問題又來了:把繼女封為“定襄縣主”,嫁給胡人、和親荒涼塞外的主意,是誰出的?尤其令後人難以理解的是,在之後長達十三年的漫長歲月裡,李孟姜的一些異母妹妹陸續受封公主,孟姜卻一直沒有得到公主冊封。

她和母親韋珪也不再有邀寵的機會。不管當年長孫氏針對韋珪及其兩個女兒採取了怎樣的措施,隨著時光的流逝,李世民本人也逐漸淡忘了韋珪和孟姜,卻是一個確鑿的事實。

貞觀七年,長樂公主李麗質下嫁長孫無忌的嫡長子長孫衝。在準備嫁妝時,李世民出於對女兒的厚愛,打算破格給她一筆極為可觀的嫁妝。但還是沒有想到為李孟姜落實公主封號。【《魏鄭公諫錄》原文:長樂公主將出降,太宗謂房玄齡等曰:“長樂公主,皇后所生,朕及皇后並所鍾愛。今將出降,禮數欲有所加。”】

貞觀十年,長孫皇后駕崩,韋珪並沒有如某些電視劇、網文臆想的那樣獲得代行皇后職權的資格。

唐太宗後宮“宮鬥”疑雲:“賢后”長孫皇后,沒那麼簡單

長孫死後也被葬在昭陵

在皇后駕崩前後,虛歲年僅九歲的李慎過早地被父親送往封地就藩,從此與母親韋珪分離。李世民的做法不近人情,也不符合初唐皇子“之藩”的慣例。這樣的安置,明顯是為了預先撲滅韋珪可能燃起的希望之火——貴妃自然接班為皇后;等於昭告天下:“韋貴妃不可能扶正,儲位不會隨著皇后離世而動搖。絕不允許朝野人士滋生投機取巧的野心。”

之後的五年間,在家事上,李世民忙於親自撫養長孫氏遺下的一雙幼子幼女——晉王李治、晉陽公主李明達(小字“兕子”),縱容長孫氏所生的大兒子李承乾,溺愛李承乾的同母弟李泰。李孟姜依然未能獲封公主。【《唐會要 公主雜錄》原文:晉王及晉陽公主,幼而偏孤,上親加鞠養。】

直至貞觀十五年,因冊封宗室女為“文成公主”,和親吐蕃,李世民打包冊封一批公主,李孟姜終於得到了遲來十三年的待遇,受封“臨川公主”。【臨川公主墓出土的冊封詔書石刻原文:門下,第十二女幼挺幽閒,地惟懿戚。錫以湯沐,抑有舊章。可封臨川郡公主,食邑三千戶。主者施行。貞觀十五年正月十九日。】

這是李孟姜應得的。公正來得太晚。到了貞觀十七年,李世民好像也如夢初醒,略感內疚,又適逢改立李治為太子,所以趁著大肆封賞的喜慶氛圍,多給孟姜批了五十戶食邑,作為補償。

回顧李孟姜的過往,長孫皇后具體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以達到其目的,一概無從查考。本文終究不是小說,不能過度揣測。

但可以推論,唐太宗李世民的後宮絕不是想像的那樣完全風平浪靜;長孫皇后不是無原則、無底線、無差別地對待媵妾和庶出子女。她在內心劃定一個界限,對於安分於界限之內的人和事,予以優容;如果有人試圖突破這個界限,她就要按自己的標準,予以必要的打擊,警示眾人:“不得越雷池一步。”長孫氏根本沒有把李孟姜視如親生。如果有,孟姜貞觀二年就該冊封為公主了,怎麼會蹉跎十三年之久?

我們可以理解長孫皇后的做法。用現代價值觀來看,她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維護自己在婚姻和家庭生活中的權益,把潛在隱患扼殺在萌芽狀態。況且,與隋文帝文獻皇后獨孤氏、後來的唐高宗皇后武則天相比,長孫皇后的手段還算寬厚。同樣,韋珪為女兒爭取應有待遇,也沒有過錯。

照此說來,錯的究竟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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