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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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宋執群

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一)故紙堆裡驚現天地間五個最美意象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四百多年前的某個深夜,當這兩句從未見過的唐詩跳進詩學家胡應麟的眼眸時,這個明萬曆舉人鬍子一翹,一拍大腿,“唰”地一聲,就從躺椅上躍起,一個健步奔向書案的油燈下。他瞪大眼睛,再一次渾身顫抖地吟誦起來。 春,江,花,月,夜——天地之間五個最美意象霎時從故紙堆裡發出光芒,撲進了他的眼簾。

這個年過半百的舉人當時正賦閒在家,沒事找事地編寫一部歷代詩選《詩藪》,意圖蒐羅有史以來的詩歌珍品。《詩藪》,《詩藪》,“藪”不就與“搜”同義嘛。

“乖乖,這麼牛逼的一首詩,怎麼就被拋棄到歷史的黑屋子裡呢?這不是明珠暗投嗎?”胡應麟邊激動地來回踱步,邊喃喃自語,“要不是我在宋人郭茂倩的《樂府詩集》看到了它,還不知道它要委屈多少年呢。”

胡應麟激動驕傲得有理。因為正是從他編纂的《詩藪》開始,這首天才之作才被人發現,才開始被滾成了一個巨大的雪球,直至被推唐詩的巔峰。

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而此時離這首偉大唐詩的誕生,差不多已經過去了一千年十個世紀的時光。

“好了,有了這首《春江花月夜》,我的《詩藪》可以完滿收官了。”心情平靜下來後,胡應麟恭敬地把那本刊載如此寶貝的《樂府詩集》供奉到書案上,叫上書童推開後花園的朱門,似乎真的發現此夜的月光確與往日不同,它那如金似火的光輝照在春花新葉上,正是千年之前張若虛叩問過的那輪青春的月亮。

呵呵,有時候一個人沒事找事的行為,也可能導致改變歷史的重大事件。是不是想一想都很讓人抓狂?

由於這部偉大的唐詩差點失傳,因而他的作者也差點被埋沒。甚至又幾百年過去了,我們的考據學家也只能大致地告訴你:詩人名叫張若虛,大約生活的初唐開元年間。開元盛世後,官場失意的詩人回到了家鄉揚州。一天春夜,他獨步長江之畔。至正逢百花盛開,明月高照,一江春水滾滾東去。渾蒙如初的大自然壯景觸動了詩人的萬千思緒,奔騰的詩情。

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彷彿有如神助,春,江,花,月,夜這五個美如少年的詩歌意象,花團錦簇地湧出天際,在詩人的筆下恣肆汪洋地噴發了出來。

詩中那熱烈而飽滿的氣象,頓時讓天地通透,萬象清澈,也使初唐的詩壇大放異彩。

後來,《春江花月夜》被讚譽為“孤篇壓全唐”。

我贊同一些論者的看法,說在唐詩的海洋裡大放異彩的《春江花月夜》更像是一個意外,是唐詩大秀場上的一個意外,一個孤立的高峰。我想這意外,大概是指這首長詩所表現的內容與表達的方式在中國詩歌史上幾乎空前絕後,從詩經到新詩都難以找得到與它相像的作品。說他孤立,因為它確確實實是孤零零地屹立在中國詩歌的歷史長河上,前後都不見同類。

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二)人月誰先生?張若虛的悵與惘

既然我們無法瞭解張若虛更多的人生故事,那我們就更多地去解讀他留下的偉大詩歌好了,就像錢鍾書先生調侃的那樣:你覺得某個雞蛋好吃就行了,何必非得去認識那隻下蛋的母雞呢?而《春江花月夜》被認為“孤篇橫絕”,可見是多麼牛叉的一部傑作,所以它是值得全文欣賞的: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花搖情滿江樹。

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這首詩雖然字字珠璣,但全詩的精華都蘊含在這兩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裡。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正是這兩句使得奔騰的唐詩大河有了另一個方向。使得一首詩超越了詩,而抵達了另一個更高的高度——哲學的高度。這在群星璀璨的唐詩星空絕無僅有。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才使得它成為前後都沒有同伴的孤獨的高峰。

而它同時又是詩,是詩的哲學,是哲學之詩。我們來稍微具體欣賞一下張若虛創造的詩歌和哲學之境: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起始四句就把全詩春、江、花、月、夜五個主要意象中的四個一併推出,頓時就營造了一幅大江東去,明月孤懸,春潮澎湃,夜野無垠的遼闊、深邃的畫面,一下子就確定了全詩雄渾壯美的基調。雖然另一箇中心意象“花”要到下一句才出現。

但詩人的關注點卻不在景色。他描寫春、江、花、月、夜的壯美,是為了引出人在這樣壯美的自然面前不禁產生“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疑問。這是個宏大而古老的疑問,是哲學的根本問題之一,即便有了愛因斯坦有了霍金,即便到了今天,也沒有誰能真正回答這個疑問。

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也許正是無法解答,甚至永遠都無法解答的疑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才具有了永恆的魅力。

至於詩的後半部分“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就有些迷惘和無奈了,因而也是傷感的。這迷惘、無奈和傷感正是大自然的永恆和人生的短暫引發的,正是前面那一無解的哲學問題給人來帶來的困擾。

是啊,面對春,江,花,月如此美妙永恆的大自然,個體渺小、生命短暫的人怎麼能不產生失落傷感,甚至絕望的心情呢?

(三)這首詩,就像是青春的初唐和大自然談了一場戀愛

《春江花月夜》為唐詩開創了一個另類的題材和情感風貌,它那元氣淋漓的意象和多愁善感的激情,就像是青春的初唐,在夜深人靜時,和萬物生長的大自然談了一場戀愛。

雖然這場戀愛的結果,使得初唐釋放了青春的荷爾蒙,但也使它那華麗的青春初嚐了感傷的滋味。

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因為這首詩的內容是表現人和自然的關係,探討的又是短暫與永恆的哲學命題,因而在它那華麗的青春外殼裡,註定會隱藏著終極的感傷。雖然,這感傷不是關於朝氣蓬勃的初唐時代的,而是關於人類、人生那超越時空、亙古未變的命運的。這也正是張若虛這個另類詩人的獨特價值。

生活在七世紀初葉的張若虛,似乎對他同時代的詩人都在關注什麼,寫些什麼渾然不覺,他單槍匹馬地與唐朝詩人的大部隊背道而馳,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無影無形的時間,投向了遙不可及的星空。他從前人從未有過的角度探討宇宙的存在,又以永恆的宇宙為參照,來反觀人類的命運。

他從自然的永恆、無限,聯想到人生的短促、無常,把人與自然的關係上升到哲學高度,發出了“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這樣的終極關懷式的慨嘆,既帶著無可奈何的傷感和迷惘的況味,又哀而不傷地表達了青春的夢幻和人生的絢爛。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他的愁苦是一種虛幻的愁苦,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

由此,他向讀者展現了唐詩表現題材的另一面,也由此樹立了僅屬於他自己的獨特標誌。

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四)寫完《春江花月夜》,張若虛匆匆熄滅了人生的蹤跡,卻點亮了唐詩的星空

真實的張若虛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在初唐那個大時代裡,他都度過了怎麼樣的一生,還有沒有建立其他功業?

因為生平在史書上缺席,人們便只能想象這位偉大詩人的人生故事,比如以下這則傳奇:

說是唐中宗神龍二年,新科進士張若虛和他的同學張旭一同去元宵節賞燈遊玩,在明月橋畔邂逅女子辛夷。這位如花的辛夷(木筆花、玉蘭花的別名),年方十六歲,二八小嬌,是一官宦人家的千金,平時藏於深閨,每年只能在元宵節前後三天可以出門賞燈。這對才子佳人一見鍾情,互生愛慕,約定第二天賞燈時分鵲橋再會,延續前情。不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當天夜裡,相思纏身的張若虛竟然招來惡鬼,意外殞命。

由於愛願未了,張若虛在陰間折騰十年,拒絕投胎,懼怕重新為人後忘了舊愛。他的一片痴心,打動了在冥界修道了五百年的後漢少女曹娥。在曹娥的勸說下,鬼府天子秦廣王准許張若虛魂遊人間,再看一眼辛夷。

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此時,辛夷已做人婦八年,但她年年元宵節都到橋頭悼念張若虛。此情此景,讓張若虛悲喜交加,唏噓不已。但人鬼兩隔,難以讓辛夷感應。曹娥見此,再次相助,親去蓬萊,求得仙草,讓張若虛還生。

唐肅宗至德二年,四十年後的元宵節,仍然青春英俊的張若虛終於相逢了雙鬢飛白的六十六歲老婦辛夷,倆人撫今追昔,在百感交集中共同吟唱出了《春江花月夜》……

哈哈,時空穿越,人鬼相戀!這故事雖然弱爆,但倒與《春江花月夜》的詩境很般配。

《春江花月夜》本來就是一首探討時空,又超越了時空的詩,寫出了人類在思考“我們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時的共同感受。

這是孤獨的人類與生俱來的獨孤的謎,只有在初唐,一個萬物蓬勃上升的時代,才會有人有雄心去追索這一孤獨之謎的真相,才會有人有膽量去探究那個超越了人類認知範疇的謎底。

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這就是張若虛能夠適時出現的原因。他正是挾帶著初唐奮勇向上的精神力量,代表人世間億萬顆迷茫的心靈,張開迷離的詩眼,對著天宇凝望,迷惘而好奇,好奇而求索,求索而感懷,使得人類的自我意識在唐詩中第一次覺醒了,使得世俗生活之外的宇宙奧秘第一次綻放在了中國的詩歌裡,使得文學同時具有了人類學意義。

雖然我們今天已經搞不清張若虛創作這首詩時的具體狀況,但

我想,他一定是當時唐詩大咖中的小鮮肉。因為不是小鮮肉,是斷難寫出這麼一首蒸騰著荷爾蒙的青春詩篇的。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寫完《春江花月夜》的張若虛,雖然匆匆熄滅了人生的蹤跡,卻點亮了唐詩的璀璨星空。

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五)從此以後,揚州的月亮就成了中國最著名的月亮

《春江花月夜》橫空出世後,它那特立獨行的詩歌姿態早已超越了詩歌的範疇。即使是對於他那人月關係不甚理解,甚至都沒有讀懂這首詩,也絲毫不影響無數的詩歌愛好者為他瘋狂打call。

從此以後,揚州的月亮就成了中國最著名的月亮。譬如姜夔的“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譬如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因為張若虛從詩歌的角度對中國 “天—人”觀念的哲學建構,實在有著有非常重大的意義。以至於,蘇東坡那首膾炙人口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就明顯攜帶著從《春江花月夜》繼承過來的基因。正是因為如此,《春江花月夜》在中國詩歌發展史上所起的作用,就遠遠不是一首傑作那麼簡單。

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是啊,若虛,若虛,他和他的大作,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差點被時光化為了虛無。好在,最終只是一場虛驚,他和他那《春江花月夜》的詩魂至今仍翱翔在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並將永遠照耀著中國的詩空。

沒有胡應麟,我們還能讀“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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