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化鹤归迟,拜鹃泪尽,关塞旧梦难寻(下)韦力撰

对于午社,袁志成在其所著的《晚清民国词人结社与词风演变》一书中予以了专节叙述,由是可知,午社成立于1939年的上海,而其结束于1942年。该社成员中有不少都是著名的词人,除了林鹍翔和夏承焘,另外还有冒广生、夏敬观、吴湖帆、吕贞白、林葆恒和龙榆生等人。关于此社的活动,夏承焘的《天风阁学词日记》中记载有几十处之多,比如他在1939年6月11日写道:“午过榆生,同赴夏吷翁招宴,座客十二人,馔甚丰。吷翁约每月举词社一次。是日年最长者廖忏庵,七十五岁。金篯孙亦七十余。”袁志成由此得出结论,即午社的成立时间是1939年6月,而此前施议对在《百年词通论》中称:“午社成立于1930年,至1941年社集出版时仍隔月集会”。于是袁志成认为施议对的说法不正确,然细读夏承焘的这则日记,其仅称夏敬观每月举词社一次,但并未明确地说就是午社,究竟为如何,则难知其详。

夏承焘的词集名为《天风阁词集》,该集中最早的词作乃是写于1921年的《清平乐·鸿门道中》:

吟鞭西指,满眼兴亡事。一派商声笳外起,阵阵关河兵气。

马头十丈尘沙,江南无数风花。塞雁得无离恨,年年队队天涯。

对于这首词,马大勇在《晚清民国词史稿》中给予了很高的夸赞:“这首《清平乐》不仅写出自江南飘泊塞外的‘离恨’,且将鸿门‘满眼兴亡’的历史感与‘关河兵气’的现实感打叠一处而出之,尺幅间有千里之势。即此开笔之作已不在张炎之下,厚重感更有陈维崧、朱彝尊两家风味。置之卷首,良有以也。”

夏承焘早期词作最受人夸赞的,乃是一首《浪淘沙·过七里泷》:

万象挂空明,短篷摇梦过江城。可惜层楼无铁笛,负我诗成。

杯酒劝长庚,高咏谁听。当头河汉任纵横。一雁不飞钟未动,只有滩声。

马大勇认为这是他的早期杰作,同时又是“瞿禅振动词坛的成名作”,当年朱祖谋也夸赞该词写得“高朗”。

夏承焘中期的词作,马大勇在其专著中首先捻出了《贺新凉·闻马占山将军嫩江捷报》:

沉陆今何说。看神州、衣冠夷甫,应时辈出。一夜三江鹅鸭乱,坚垒如云虚设。这奇耻、定须人雪。空半谁翻双岭旆,比伏波、铜柱尤奇绝。还一击,敌魂夺。

边声陇水同呜咽。念龙沙、头颅余几,阵云四合。梦踏长城听战鼓,万里瓦飞沙立。正作作、天狼吐舌。绝域孤军何能久,恐国殇、歌里归难得。望北塞。剑花裂。

这显然是跟时事颇为贴近的一首词作。1931年马占山向日本人开战,夏承焘闻听此事后,热血沸腾地写出了这首词,以此来歌颂马占山勇于抗战的精神。夏承焘虽然是一介书生,一生都是从事教学活动,并没有参与到真正的抗战活动之中,然而在抗战的紧要关头,他却能以填词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立场。

他曾作过一首《贺新郎》:

办个蒲团地。好同君、僧房分领,十年清睡。钟鼎箪瓢都无梦,但乞松风两耳。便无事、须人料理。倦矣平生津梁兴,念兵尘、藕孔今何世。滩响外,夜如此。

昨宵梦跨双鸾逝。俯下界、云生云灭,洞箫声里。唤起山灵听高咏,山亦阅人多矣。问磊落、英奇谁是?突兀一峰云外堕,更破空、飞下天河水。山月落,晓钟起。

对于这首词,施议对予以了如下的解读:“瞿禅先生尽管不谈禅,谓一谈就不是禅了,但其于夜坐时,置身云天之外,却与天地万物,融合为一。因而,由此所达至精神上的提升,又令其回复天籁;其所造空灵之境,如布目前。”(《一代词宗与一代词的结合》)

马大勇也对此词给出了很高的赞语:“词篇中闪动的壮丽而清越、奇幻而新异的音响是我们在东坡、稼轩、白石词中都未曾看到的,而又能熔铸数家于一手,确乎能接奏千年词史璀璨之华章。”

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这个阶段被视之为夏承焘词作的后期,比如他在1961年时,曾经去瞻仰辛弃疾墓,而后写了首《水龙吟·谒辛稼轩墓》:

坟头万马回旋,一筇来领群山拜。长星落处,夜深犹见,金门光怪。化鹤何归,来孙难问,长城谁坏。料放翁同甫,相逢气短,平戎业,论成败!

莫恨沂蒙事去,恨平生驰驱江介。词源倒峡,何心更恋,长湖似带?试听新吟,烟花万叠,山河两戒。待明年来仰,祁连高冢,兀云峰外。

沈轶刘在《繁霜榭词札》中夸赞该词称:“无论格局、气魄、辞藻、内涵,皆逼肖辛,极辛全貌,而且直契其神。起辛于九地之下而视之,亦当不思龙洲。”

除了拜访词人之墓,夏承焘还有一个偏爱,那就是寻访词人的故居,比如他在1935年写了首《一萼红》:

短垣间。黯题门墨泪,斜日散朋簪。棋劫湖山,酒悲身世,到眼灯灺歌沉。讶何处、吴娘碎语,是叶底、相唤旧青禽。邀笛帘空,吹花径合,听角愁临。

便道一闲天放,问娃乡鬓雪,送老何心?化鹤归迟,拜鹃泪尽,关塞旧梦难寻。吊残霸、当门悴柳,几番看、丝眼变衰金。辛苦啼鸟,夜来树树霜深。

夏在这首词的小序中称:“鹤望翁导游大鹤山人故居,水石未荒,已数易主矣。大鹤尝以白石此调赋园居,邀鹤望同赋。”

在朋友的带领下,夏承焘所看到的郑文绰故居已经残破不堪,在此前也已被多人卖来卖去,面对惨况,夏承焘十分感慨,于是写就了此词。而我也一直有着寻访前贤墓与故居的爱好,十几年来,在全国各地到处探访,至今找得者已逾千处,其中的甘苦难以详尽述诸笔端,也正因为如此,我特别能够理解夏承焘面对前贤故居的残破,会是怎样的一种复杂心态。站在这个角度而言,我也算是步其后尘,将这寻访之事努力的坚持下去。

如前所言,夏承焘谦称自己的词作“差近蒋竹山”,而他作的一首《贺新郎》则被马大勇称为:“是为其所自称‘差近蒋竹山’之力证。”

余气归应诧。旧门庭、雀罗今夕,鹤轩前夜。依旧梅梢团圆月,来照翠屏幽榭。却不见、淡蛾如画。三十功名空自负,负灵山、吩咐些儿话。屋山雀,叹飘瓦。

东邻客祭栾公社。听夜夜、羽声慷慨,徵声哀咤。同洒车前三步血,或落沟渠飘泻。或化作、飞霜盛夏。最苦西家翁如鹳,过街头蒙面愁无帕。君莫问,翁欲哑。

那么,夏承焘的这首词是否真的接近了蒋捷的词作水准,马大勇在《晚清民国词史稿》中不但引用了这首《贺新郎》,同时在该词的小注中又录出了蒋捷的同调之作: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现在两者摆在了一起,究竟孰优孰劣,请读者们自辨吧。总之,马大勇认为夏承焘不负“一代词宗”之号,其在专著中对夏承焘作出了这样的总评:“夏承焘之所以为‘一代词宗’,从创作着眼,那是因为他能综融东坡、稼轩、白石、碧山等诸前贤大师之高境界为一手,铸就了清虚刚健两极其美的独特品格与风标,因‘综博’而成其‘阔大’,进而跃入千年词史的前席。第其成就,于宋词史当仅在东坡、稼轩之亚,而能与清之一代宗师迦陵、竹垞相揖让,至于自谓‘终差近蒋竹山’,则自谦语尔。如马叙伦所言:‘瞿禅之所自期者,已骎骎而欲履其阈矣!’”

夏承焘一生致力于词,那么他在词学史上有着怎样的贡献呢?程千帆在《论瞿翁词学——卧疾致编者书》总结出了三点,我将其引用如下:“窃谓此老之于词学有不可及者三:用力专且久,自少至老,数十年如一日。平生旁搜博考,悉资以治词,比之陈兰甫之偶考声律,王观堂之少作词话而毕生精力初不在此者大相径庭,一也。以清儒治群经子史之法治词,举凡校勘、目录、版本、笺注、考证之术,无不采用,以视半塘、大鹤、彊村所为,远为精确。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当世学林,殆无与抗手者,二也。精于词学者,或不工于作词;工词者又往往不以词学之研究为意,故考订词章,每难兼擅,而翁独能兼之,三也。”

夏承焘故居位于浙江省温州市鹿城区五马街道鼓楼社区登选坊66号。温州的此程寻访,我首先是登上了瓯江上的江心岛,在登船过程中,遇到了一位前往岛上抄写对联的老人,与之一番聊天,也算成了朋友。我与这位老先生互相帮助,他请我辨识对联上不认识的字,而我则请他带我去探看寻访的目标,结果让我两人都感到很满意,感觉到这才是“强强联合”。

在江心岛上寻找完毕后,我向老人郑重道别,而后登船回到对岸的马路边,乘上一辆出租车。出租司机是一位女士,她可能觉得拉我一个人不划算,站在路边不断地吆喝其他下船的人上车,很不幸没有找到跟我同方向的,司机很不情愿地开出,才走出两分钟,她突然又原地掉头,跟我解释说自己的手套掉在了上车处。我本以为她只是个借口,以便返回码头再多拉几位乘客,想一想,今日的寻访以夏承焘故居为最后一站,此时距太阳落山还有不少的时间,于是任由她再一次兜圈子。然而当她回到登船处时,果真远远地看到了一只白手套仍然躺在原地,司机高兴地捡起这只手套说:“今天的运气好坏各一半”。我不确认这一半的好运气是不是我给她带来的,但总之,她接下来把我送往夏承焘故居的途中,心情好了很多。

夏承焘:化鹤归迟,拜鹃泪尽,关塞旧梦难寻(下)韦力撰

处在一处商业街区内

登选坊处在温州市中心的步行街,司机说她只能把我送到街口,因为前面不能进车,我愉快地向她道别,同时祝贺她捡回了自己的白手套,还忍不住的自夸了一句:这个好运气是我给你带来的吧?她听到后冲我一笑:“如果不是你,那个手套也许不会丢呢?”想想这倒也是。福祸相生,难说孰好孰坏,接受上天所带来的一切,才是顺势而为。

夏承焘:化鹤归迟,拜鹃泪尽,关塞旧梦难寻(下)韦力撰

来到了门前

夏承焘:化鹤归迟,拜鹃泪尽,关塞旧梦难寻(下)韦力撰

另一块刻石上的说明

我沿着步行街一直向内走去,很容易的在小巷中看到了夏承焘故居的文保牌,文保牌同样是两块,另一块名字叫“夏承焘旧居说明”,上面写着夏承焘的生平简介以及主要著作,下面一段则写着:“旧居坐北朝南,建于晚清。系二进七间合院式木构建筑,通面阔20米,进深29米。夏氏少年居住处为一进西首正间、边间、厢房。”

夏承焘:化鹤归迟,拜鹃泪尽,关塞旧梦难寻(下)韦力撰

院中情景

夏承焘:化鹤归迟,拜鹃泪尽,关塞旧梦难寻(下)韦力撰

安静的生活

院内有点像北方的四合院格局,中庭中晾晒着一些衣物,正房下有几位妇女在聊天,我向她请问可否拍照,几人很客气地点头称可以。如此客气的房客,在我的寻访途中所见不多,哪怕是一个笑脸,这也会让我心生感动,只可惜那位出租女司机就吝啬一句好听话,以至于让我过了很长时间还在思索,她运气好坏各一半所指为何物。

夏承焘:化鹤归迟,拜鹃泪尽,关塞旧梦难寻(下)韦力撰

我在院中遇到的人都很和善

夏承焘:化鹤归迟,拜鹃泪尽,关塞旧梦难寻(下)韦力撰

电表数量表明了院中居住的户数

整个四合院均是平房,仅是在东北角上部分砌为二层阁楼,院子中摆放着一些盆栽花草,一位老人在水泥台上锯着一块木料,看着他不紧不慢的动作,暖暖的阳光照到他身上,真是一幅升平景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