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家村祕史(上)

黨家村秘史(上)

張昌/文

黨家村秘史(上)

一提到陝西韓城的黨家村,人們便會想到它那精妙絕倫、耗費了巨大財力的四合院。有人曾做過專門估計,黨家村修建房屋的銀兩,足以購買當時清朝的整個北洋艦隊。人們也知道這些銀兩是黨家村的先祖們在河南經商賺取的。但是,黨家村當年在河南的生意究竟有多大,財力有多雄厚,大家就想象不出來了。

繁華唐白河

從明末至民初,支撐中國社會運轉有兩大經濟帶,一是京杭大運河的漕運,另一個是近代已經銷聲匿跡的中原唐白河流域。前者帶來了東南沿海的繁華,後者則維繫著中西部內陸省份經濟的發展,而這個經濟帶最重要的樞紐就是河南南陽的賒旗鎮(現社旗縣)。

賒旗鎮史稱賒店,因東漢時劉秀舉義兵賒旗而得名,位於河南省西南部,南陽盆地東緣。“依伏牛而襟漢水,望金盆而掬瓊漿;仰天時而居地利,富物產而暢人和,”河道縱橫,沃野千里,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明末清初,戰亂後的中原人丁稀少,百業凋零。據史書記載,當時的南陽僅有3067人,大量的山陝百姓紛紛移居河南(據考證,南陽的絕大多數姓氏可以追溯到山陝)。當時的賒店還是一個過路的小店,它地處漢水支流的唐河上游,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潘、趙二水環繞如帶,由鎮東南和西北流過,後二水合流,向南入唐河,唐河繼續流向湖北襄陽(今襄樊),最終匯入漢水,直通漢口,進而到達長沙、佛山。而北路是直達洛陽、開封乃至晉冀陝甘寧青蒙古、俄羅斯等最近最好走的一條陸路。因此,賒旗鎮成了一個天然的水陸要衝,成為鄂、湘、贛、閩、皖、豫、冀、山、陝九省的通衢,也是北京通往雲貴驛道的中間站。清朝建立後,由於社會穩定,經濟發展,各地商人紛紛來此投資購地,建房設店,逐漸發展成為一個物資貿易中心。粵語秦韻,湘音徽腔,商業發達,集市繁榮,這中間財力雄厚,最富活力、最具生氣、崛起最快的是一批來自晉陝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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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河水滔滔,帆檣如林,舳艫相連,逶迤幾十裡。岸上,貨積如山,車水馬龍,源源不斷,馬蹄聲聲,駝鈴陣陣,一直到達俄羅斯……河南話把賒店讀成了諧音“十里店”,民間有“天下店,數賒店”“拉不完的賒旗店,卸不滿的唐河灘”的傳說。據《南陽縣誌》記載:“賒旗店,豫南巨鎮也,北走汴洛,南船北馬,總集百貨,尤多秦晉鹽茶大賈,”歷史上與景德鎮、佛山鎮、朱仙鎮齊名,為全國四大商業重鎮之一。

當年的賒旗鎮行業齊全,分工精細,區域明確,管理到位,已經具備資本主義經濟的雛形,有嚴格的行業規範,是一個極講信用的社會:如不得上街攬客,任客投至;不得在別人店內勾引顧客買貨;不得隨意降價;不得做廣告等,違者罰銀五十兩或不許開行。另外“公議稱足十六兩,戥以天平為準,校準均勻公平無私俱各遵依,公議以後,不得暗私戥稱之更換。犯此者,罰戲三臺,如不遵者,舉稱稟官究治……”還有用條石、紋銀製作的稱標、公議碼,相當於今天的標準稱。

每年開春,都要對商家的衡器統一進行校驗,以免損害客戶利益。其中陝商約定:賣一斤貨物,必須要達到一斤三錢,即100斤的貨物足稱是103斤,否則就是缺斤短兩。當然,這誠信的背後蘊藏著日趨激烈的殘酷競爭,爾虞我詐,乍貧乍富,大起大落,造就了多少悲歡離合,演繹了多少人間喜劇。商人之間,商幫之間,“操貨交接,起落不常,能者方成,拙者乃毀”。生意興隆時,猶如用簸箕攬銀子,一樁買賣作賠了,眨眼就變成了窮光蛋,又從頭再來。

賒旗日進斗金,造就了一大批富可敵國的鉅商大賈,江南的大米、白銀,珍玩、美女通過船載騾馱,源源不斷地送到家鄉,他們修建豪宅,置買土地,盡情享受。賒旗鎮也成了溫柔鄉、銷金窟,商人們宿花眠柳,偎香依翠,財大氣粗,一擲千金,“利屣客妓,笙歌盈衢”。當年聞名全國的南陽鏢局負責把銀兩送回各地,他們花費巨資買通官府、軍隊、土匪,武裝押運,南陽鏢師的皂衣皂帽,麻鞋綁腿好似特別通行證,無人敢劫,等押運的銀兩到達目的地,鏢客們才拿著收據回到賒旗領鏢資。

賒旗地處豫西,民心刁悍,伏牛、桐柏山高雲險,歷代滋生大盜巨匪。船載騾馱,在帶來巨大利潤的同時,也帶來了刀光劍影。賒旗的金山銀山、美女珍玩,令兵匪垂涎欲滴,商業和匪事,成了南陽兩大並行的產業。綁架、劫道、敲詐……成了家常便飯,隔十幾二十年,土匪們就要到賒旗鎮劫掠一番,滅城之災一次次降臨,而倔強的商人們又從頭開始,重展繁榮,有時組織兵勇,不惜武力抗拒,城池屢建屢毀,屢毀屢建。當然,風險大,意味著商機大,利潤高,在金錢與刀槍的對峙中,一代一代的商人們前赴後繼,維繫著古鎮的繁榮。

唐白河流域的第一次繁榮是在清初吳三桂叛亂時。當時武漢、長沙、雲貴是討吳的主戰場,唐白河變成了支援前線的主通道,是清軍後勤供給的大動脈。從此,唐白河與京杭大運河成為中國經濟的兩大支柱,支撐著清王朝的整個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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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白河流域最鼎盛的歲月是太平天國造反時期。當時漕運因列強海運的競爭而一蹶不振。太平軍興,南北交通中斷,支援兩湖、兩廣、安徽等戰場所需的人員、裝備,戰後百廢待興的物資材料都依賴這條河,南來北往,十分繁忙,唐白河成了大清王朝的生命線,著實讓它風光了一番。

發跡社旗鎮

陝西“自古多賈,西入隴蜀,東走齊魯,往來貿易,莫不得其所欲,至今西北多秦人”。黨家村古屬同州府治,在清朝鼎盛的幾百年間,東府渭北各縣包括大荔、朝邑、合陽、韓城、澄城、蒲城等同州富商巨族在全國小有名氣,被稱為“同(州)朝(邑)人”。同州的糧食、皮貨、水煙、藥材、煤炭馳名全國,鐵業、運輸業、加工業等非常興隆,財力雄厚,在而黨家村商人則是“同朝人”中最傑出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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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家村的經商史,就是賒旗鎮的發展史,也是大清王朝的興衰史。1654年,康熙誕生,賒旗鎮開始繁榮,黨家村商人向河南發展。1662年,康熙即位,賒旗鎮漸成規模,黨家村在河南的商號開始掛牌。清王朝鼎盛時期,賒旗鎮已成為全國著名的商埠口岸,而黨家村的生意如日中天,獨領風騷。清朝滅亡,賒旗鎮沒落,黨家村的生意徹底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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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4年,戰亂後的韓塬一片哀鴻,難於謀生,黨家村黨族11世黨德佩,趕著一頭小毛驢,馱著兩捆棉花,告別了妻兒老小,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韓城,朝東南闖世界。輾轉月餘,終於在河南南陽府以南60多里白河北岸的賈營落腳,把帶來的棉花賣掉作為本錢,在泥濘的河灘搭起棚子,出售瓦盆、瓦罐及日用雜貨,起早睡晚,異常艱辛。

賈營的對岸是南陽府的瓦店鎮,瓦店是驛道所經的水陸碼頭,商賈雲集,南來北往的貨船絡繹不絕,由於黨德佩為人忠厚,隨和,樂於助人,一來二去與船伕、商人混得稔熟,商人們將未來得及脫手的貨物讓他代銷,黨德佩也盡職盡責使客戶滿意。

一次,一雲南富商運來一船瓦罐、瓷器,滯銷,一時難以脫手,富商心煩,一股腦推給黨德佩,轉身走人,隨後杳無音信。忠厚的黨德佩將貨物收拾好,在經營自己小本生意的同時,極富耐心地推銷雲南富商的存貨,不時還趕著毛驢穿梭在鄉間叫賣,三九寒天,盛夏酷暑,爬溝上坡,涉水翻塬,一身塵土一身汗,一路風雨萬般苦……並詳細地記了一筆帳:某月某日賣了幾隻瓦罐,多少文錢……別的商人揶揄道:瓦罐賣的錢還不夠你的房租,不如踢踏了,省得你勞心費神,更有智者不時提醒:雲南人不會來了,你隨便賣幾個錢就行了。德佩憨厚地笑笑,雙手不知所措地搓搓,木木訥訥地說:“不行,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得給人家有個交代……”

七、八年後,雲南富商重返瓦店,碰見了黨德佩,二人寒暄後,黨德佩將賣瓦罐的帳和銀錢一一呈上,富商目瞪口呆——他早已將此事忘了個一乾二淨,不禁驚歎:“如此的天下,竟有如此剛烈忠義的偉男子”。遂決定拿出一筆資金,幫助黨德佩發展。

1662年,黨德佩在瓦店創立“恆興桂”號,簡稱“桂”號——據說因院中長著一棵桂樹而得名,主要從事木材生意,兼營長途販運。適逢戰後重建,全國到處木材奇缺,抑或是老天長眼,還是神明相助,生意相當紅火。經過黨德佩與兒子黨景平以及後輩將近七八十年“連東帶掌”的經營,“恆興桂”號已經成為瓦店鎮數一數二的商家,擁有大量的土地,積聚了相當的財力,同時還留下一樁與當地王姓鉅富爭當“腦系”的傳說,聽起來令人有些膛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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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店為水陸碼頭,商賈雲集,紛爭與摩擦自然不斷,為了維護市場的正常運行,必須選舉“腦系”來協調關係,判裁紛爭,類似於今天的行業協會。而擔當”腦系”者,必須是公認的財力雄厚與德高望重者。經過數輪角逐,王、黨兩家從眾多商家中脫穎而出,王家系當地土著,天時地利人和,咄咄逼人;桂”號財大氣粗,代表外來勢力,志在必得。最後,雙方決定以財力決輸贏。

比賽當日,瓦店猶如過節一般熱鬧,“桂”號專程從老家請來韓塬鑼鼓,王家不甘示弱,花重金僱傭當地樂手,舞獅子耍雜技比龍燈賽鑼鼓吼秦腔唱豫劇開場節目之後,扣人心絃、極富刺激的主戲開始了……

黨、王兩家各把許多五十兩重的銀元寶堆在城牆上,形成了兩座白花花的銀山,每個元寶當腰繫著紅綢條,不遠處城牆下是滔滔的白河水,城牆上下、白河岸邊,水面船上,黑壓壓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們……

城頭上臨時搭建了兩座綵樓,黨德佩的長孫、“桂”號東家黨定疆與王財東身著盛裝,大步走上彩樓,兩人向四周拱拱手,又相互用挑釁性的眼光看看對方,打個招呼,轉身坐下……

東邊,“桂”號清一色幾十個後生,紅衣紅褲,虎視眈眈。西面,王家一群精壯,綠襖綠巾,摩拳擦掌……

管事人小旗一揮,這邊王家的小夥子抱起一塊元寶,跑到城頭,用力向河裡拋去,剛轉身,黨家那邊急不可耐,早已竄出一個抱元寶的後生……一家一個,走馬燈似的往來著,輪換著……

眾目睽睽下,銀元寶一個個被拋入水中,在空中留下一道道優美的弧線,“撲通”一聲,激起一層層浪花,金錢比賽刺激著人們的感官與神經,眾人齊聲喝彩……

鑼鼓喧囂,鞭炮齊鳴,萬頭攢動,喊聲震天……

當元寶即將拋完時,一聲吶喊,王、黨兩家的銀子又運上城頭,霎那間城頭又起來了兩座銀山……

當元寶多次堆砌起來的銀山逐漸變小時,兩邊的隊伍開始有些騷動,小夥子的腳步明顯沉重,畢竟是花費心血賺來命一般的錢呀,不像拋破磚爛瓦那樣隨心所欲,有的抱元寶時還不時瞟瞟綵樓上東家的臉色,向河裡拋時手都有些顫……

鑼鼓停了,鞭炮啞了,眾人屏住呼吸……

神色自若的黨定疆望著遠處的白河水,抿了一口茶,頭都沒回,對身後的大掌櫃一字一板交代:“告訴夥計們,今個先把樁栽正,今天不是掙銀子,是扔銀子。酒灌飽,飯吃好,心放硬,膽放正,腳底下給我放麻利,只管低頭往河裡扔元寶,扔得越多越有賞……”

激盪人心的韓塬威風鑼鼓敲起來了,悲壯蒼涼的楨州(韓城古稱)嗩吶響起來了,排山倒海般的韓城花杆繞起來了……百面鑼鼓形成了一個強大的方陣,幾十面大鼓圍成一圈,鼓手們頭戴紅纓涼帽,身披黃馬褂,腰束白布裙,足蹬黑戰靴,馬步蹲襠,面朝天,歪著頭,閉著眼,張著嘴,雙手上下揮舞,把鼓擂得山響……鐃鈸手奔跑著,跳躍著,腳底下踢騰著,鐃鈸飛揚,與陽光輝映,反射出金色的光芒……鑼手邊敲邊在人縫中鑽來鑽去,填補著鼓點的空白……嗩吶朝天,嗩吶手鼓起腮幫子,滿臉通紅……幾十杆花杆上五彩繽紛的花束在“桂”號小夥子、在鼓手上空上下翻飛,男扮女裝的繞杆手窈窕的身段與花杆一起波動,如水蛇一般,把人撩撥得躍躍欲試……炮聲復起,鼓樂喧天,眾人蠕動著、喊叫著、醉酒般聲嘶力竭,一浪高過一浪,把氣氛推向高潮……

黨家村秘史(上)

吃了定心丸的“桂”號後生勇氣大增,異常興奮,有的乾脆扔掉上衣,粗壯的辮子在脖子上纏了幾圈,口銜辮梢,拋完手中的元寶,再順勢翻上一串跟斗,最後,來一個瀟灑的金雞獨立……

人群中閃開一條路,“桂”號白生生的銀子又運到寨牆上……人們回頭望去,從城頭,到街道,黨家運銀的車馬摩肩接踵,絡繹不絕,一直排到總號的藏銀院……

西邊的王財東再也沒有起先的矜持,臉色慢慢由白變紅,由紅變紫,由紫變黑,豆大的汗水不停地往下淌,最後,王家每拋一塊元寶,王財東身子都要神經質地顫抖一下,當王家一個夥計剛拿起一塊元寶,王財東卻“撲通”一聲從椅子上溜下來,帶著哭腔喊:“別拋了……”

黨定疆大手一揮,“桂”號興頭正起的夥計們索性把已經抱起的元寶一齊拋入水中,水面濺起一片浪花……

1775年,黨家村賈族13世賈翼堂聘請同村黨族14世黨玉書為“合興發”大掌櫃。黨玉書14歲棄學經商,在襄樊、武昌等地闖蕩,很快就嶄露頭角,聲名鵲起。按現在話說,黨玉書既具有從業經驗,又進行過實地考察。兩人合作後的第一個舉措,就是把總號遷往百餘里外賒旗鎮,另外在唐白河沿岸廣設貨棧,又在襄樊和漢口設立支號,把貿易範圍擴大到漢口、長沙乃至廣東佛山。

據說“合興發”初到賒旗,在北太平街經商,當時這個地方距兩邊的城門都很遠,十分偏僻,起貨不便,生意沒有起色。不久,土匪攻城,將北太平街附近的河邊城牆炸了一個大缺口,蜂擁而至,黨玉書帶領兵勇夥計拼死抵抗,雙方展開慘烈的廝殺,眼看力不能支,城將破,黨玉書吩咐夥計:快將銀子抬上來。一筐筐銀子從缺口雨點般拋下,匪徒們連忙丟棄兵刃,只顧拾銀子,全然沒有鬥志——土匪攻城,也是為了金錢,遂席捲而去,城無虞。

官府士紳商家為感謝黨玉書,特許他在土匪炸開的缺口處開一道城門,由“合興發”專用,並且是能行大船的水門。從此,“合興發”生意大發,僱有夥計千人,大船多艘,逐漸發展成為賒旗鎮十大行當中排行第八的木行老大,每天交易竹六萬根,木材三四千方,年利潤30餘萬兩白銀,最低摺合現在人民幣約三四千萬元。黨玉書也被譽為 “商界奇才”,成為賒旗鎮的頭面人物。後來,“合興發”發展壯大,分成幾個商號,買下了南北太平街所有鋪面,購置良田千頃,每天將銀子源源不斷地馱回黨家村,“日進鏢銀千兩”,每年約有30餘萬兩白銀進項,足以購買半個致遠艦,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民國初年。

當時的“合興發”已經融入近代先進的經營理念,它聚集了社會上大量的閒散資金,採用先進的勞資方式,將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開,把企業的經營好壞同職員的工資待遇掛起構來,高級職員都是“頂生意者”,又稱“份子夥計”,按現在的話說就是入“人股”。盈利採用“銀二人一”的分配方式,極大地調動了雙方的積極性,加之秦人的樸實與純厚,黨家村深厚的文化底蘊,使得“合興發”成為賒旗商家的佼佼者。據說民國初年黨家村有些家族分家時,析產的分單詳細到幾錢幾絲幾毫幾乎,可見當年生意的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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