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NanjingYCChen
“圩”這個東西，別的地方不知道，至少大凡在江淮地區鄉下生活過的人恐怕沒有不熟悉的。不過不同地方對圩的定義相去甚遠，我熟悉的長江流域的圩多指田野中一塊凸起的高地，人們在周邊修築堤壩和水系後住在裡面，可以減輕水災的危險。然而再往北一點，到皖北地區卻又有“水旱圩子”，防禦自衛意味越發濃厚。至於山東人將所有村鎮乃至軍事堡壘的夯土堡牆全都叫做“圩牆”，那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定義了。
皖中肥西、六安一帶的圩子，又自成一派風格。記得初中時從一本陳舊的安徽文史資料選輯上第一次讀到關於這種“圩子”的文章，將它描繪的好似壁壘森嚴的城堡一般，與我熟悉的圩子們完全不同。當時也不是不知道國內很多地方的農村過去都有防禦建築，只是覺得距離南京這麼近，名字又是似乎人畜無害的“圩子”，居然是配有各種快槍大炮的“抗拒革命、鎮壓革命的反動堡壘”，實在是一種神奇的建築。
劉老圩裡發掘出的“大潛山房”瓷片，“大潛山房”是劉銘傳對自己圩子的美稱
後來才漸漸知道這本舊書裡的描寫並不誇大，這些武裝化的“圩子”——現代也有人稱作圩堡——不但真實存在，而且與晚清的重要勢力淮軍有著緊密聯繫。正是這些圩子裡的團練扛住了太平天囯的陳玉成、捻軍的張樂行的次次打擊，又在李鴻章的帶領下走出圩子來到上海、常州、蘇州，在太平天囯和捻軍消亡後最終成為了清末幾乎是唯一的近代化常備軍——淮軍。
劉老圩的圍牆和角樓
而成為了淮軍將領的安徽地主們當然沒有忘記家鄉的這些圩子。近些年肥西的張老圩（張樹聲的圩子）、劉老圩（劉銘傳的圩子）都曾挖出過大炮；其中沒有一門是地方團練自己鑄造的土炮，而是上海、南京的機器局造出的近代化火炮，有的甚至是線膛炮。當年守衛這些圩子的家丁們與在越南、臺灣、朝鮮作戰的淮軍士兵使用的竟是一樣的兵器，這些圩子也毫無疑問是有清一代最為強大的私家城堡。
劉老圩裡發掘出的線膛炮（圖片來自網絡）
終於，我決定親眼看看這些神奇的建築。合肥城鄉的公交體系說不上十分便利，但對尋訪這些圩子是足夠了。第一站當然是著名的劉老圩，就是所謂的劉銘傳故居。曾經被稱為人間地獄和封建堡壘的大圩子，因為是曾任臺灣巡撫的劉銘傳所建，今天不但貴為國保，而且經過了考古發掘和部分復建；相對於其他那些無人問津的圩子可謂是飛黃騰達，想來不禁啞然失笑。劉老圩復建得很有節制，不少建築保持了遺址狀態，但也足以讓參觀者瞭解一座典型圩子的形制。
劉老圩的建築遺址
離開劉老圩，看看時間還足以參觀一座圩子，就去了並不出名的張新圩。張新圩的建造者張樹屏只是一位記名提督，然而或許是年代稍遲的緣故，張新圩的防禦功能似乎更加突出。劉老圩看上去更像我熟知的那些圩子，周邊不規則的壕溝和大湖除了防禦之外顯然也是灌溉排澇設施。而張新圩卻是規則的方形，內外多條壕溝，當年應當更加接近一座堅固的要塞。
Google Earth所見之張新圩
張新圩的壕溝一角
或許因為一直沒有大規模改建過，張新圩的格局出乎意料地完好。石砌駁岸毫髮無損，主要建築雖然全都重建過，但格局幾乎沒有變化，連鋪地磚都是原物，高高的草叢裡竟還躺著當年的青石門框、抱鼓石、旗杆座......唯一完全原裝的建築是一座條石砌成的炮臺，上面歇山頂的亭子在前些年的照片中還完好無損，如今屋頂已經塌了一半，露出古老的樑架。撥開一層一層的荊棘雜樹，沿著石階登上面積不小的炮臺；想著當年這座猶如古老的中世紀莊園的圩子裡，家丁們卻在這裡操練近代化的線膛開花炮，該是多麼魔幻的場景。
張新圩炮臺的石階
炮臺上的老亭子
儘管親身來到了雜樹叢生的圩子裡，多年以前在舊書上讀到這些圩子時的神秘感卻絲毫沒有消退。與遍佈全國各地農村的碉樓、堡寨一樣，這些堅固的城堡總被看作封閉落後的“中世紀”象徵；而諷刺的是最先打開了近代化大門的那批人卻正是它們的主人。後來的人們給它們加上花樣繁多的名號，從罪惡的反動堡壘，到寓意統一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再到值得開發的旅遊資源；它們卻依然沉睡在合肥和六安的鄉間，神秘如常。
保存完好的鋪地磚
鄉音苦慟 故土難離
青山不改 江河長匯
……
抬頭望 朵朵雲是鶴家鄉
海水江崖蟒戲浪 不枉春秋夢一場
轉遊廊 道道彩繪人世間
離亂紛繁生死間 恍然經歷是百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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