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病態的自由

何晏沒想到自己會死。


或者說,沒想到司馬懿會殺他。


魏晉玄學的創始人之一何晏,是何進的孫子,曹操的養子,從小在宮中長大。後來,他在司馬和曹魏的政治鬥爭中站錯了隊,成為曹爽黨羽,結果敗者為寇。


不過,剛開始司馬懿並沒有阻止何晏,反倒讓他參加了對曹爽“謀反”一案的調查,而且事先告訴他涉案的共有八族。何晏則深挖細找賣力辦案,終於逐步了丁謐(讀如密)等七人的罪行,持有材料向司馬懿彙報。


司馬懿說:還差一個。


何晏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難道是我?


司馬懿說:正是。


於是何晏被滿門抄斬。[17]


當年曹操收編了何晏的母親尹夫人,也想正式收他為兒子。這時何晏雖然年方七歲,卻很有主見。他的辦法,是在地上畫了一個方框,自己站在裡面。


曹操問:這是什麼?


何晏說:何家的房子。


[18]曹操也只好一笑了之。


可惜何晏的這點小聰明,完全對付不了司馬懿的老謀深算,宮廷和官場也早就被改造成冷酷無情的絞肉機。因此何晏即使重新站隊也不行,只能去死。


不過何晏雖然死於非命,卻並不阻礙他成為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因為至少有三種風尚與他有關,甚至由他開風氣之先,這就是談玄,嗑藥,男人女性化。


他原本就長得白白淨淨,卻無論走到哪裡都粉白不離手,踩腳隨時隨地可以補妝。走路的姿勢大約是女性化的風氣大約是從東漢末年開始的,但名氣最大的還是何晏。也婀娜多姿,還要一步一回頭觀看自己的影子。[19]


就算真是女人,也未必如此吧?


這就是引起了魏明帝曹睿的好奇,他的辦法是在大熱天請何晏吃熱湯麵。於是何晏一邊吃一邊擦汗,結果那張臉越擦越白,這才知道他天生就是小白臉。甚至如此,何晏仍然要使用化妝品,只不過我們不知道配方。[20]


當然,我們也不知道他何苦如此。


這種藥叫五石散,東漢醫聖張仲景就開過處方,作用是療傷病病強身健體,從而偉哥的研發目的是治療疾病。同樣,發生偉哥的“異常”改變了人類生活,何晏也意外地體驗到服用五石散的神奇效果。當然,他可能略為放置了一下藥方。


五石散成了魏晉的偉哥。[21]


很難說這件事是否可以寫進中國科技史。但這項科技創新成果及其應用,或許應該享有馬鐙子和印刷術的歷史地位。馬鐙子增強了騎兵的作戰能力,從而造就了歐洲的騎士階層;印刷術打破了特權階層對知識的壟斷,使文化的大面積傳播成為可能。那麼五石散呢?


改變了士大夫的風度。


形成於兩漢的士大夫,原本應該是正襟危坐衣冠楚楚的謙謙君子。因為按照儒家倫理,服飾是身份的標誌、道德的象徵。赤身裸體,衣冠不整,甚至穿著隨便不合禮制,都會是很嚴重和不可原諒的行為。


但是嗑藥的人顧不了這許多。因為藥性發作以後,會有一系列的藥物反應(比如全身發熱然後發冷),弄不好還會死人。解毒的辦法,是吃冷食,喝熱酒,洗冷水澡,還要快走,名曰“行散”。至於衣服,自然是少穿或不穿,要穿也得是寬大的舊衣服,哪怕裡面長蝨子。


於是從何晏開始,風尚為之一變,名士的形象也慢慢變成了這個樣子:寬衣博帶,披頭散髮,腳拖木屐,手持麈尾,捫蝨而談。就連那些不嗑藥的也見樣學樣,甚至裝出抓蝨子的動作,以為飄逸和瀟灑。


這實在讓人跌破眼鏡。


服飾與心理和性格是統一的。外表變了,內心世界也會改變。或者反過來說也一樣:模樣變了,是因為思想起了變化。實際上魏晉名士早就想改頭換面,藥物反應只不過是藉口。因為時代賦予他們的歷史使命,就是突破儒家倫理的束縛,實現心靈的自由和思想的解放。


若為自由故,衣冠皆可拋。


的確,魏晉是崇尚自由的。有人送給僧人兼清談家支道林兩隻鶴,支道林非常喜歡。為了留住它們,他剪掉了鶴翅的羽毛。有翅難飛的鶴低頭看著自己的翅膀,神情十分沮喪。支道林感慨地說:既有凌雲之志,豈肯做人玩物?於是細心調養,讓鶴長好翅膀,任其飛翔。[22]

八僕抬輿圖,據顧愷之《女史箴圖》。

臨鏡梳妝圖,據顧愷之《女史箴圖》。


五石散問世後,風尚為之一變,魏晉名士愛上寬寬大大的衣裳。寬衣博帶成為流行時尚,男子袒胸露臂,女子俊俏瀟灑。


支道林能夠如此,無疑因為他自己也向往自由,這才能將心比心。但他的這份同情心,恐怕很難加之於麻雀之類的其他飛禽,只會用於鶴,或者鷹。畢竟,鶴在中國文化系統中有著特殊的地位(比如焚琴煮鶴被視為典型的暴殄天物),它甚至象徵著一種人生的理想和態度。


什麼理想?什麼態度?


真實、自由而漂亮地活著。


這其實是從莊子以來就有的價值追求,只不過魏晉在真實和自由之外再加漂亮。這是有道理的。因為真是自由的體現,美是自由的象徵。不自由,就難以做到真實。不能夠“從心所欲不逾矩”,就沒有藝術。因此,自由而真實就一定漂亮。鶴,正是這種價值觀的形象大使。


然而自由二字真是談何容易,我們民族在歷史上甚至對自由產生過恐懼感,或者視自由為貶義詞,比如自由散漫或者胡作非為,最好的理解也不過自由自在。這其實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自由(liberty)。[23]


如此重大的課題,當然只能從長計議。這裡要說的是:魏晉對真實、自由和美的追求,都表現出一種病態。


玉璧般的衛玠就是這樣,他是柔弱到連質地輕軟的羅衫都不堪承受的,這豈非根本就是病人?實際上從顧影自憐的何晏,到弱不禁風的衛玠,表現出的都是病態美,只不過衛玠是身體有病,何晏是心理有病。[24]


有病的表現是嗑藥、酗酒和清談,它們的危害性則很難做出排行榜。就個人而言,最害人的自然是嗑藥;就國家而言,最不可取的則是清談。清談當然自有價值,也未必一定誤國,但清談如果上癮,那又與嗑藥何異?政府官員如果只知清談不務正業,又豈非有病?


酒也一樣。飲酒當然不是病,酗酒就是,像阮籍的侄兒阮咸那樣就更是。此人喝酒不用杯子,用甕,諸阮圍坐甕前直接用嘴吸。如果豬聞到酒香趕來,便與豬共飲。這實在很難說是自由還是放任,解放還是墮落。[25]


問題是何以如此?


因為他們並不自由。正如阮籍所言,彌天大網籠罩著世界,沒有誰能展翅飛翔。也許,只有在藥性發作和醉生夢死之時,或者不切實際的高談闊論之中,才多少能感覺到自由吧?這是在不自由時代體驗的病態自由。[26]


顯然,心理有病,歸根結底是社會有病,因為健康的社會是不會以病人為美人的。現在唯一需要知道的,是當時的社會病到了什麼程度,病因又是什麼。


[17]見《三國志·何晏傳》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


[18]見《世說新語·夙慧》。


[19]見《三國志·何晏傳》裴松之注引《魏略》。


[20]見《世說新語·容止》。


[21]見《世說新語·言語》及劉孝標註引《魏略》、秦承祖(劉注誤為秦丞相)《寒食散論》。隋代巢元方《諸病源候論》引西晉皇甫謐稱“何晏耽聲好色,始服此藥,心加開朗,體力轉強”,唐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稱服五石散為“求房中之樂”,可見五石散實為壯陽藥。皇甫謐是西晉醫學家和史學家,著有中國第一部針灸學專著《針灸甲乙經》,時代離何晏又不遠,他的話應該靠得住。對此藥,魯迅先生《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駱玉明《世說新語精讀》有詳細介紹,請參看。


[22]見《世說新語·言語》。


[23]嚴復即稱:“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曆古聖賢之所深畏,而從未嘗立以為教者也。”見嚴復《論世變之亟》。


[24]見《世說新語·容止》。


[25]見《世說新語·任誕》。


[26]阮籍《詠懷詩》之四十一雲:天網彌四野,六翮掩不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