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隱》:人類的宿命,就是等待宿命

他從那團白茫茫中冒了出來。個子差不多和馬凱醫生一樣高。頭髮烏黑,臉孔線條分明,厚厚的嘴唇,稍微沖淡了點有些冷酷的表情。米色西裝,沒打領帶,左肩掛著帆布揹包,右手提著一隻深色皮箱。


他也看見了馬大夫,又走了幾步,放下箱子,在嘈雜、擁擠、流動的人潮之中站住,伸出了手臂,緊緊摟著趕上來的馬大夫。

一九三六年的一個下午,北平火車站中,隨著綠皮火車的停下,嘈雜和喧鬧的人群從火車上湧出。在火車頭噴出的乳白色霧氣中,穿著洋氣的李天然慢慢出現,一個跨越千里,時隔十五年的復仇故事便就此展開。


故事的情節其實很簡單:師門受戮->隱遁美國->歸國復仇->大仇得報。可就是這樣一個本來可以寫成短篇的故事,作者張北海卻寫出了一種宿命感和時代感。這是一幅中國末代武俠的史詩,也是我們每個人命運的縮影。

武俠小說的外殼,寓言故事的本質

俠隱》走的是舊武俠小說的形式。舊武俠與金庸古龍的新武俠不同的地方在於:舊武俠小說把寫作重點放在了故事的推進上,人物性格與愛恨情仇則是可有可無的點綴,人物臉譜化嚴重。

同樣的,《俠隱》中少見有糾纏不清的愛恨情仇:反派朱潛龍的惡,從開頭惡到結尾,沒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情;李天然的義父馬大夫的善,也不曾因為朱潛龍的勢力屈服。

情節的平淡與人物的臉譜化註定了這本小說不會跌宕起伏,使人慾罷不能。寫作的本質就是一種表達欲的傾訴,一個作家既然選擇了發表作品,那他一定希望是更多人能去閱讀自己的書。可作者這樣的一種寫作手法,不是恰恰減少了讀者對閱讀此書的興趣嗎?

難不成是因為作者不擅長寫小說?

我想不是。《俠隱》如果是一本平庸的小說,就不會被高曉松,王安憶等著名作家推薦,更不會被姜文改編成著名的電影《邪不壓正》。只能說,作者放棄小說的趣味性,一定是為了追求更高的層次。

更高的層次是什麼?是人物在大時代背景下受宿命操縱的起起伏伏,如果人物性格太突出,那便成了傳記,是英雄的歌頌。但如果把人物性格抹去,那主角便可以是所有人,是我們每個普通人在時代湧流下的一個縮影。由此,寓言的本質便體現出來了。


被淘汰的宿命,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淒涼

法律在哪兒?以前的王法再不是東西,還容得下我們,還尊稱我們是俠義道,可是現在,法律取代了正義,第一個被淘汰的就是我們。幹我們這一行的,如今連口飯都沒得混了。今天,會兩下子的,只能成為法外之徒,只能去幹壞事,只能投靠黑道……你等著瞧吧!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同樣是剷除姦凶,單打獨鬥,大家都敬你是個英雄,但你要是替官府殺這個人,那對不起了,你是條走狗。

可李天然要殺的是朱潛龍,警察局的局長,手下幾百號帶槍的警察,還與日本人漢奸勾結。單打獨鬥?豈不是白白丟了小命。

一面是師門的仇深似海,一面是依仗權貴藍青峰的不體面。李天然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可讓他產生矛盾的兩條規矩,卻恰恰是武俠制度的根基,不管怎麼選擇,都代表著武俠制度的瓦解。

那可以不選嗎?答案是:不可以。

李天然的師叔德玖,就不願意選擇,一面謀劃著復仇計劃,一面告誡李天然不可為官府做事。於是乎,他終於被時代所淘汰,在朱潛龍家的屋頂,被手槍打中一聲不響地死去了。

時代只給了你兩條路,不管是好是壞,總要硬著頭皮選一條。如果不願意去選,時代便會離你而去,留你一人在過往的歷史中長嗟。

曾經的江湖人士一個個要麼被殺,要麼成為了達官貴人的保鏢。李天然算是明白了,江湖已經消失了,自己恐怕是這個時代最後的目擊者,欲說還休。

與李天然一樣,我們都懷念過去的時代,在垂垂老矣之際,懷念曾經強壯的軀體,懷念青澀的愛情,遺憾曾經做錯過的選擇。但我們只能懷念,只能遺憾,我們無法改變過去,這是所有人類都面臨的困境,但又所有人都沒有解決辦法,這便是最深層的悲哀,用眼淚也無法洗刷。


人生總在平凡和追求宿命之間徘徊

他們進了東屋,坐上了桌,才都覺得餓了。

巴掌大的豬油蔥餅。李天然吃得又香又過癮。爆羊肉,西紅柿炒蛋,涼拌黃瓜,香椿豆腐。家常菜,五年沒吃了。

還沒下桌,馬大夫叫劉媽去找她先生老劉進屋,給天然見見。老劉出房之前問早上想吃什麼,還沒等李天然開口,馬大夫就說,"燒餅果子--"

"和咖啡。"李插嘴。全笑了。

《俠隱》寫了三十七萬字,足足457頁,可書中的打鬥描寫,卻不足全書的三分之一。張北海不厭其煩地寫著李天然每一頓的主食、甜點,與馬大夫喝酒時談的瑣碎家常,以及北平宴會的氣氛格調。如果只是節選幾段給不知情的人看,他們恐怕還以為這寫的是記錄生活的散文。

沒有時時刻刻的追殺,沒有急需拯救的美人,我讀《俠隱》,只覺得越讀越覺得平淡,可又越讀越心慌。

如我前文所說,作者寫《俠隱》,不僅僅是為了講一個故事,更是為了模糊現實與文學的界限,還原人生的真諦。

俠隱大篇幅出現的市井生活,其實就是我們絕大部分人生中庸庸碌碌的生活。在國破家亡之際,我們可以說我們為中華崛起而活;在新婚燕爾之際,我們可以說我們為甜美愛情而活;但在我們日復一日重複而沒有激情的普通日子裡,我們又是為了什麼而活呢?

《俠隱》告訴我們:是等待。

如李天然那樣,等待著自己復仇的時刻到來,中途會很枯燥,焦慮時間過得太慢。可一旦那個時刻到來,所有的一切就都變得有意義了。我們不可能一蹴而就蓋出空中樓閣,底層的樓閣,太矮太暗,什麼都看不到,但如果沒有這些樓層,也不會有頂層”一覽眾山小“的美妙風景。

人生的宿命就是等待宿命的到來。把所有人的人生縮減成一本小說,也幾乎都是重複的吃飯睡覺娛樂。但當我們講述自己的人生時,我們不會說我們今天吃了飯,明天也吃了飯,我們說的是:我二十歲投筆從戎,我三十歲成了XX部門的部長。

能將我們的人生與他人的人生分開的,便是這些特殊事件,如投筆從戎,如改邪歸正,當這一日終於到來,所有人生曾經的灰色,都將被彩色所覆蓋。

李天然久久無法抬頭……俠?還有可能嗎?


他木木地坐在那兒,望著窗外的夕陽,抽了支菸,喝完了那壺白乾兒,戴上了墨鏡,下了酒樓。


西直門大街上的灰土沉下去,也清淨了點兒,沒幾個人去理會空中傳來幾聲刺耳的警笛。


黃昏的夕陽,弱弱無力,默默無語。


天邊一隻孤燕,穿雲而去。

李天然將等來他新的宿命,我們也將迎來我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