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誡子書》的邏輯一定是圍繞“靜以修身”展開的嗎?

文|王小弘


都說諸葛亮的《誡子書》說理邏輯嚴謹,表達平易近人,但一線語文老師卻紛紛吐槽很難講,主要困難正是內在邏輯理不順,只能講講字句翻譯,說說每句話各自的道理,就不做整體性分析了。到底是文章本身太深奧,還是後人想得太複雜?這短短的86個字,怎麼就把人繞昏了呢?

文章很短,先錄於下: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何及。

這是諸葛亮臨終前寫給自己八歲兒子諸葛瞻的一封家書,一般來說,書信這種形式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想對對方說什麼就說什麼,無需太講究。但此文顯然包含了諸葛亮對兒子的殷殷期望,深知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兒子又年紀尚幼,少不更事,當下說不明白,便想留封書信給兒子立下一個家訓,於是字斟句酌,力求言簡意賅,既要將自己的畢生經驗和學術思想濃縮提煉,也要努力寫得通俗易懂,字句之間無不蘊含著作為一個父親的良苦用心。從內容來看,當屬一篇議論說理的短文。

既然是議論說理,那隻要弄明白文章的核心論點是什麼,是怎樣圍繞核心論點建立說理邏輯的,文章也就很好懂了。但奇怪的是,關於此文邏輯的討論文字多如牛毛,卻總是讓人越看越亂。

基本上對此文公認的邏輯結構是這樣的:

論點:靜以修身,儉以養德。

然後從立志、治學、惜時三個角度來論證。

看起來好像很清爽的樣子,但一進入論證推理,就亂掉了。常見混亂有四:

其一,對“靜以修身,儉以養德”的解讀,認為此句核心是“靜”,也就是說此文主要就是論述“靜”的意義。但“儉”與“靜”何干?於是就說這裡的“儉”不是“節儉”,而是“節制”,這樣不單可以強說“儉以養德”是為了表達“靜以修身”,還可以與後面的“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彼此呼應。

問題來了。第一,“靜以修身”和“儉以養德”為何是主次關係而不是並列關係?第二,若“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是證明“儉以養德”的論點,卻為何放在“治學”和“惜時”之間,導致文章的思路不順暢?

其二,對“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的解讀,認為這兩句就是在證明“靜”的意義,只有靜下來才能“明志”,才能“致遠”。

但問題又來了。第一,在前面觀點中,“靜”是用來“修身”的,“明志”、“致遠”是一種怎樣的“修身”?第二,後面的“非志無以成學”中的“志”是對應論點“靜以修身”還是對應“非淡泊無以明志”這個論證內容?這是什麼議論邏輯?

其三,對治學一段的解讀是“靜學以廣才,有志以成學”,認為這是證明“靜”的一個實例。

還是有問題。論證“靜”幹嘛要扯上“志”?“靜學”與“有志”是什麼關係?“廣才”與“成學”是什麼關係?

其四,最後對“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何及”的解讀是“惜時”,是從反面論證“靜”。

仍然有問題。“惜時”與“靜”如何能形成邏輯關係呢?“靜”與“惜時”之間的關係很鬆散,很難理解“不惜時”就是“不靜”這樣的推導。形成直接推導關係的兩個意思應該直接相關才好,否則就沒有道理了,比如媽媽說“你完不成作業就不給吃飯”,這絕不是有邏輯的推導關係,而是強權的威脅,是不講理的表達。

為什麼形式上貌似清爽,進入內部邏輯分析就混亂了?很多一線老師在課堂上講解此文時理不順,大多是因為認可了形式上的清爽,卻忽略了形式上的清爽也可能是個假象。

也就是說,把“靜以修身,儉以養德”當做此文核心論點的話,立志、治學、惜時三個角度與此論點構成的論證邏輯比較牽強。不能因為這篇文章開頭有一句很漂亮的“靜”話,後面又寫了立志、治學、惜時三個方面的內容,就認為這些內容必然是為了證明一個“靜”字。

作為一個父親,感到自己將無法陪伴孩子成長,面對這殘酷現實時,想要對兒子說最後的幾句話,應該是撿最要緊、最有用的話來說才合理。“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固然十分有道理,卻是比較寬泛的大道理,這樣的大道理高高在上,通常需要人生大量積澱來墊起生命的高度才能夠得著,很難說有什麼實際意義。諸葛亮臨終前只想給年幼的兒子講一個大道理,這看起來不太符合一個父親對兒子的用心,也不像一個“不求聞達於諸侯”的智者的理性。

什麼道理更實用更直截了當呢,就是“要好好學習”。

如果把此文分成這樣三個層次,來建立一個基本邏輯,就會發現邏輯簡單明瞭,而寫此信的目的也十分明確:

①為什麼要學習?因為老爸希望你成為君子。

②應該怎樣學習?學習一須靜,二須志,不得淫慢險躁。

③不學習會怎麼樣?就會年馳、意去、不接世,成不了君子了。

對應的內容是:

①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②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

③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何及。

為什麼可以這樣建立邏輯呢?下面來簡單整理一下。

第①個內容

其實就是說了兩個大道理,以解釋何謂“君子之行”。“君子之行”就是君子的操行,這是說諸葛亮希望兒子成為的君子是個什麼樣子。

“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是君子操行之一。這句話要從整體來理解,如何修身養德,各人有各人的方法,不過諸葛亮認為以靜修身、以儉養德才是正道。

“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是君子操行之二。很多人把這句理解成只有做到淡泊,才可以明志,只有做到寧靜,才可以致遠,這樣解釋非常牽強,難道不淡泊就明不了志了?要結合君子的意義來理解,這裡意思應該是“明淡泊之志,致寧靜之遠”,方為君子。諸葛亮原本臥龍崗散淡之人,隨了劉備後一輩子辛苦折騰,屢陷險境,他從骨子裡會希望兒子將來像他一樣折騰嗎?對於一位歷經滄桑的父親而言,希望兒子修身養性安穩一生,才更符合其心境吧。

說學習的事,為什麼要先講兩個大道理?其實這是跟孩子講道理再平常不過的思維方式。比方說孩子考試失利,比較沮喪,你要勸他振作起來,通常會說:“失敗是成功之母嘛,你這次雖然失敗了,但只要找出錯誤的地方進行分析,好好總結一下經驗,下次就可以做對了。來,我陪你一起來看看這次的錯題……”你看,這裡的“失敗是成功之母”就是個大道理,他是你對孩子勸慰找的依據。這篇短文也一樣,到底該怎樣學習呢?諸葛亮先找兩個大道理來做依據,但是諸葛亮並不是直接引用別人的大道理,而是把自己的人生經驗和思考濃縮成了簡練表達,這個很牛。這兩個大道理是君子操行,要通過學習來成為君子,那就按這兩個大道理的邏輯來進行學習吧。

把第①個內容的內涵和邏輯都理順了,後面的內容就順理成章,沒什麼難點了。

第②個內容關於學習,順著大道理的邏輯告誡孩子:成為君子,就需要靜心學習提升自己的德才,學習不能以功利為目的,要心懷淡泊之志專注於學習本身,才能“成學”。何謂“成學”?就是畢生所學都內化成了“君子之行”。如果把“成學”理解成通過學習最後達到“功成名就”,那就與諸葛亮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相去甚遠了,內在邏輯就亂得一塌糊塗。

第③個內容,“年與時馳,意與日去”八個字,通常都被理解成時光飛逝,轉眼就老了,意志也沒有了,然後接著後面就說對社會沒貢獻了,窮困潦倒了,想努力也來不及了。於是得出“惜時”的結論。但是,“惜時”與“靜以修身,儉以養德”之間難以形成邏輯關係,對“學習”而言倒是順理成章的。不過,如果僅僅是講“惜時”,與前面講的大道理沒有呼應,文章的結構就不完美了。而且,照這樣理解,彷彿最後諸葛亮要恐嚇一下兒子:不好好學習,窮死你。這與開頭提出“修身養德做君子”是矛盾的。所以,這第③個內容除了從學習的意義上來理解為“惜時”,還是有更豐富的意味的。

這裡的“遂成枯落”和“悲守窮廬”是比喻的說法,比喻什麼呢?不妨這樣來理解:“年與時馳”是“無靜”,“意與日去”是“無志”,“無靜無志”而“遂成枯落”,一棵樹的生機沒有了,一個人的生氣沒有了,“君子之行”沒有了。“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則是說一個人倘若不能有君子之智,那大多沒法領會世間情意,不免會悲慘地陷入精神貧困,那又怎麼能達到君子的境界呢?

這樣總體來看,《誡子書》的“誡”,並不是泛泛而論講大道理,而是有明確的目的:勸告兒子用心學習,爭取能成為一個君子。諸葛亮清楚得很,功名利祿,榮華富貴,未必能帶來幸福,真正的幸福力量來自於內在,來自於“君子之行”。一個常常為大事“夙夜憂嘆”的丞相,回到父親的角色時,希望兒子以後能夠寧靜淡泊,過上平平淡淡安安穩穩的日子,這就是一個深愛兒子的父親。

《誡子書》是一個父親寫給兒子的書信,不是一個丞相寫給天下人的忠告。諸葛亮對兒子叮囑的話,“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一直迴響在一代代中國父母的耳畔,從此,叮囑子女要努力學習,也成了一代代中國父母的必修日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