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李山老師讀《詩經》」05 辟雍裡的“白馬”貴客

辟雍裡的“白馬”貴客

在“大武樂章”裡,西周王朝向天下人宣示了文治天下萬邦的立國大策。在“大武樂章”創制演出的同時,政治上包容“海隅蒼生”的“天下”觀念也被高高擎起。這樣的主張,這樣的觀念,是否真實,馬上就有一個檢驗的試金石,那就是如何對待殷商遺民,如何處置這些被征服後的前朝人群。

下面我們先來讀詩篇,領略一下《周頌》中《振鷺》《有客》《有瞽》的內涵。

《振鷺》:歡迎賓客到來

先看《振鷺》:

振鷺于飛,於彼西雍。

雍:辟雍。以其在鎬京之西,稱西雍。

我客戾止,亦有斯容。

戾:到達。止:語氣詞。

在彼無惡,在此無斁。

無斁:不厭倦。

庶幾夙夜,以永終譽。

庶幾:大概,表示祈願。

【大意】群鷺飛翔,在那西雍。貴客來到,儀容如同白鷺般美好。在他們本國沒有過錯,在這裡做事也從無怠倦。從早到晚敬慎不已,希望他們美好聲譽永遠相伴。

詩篇的主旨是歡迎客人的到來,是文學史上最早的迎客的詩篇。需要重點說明的是“我客戾止”的“客”,所指應為殷商遺民中的貴族人物。《詩經》中對客人有時稱“賓”,有時稱“客”;前者如《小雅·鹿鳴》“我有嘉賓,鼓瑟吹笙”。“賓”“客”都是“敬”的意思,但所指的對象差別很大。簡單來說,兩者有內外之別。具體而言,“賓”指臣屬於周王朝的各諸侯範圍之內的來賓;“客”則指的是殷商遺邦家的來訪者,也就是來自宋的客人(古代有些文獻說“客”也包括夏代之後,未必可信)。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宋成公如楚,還入於鄭。鄭伯將享之,問禮於皇武子。對曰:‘宋,先代之後也,於周為客,天子有事(祭祀之事)膰(指祭祀用的肉,在此意思是接受周王祭祀後的肉)焉,有喪拜焉,豐厚可也。’”《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記載諸侯商議救助王室,“宋樂大心曰:‘我不輸粟,我於周為客。’”

兩則記載,一出之於鄭國人之口,一則為宋國人自言,都是宋人被稱為“客”、即周家客人的證明。所謂“客”,其本義是“恪”,亦即“敬”。“賓”也是“敬”,然而“敬客”之“敬”,與“嘉賓”之“敬”內外有別。“客”為“敬”外人的意思,在今語中也是可以見其痕跡的,例如當我們對別人的感謝說聲“別客氣”,這“客氣”一詞,就含著“見外”的意思。

《有客》:留客,惜別

再來看《有客》:

有客有客,亦白其馬。

有萋有且,敦琢其旅。

萋:盛貌。且:多貌。敦琢:雕琢。

有客宿宿,有客信信。

宿:留住一夜為宿。信:留住兩晚。

言授之縶,以縶其馬。

縶(zhí):用繩索絆住馬腿。

薄言追之,左右綏之。

追:送。 綏:安。

既有淫威,降福孔夷。

淫:大。夷:大。

【大意】周家有客,白馬為之駕車。他們有眾多隨從,衣裝都精雕細琢。客人請多住一宿,再多留一晚。拿出絆馬腿的韁繩,好將馬兒羈絆。(他們離去時)緊緊追趕,(既留不住)就為其做好路上的安排,好讓他們一路平安。客人的儀態好風度,上天會賞賜他們大福。

這首詩也是關於“客”的,與前一首不同的是,前一首寫客人的“戾止”即到來,這一首表的是留客之情。

還有,詩篇中的“亦白其馬”句,寫客人乘坐白馬駕駛的車。文字學家裘錫圭先生有一個說法:根據甲骨文,殷商貴族確實喜歡白馬。(裘錫圭:《古文字論集》,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32—234頁。)這對於確定詩篇“客”之所指究竟何人,有很大的幫助。這也同樣適合《振鷺》中的“我客”。就是說,兩首詩的“客”都應該是殷商遺民中的上層。也就是說,兩首詩篇一表迎“客”的熱情,一表送“客”的惜別。略覽詩篇,濃濃人情味溢於詩篇的言表。

《白駒》:留客,重人情

說到這裡,還有一首詩值得介紹,就是《小雅》中的《白駒》篇:

皎皎白駒,食我場苗。

場:場圃:菜園。

縶之維之,以永今朝。

摯:拴系。

所謂伊人,於焉逍遙。

皎皎白駒,食我場藿。

藿:野菜名。

縶之維之,以永今夕。

所謂伊人,於焉嘉客。

嘉客:佳美之客。一說,逗留。

皎皎白駒,賁然來思。

賁(bì):有光彩的樣子。

爾公爾侯,逸豫無期。

逸豫:快樂。豫,樂。

慎爾優遊,勉爾遁思。

慎:認真地,好好地。勉:免,不要。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

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

遐心:遠去之心。

這也是一首留客的詩篇。其“縶之維之”的留客做法與《有客》一樣,詩篇又稱客人為“爾公爾侯”,客人地位應該也是宋國的高層,而詩篇的“生芻一束,其人如玉”兩句讚美客人美妙至極。

詩中的“勉爾遁思”之“勉”,容易造成誤解,其實該字就是“免”的假借,看新近出土的戰國文字,這樣的用字借代現象很普遍。因而句子的意思是勸告客人不要有離去之心,還是留客之意,否則詩篇前後矛盾。

詩篇的年代應比《振鷺》《有客》的年代要晚,濃郁人情味的表達更加醇美。重人情,正是禮樂文化的顯著特點。《禮記》說所謂的“禮”,不過是“聖人”耕種“人情”之田的產品。讀這些迎送客人的詩篇,所言不虛。而“生芻一束”的句子,竟是那樣動人!

《有瞽》:殷商舊學的延續

再來看《周頌·有瞽》篇:

有瞽有瞽,在周之庭。

瞽:盲人樂工。

設業設虡,崇牙樹羽。

業:鐘磬架上端的橫版。虡(jù),鐘磬架立柱。牙:業上懸掛鐘磬出,為牙狀。羽:羽毛,鐘磬架上的裝飾。

應田縣鼓,鞉磬柷圉。

應:小鼓。田:大鼓。縣:懸。鞉(táo):有柄的小鼓。柷:樂器名,用以節樂。圉:樂器名,用以止樂。

既備乃奏,簫管備舉。

備:全。

喤喤厥聲,肅雍和鳴,先祖是聽。

我客戾止,永觀厥成。

【大意】盲目的樂工,來到周家王庭。設立樂器的高架,裝飾著羽毛和大牙。有小鼓和大鼓,有的可以手搖,有的需要懸掛,還有用來引導節奏起止的柷、圉。準備停當就演奏,喤喤的聲響,雍雍的和鳴,獻給祖先們聽。我們的客人到來了,王朝典禮將顯耀王朝非凡的成功。

“周庭”開始“有瞽”,是很令人新奇和興奮的事。詩篇這樣的句子,明顯給人這樣的感覺:瞽人樂工出現在周家王庭,是才有的事情。那麼,這些“瞽”又是什麼人?《禮記·明堂位》:“瞽宗,殷學也。”孫希旦《禮記集解》引鄭注:“樂師瞽矇之所宗也。”據此,“瞽宗”之學與歌舞音樂有關。

《禮記·明堂位》講“瞽宗殷學”,是與“頖宮,周學”並談的,就是說,“瞽宗”之學,應為殷商舊學在西周的延續,而甲骨文顯示,殷商時期確實有“樂政”以管理各種舞樂之事。因此,詩篇“有瞽有瞽”的歌唱,應顯示的是殷商瞽人藝術家初到西周王家時的情形。他們到來的目的就是“設業設虡”“先祖是聽”,即奏響鼓樂祭祀周人的祖先。就是說,他們是為著周家的祭祀祖先而來到“周庭”。而在周家方面,祭祀祖先也是為了“觀厥成”,即顯耀王朝的成就。

中華書局2019年出版

欄目主持人 李山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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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 李錦若

投稿信箱taoliguoxuet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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