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意象在宋詞中有著重要地位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一曲簡潔明快的《卜算子》以長江水作為大意象,溝通了君心與我心,將“相思意”鐵證般地注入經久不息的長江水流之中,成為千古難得的“古樂府俊語”。李之儀作為詞人,在彼時即有較多論詞篇章,主張詞要“自有一種風格”,作詞於終篇時,要“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這首小詞正巧妙地體現了作者上述創意主張,以長江流水意象寫出一種隔絕中的永恆之愛,這長江永流不止之水,就是抒情主體心中永遠流淌的相思情誼。宋詞中如李之儀之作者不在少處,滴水、片水、江水、雨水、湖水無不在詞中發出各式各樣聲響,彷彿詞人用筆描繪著江南煙水路、柳溪歸牧、寒江獨釣、風雨歸舟、秋江瞑泊、雪江賣魚、雲關雪棧、春江帆飽等一幅幅墨足筆酣圖景。

寒江獨釣

翻開全宋詞軸,我們可以看到水意象的分佈圖景。趙師俠《江南好》小詞五個水字連貫出現,共築江南水大意:“

共水,水遠與天連。天淨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兩相兼,月映水中天。人與景,人景古難全。景若佳時心自快,心還樂處景應妍。休與俗人言”。徐鹿卿《水調歌頭·壽林府判》以“西江”意象襯寫人,共出現五次“”字,使小詞中充滿一片水意:“贛灘石,青原雨。快閣晴,西江一帶風物,盡把祝長生。福與此江無盡,壽與此江俱遠,名與此江清。江水直到海,公亦上蓬瀛”。(用下半闕)劉學箕《長相思西湖夜醉》中湖水意象連接湖山、湖船,成清一色的“”詞:“湖山橫,湖水平,買個湖船一葉輕。傍湖隨柳行。秋風清,秋月明,誰搗秋砧煙外聲。悲秋無盡情”。

湖水平

施嶽《步月茉莉》詞集雪、霜、露、冰、水於一詞之中,使水的形態異態紛呈:“玉宇薰風,寶階明月,翠叢萬點晴雪。煉霜不就,散廣寒霏屑,採珠蓓,綠萼露滋,嗔銀豔,小蓮冰結。花痕在,纖指嫩痕,素英重結。枝頭香未絕。還是過中秋,丹桂時節。醉鄉冷境,怕翻成消歇。玩芳味,春焙旋燻,貯穠韻,水沉頻熱。堪憐處,輸與夜涼睡蝶

”。此詞所寫之“”有比喻性的意念之“”、“”,也有與茉莉花相伴之真水—露、霜,總而言之,為“微水”意象。宋詞中的水意象微到杯水、點水,闊到滄海汪洋,細到涓涓細流,大到長江大河、三峽瞿塘,平緩至於池塘小溪、猛到洪水浪濤、千堆雪潮,這些均為平面之水。

長江大河

湯恢《二郎神》將平面之水的寒江、溯水行舟、溪風一箭、水部雄文、月寒波卷、漠漠水天置於一首詞中,其宏遠高雄氣勢於詞境中得以通體顯現:“碧崖倒影,浸一片、寒江如練,正岸岸柳花,村村修竹,喚醒春風筆硯。溯水舟輕輕如葉,只消得,溪風一箭。看水部雄文,太師健筆,月寒波卷。倦遊。片雲孤鶴,江湖都遍慨金屋藏妖,繡屏包禍,欲與三郎痛辨。四首前朝,斷魂殘照。幾度山花崖蘚。無限都付窳尊,漠漠水天遠。”宋詞中的水意象還有立體形態,小霰、霧氣、細雨、飛瀑、巖泉、滂沱大雨、飛雪以垂直線型流動,或以點狀直行下地,霧氣則以瀰漫狀態呈現,與行地而定或平貼地表之水有縱與橫的區別。謝逸《醉桃源·雪》寫雪的情狀為“亂飄鴛瓦細無聲,遊揚柳絲輕”。李子正《減蘭十梅·雨》中的瀟瀟細雨則是“密灑輕籠,溼遍柔枝香更濃”,既看到細雨的上下點線流走之狀,也聞到經雨淋洗之後梅花的香氣。

飛瀑

張孝祥《六州歌頭·隱靜山觀雨》寫急雨脫雲,攜電走入地表,其氣勢足可撼人心魄:

“青嶂度雲氣,幽壑舞迴風。山神助我奇觀,喚起碧霄龍。電掣金蛇千丈,雷震靈鼉萬疊,洶洶欲崩空。盡瀉銀潢水,傾入寶蓮宮。坐中客,凌積翠,看奔洪。人間應失匕箸,此地獨從容。洗了從來塵垢,潤及無邊焦槁,選物不言功。天宇忽開霽,日在五雲東。”

詞意境

全詞寫了雲氣醞釀,迴風頓起,龍王山神互喚,閃電雷鳴,大雨傾瀉,洪水漫地,人看奔洪產生情思,暴雨驟停,天霽日出,為雲起雨作直至天晴日出的完整過程,近末尾處裹入人之觀雨逸想,將人之靈氣與自然運作沉穩地放入同一圖景之中,有天地人水相合相襯之立體感。在宋詞實際成篇遠筆過程中,水作為意象主體常常是縱橫交錯式地出現,天上地表橫豎對應,水面雨絲構成平面迎對線條的闊遠景觀。

天晴日出

葉潤《鶯啼序》織流水、滄溟、雨、水雲、春江、宴水、橫江於一體,陳著《大酺·壽沿江大制使觀文馬裕齋同知》合大江、雪霜、春雨、青溪為一境,張炎《瑤臺聚八仙為野舟賦》則有帶雨春潮、江皋、萬里波濤、五湖、吳淞、煙水的和諧鋪排,周密《明月引養源再賦,餘亦載賡》又是雁霜、雪冷、雨飄、江空、西湖的別意構設。“審美意識創造一個個‘第二自然’(歌德)或‘第三王國’(席勒),這是一個美的世界”,宋詞中的水世界無疑是宋人心中的“第二自然”或“第三王國”宋代詞人對水的鐘情還表現在水大意象的創設上。王沂孫為宋末重要詞人,其詞“運意高遠,吐韻妍和”,有《南浦·春水》詞二首,可見其詞作特色之一斑。

春江

其一雲:“柳下碧粼粼,認麴塵乍生,色嫩如染。清溜滿銀塘,東風細,參差轂紋初遍別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淺。再來漲綠迷舊處,添卻殘紅幾片。葡萄過雨新痕,正拍拍輕鷗,翩翩小燕簾影蘸樓陰,芳流去,應有淚珠千點。滄浪一舸,斷魂重唱蘋花怨。採香幽徑鴛鴦睡,誰道湔裙人遠”。上片初寫春水色貌,巧用比喻,以麴塵之嫩黃色狀春水之色,雖不為首舉,在此亦別出新致。接著下去又筆伸一籌,作東風吹起池塘春水的細部情狀寫真至此,春水色狀已臻全美。春水像有情之人,見之難煞思人之念,因此下句便自然進入別離家室情景的深情描寫:伊人臨水,翠眉倩影映於春水波間,春水伊人結為疊合意象。接下作今昔對比而重在寫今,即“再來漲綠迷舊處,添卻殘紅幾片”,面對漲滿鴨綠之春水,不見所念之人,僅見“殘紅幾片”,暗喻妻子已成永別,心中酸楚,自出言表。

春水

下片與上片呈現大致相同結構,春水情狀與伊人同寫,有字眼的變動,卻沒有情思之鬆懈,刻劃中更突出了想象中離別的妻子對自己的思念與怨愛,寫春水筆停而畫伊人之墨驟然增多,完成了由春水出以思念妻子結的創作圓環。張炎也因《南浦·春水》而獲得“張春水”之佳名,柳永因寫金明池景色有“露花倒影”而被蘇軾稱為“露花倒影柳屯田”,馮延巳作《謁金門》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句而成“干卿何事”之典,賀鑄作《青玉案》詞中有“若問閒情都幾許?一月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句絕佳,且有“梅子黃時雨”作為鎮紙之語而得名“賀梅子”,諸如此類因水意象而被稱道者還有許多,茲不羅列。宋代詞人對水意象的傾心還可見到別種創作實例。蕭漢傑共存詞四首,其中就有三首分別構制春雨大意象和秋雨大意象,另外一首中還有小意象之雨。歐陽修與陳允平均有西湖大意象詞十首作為組詞聯袂出現(歐陽修西湖詞所詠不是杭州西湖)。

水唯美意象

​文及翁存詞一首,卻以西湖水大意象獨得詞名被人評為“盡洗綺語柔情,復還清明世界”。蔣捷以聽雨大意象活畫詞人少年、壯年、老年的不同心境,於詞壇有較大影響蘇軾“沙湖道中遇雨”回家後作《定風波》以自然煙雨為意象,深刻表白了作者對待世宦風雨的態度,其中隱含哲思甚為高妙,為詞壇稱道。更為特出的是,蘇軾以大江東去之水意象充入《念奴嬌》詞中,將詞境推向極致,成“

古今絕唱”,成了蘇軾的壓軸之作。俞文豹在《吹劍續錄》中曾記:

“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在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

西湖水大意象

這說明蘇軾以江水東去意象成詞與柳永以楊柳岸後邊的水意象成詞形成了詞風上的鮮明對比。蘇柳二人得於水意象之助而奠定詞體不同風格的創作佳話為詞壇稱道至今。上述創作事實不難說明水意象在宋詞中的重要地位。任何一種意象都是歷史、地域與文化積澱的有機整合,水意象在宋詞中的生成,也毫無倒外地把握了上述三種則,加以時代的激發與地域的水源賞賜,籠萬端之水於詞章便成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