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4 〖回眸〗四十多年前知青的“革命化春节”

李庆洪

题记:如今人们越来越感觉“年味”淡了,说起“年味”也有苦有乐。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首先想到的是过年盼着穿新衣、放鞭炮、走亲戚,还有相对丰盛的食物。对于当年的知青,我也经历过一个别样的春节——


▲1976年夏,作者(左)在知青点上与带队干部合影


1976年的春节前夕,当时我下乡已经4个月,正准备回家过年呢,却接到通知,上级有关部门号召“知识青年与贫下中农一道过革命化的春节”。可是,怎么才算“革命化”呢?最响亮的口号是:“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包子再下手”。就是要坚持出工,不休息、不放假!尽管知青们心里很烦,既然是“革命”的名义,谁也无可奈何。


.当年提倡过一个革命化春节(选自网络)

虽然当时生活比较贫困,但毕竟春节是民间最隆重、最热闹的传统节日,这年春节是1月31日,从新年元旦开始,也就进入了腊月,村民们即开始“忙年”,起码给孩子做件新衣,磨点面用来包饺子、蒸些馒头;到二十三,也进入了高潮,队里忙着杀猪分肉、做豆腐。由于是“革命化”,不允许社员赶集卖农产品、置办年货,有人就借口走亲戚、生病等,偷偷去赶集。当时的工分仅有三毛多钱,一个壮劳力干一年只有一百二三十元,交上集体的,很多人家还上欠债,已所剩不多;有的人家还了旧债借新债,算下来,一分钱也分不上,还欠队上的。过年了,不少人家只能靠赶集卖点地瓜、大葱、萝卜、鸡蛋,甚至粮食,换点办年货的钱。

杀猪分肉是年味最浓的场面之一,特别是一群围观的孩子最兴奋,那猪被杀前的阵阵长嚎,不仅没有任何恐怖之感,反而增添着节日的喜庆气氛。午后,杀猪师傅走进猪圈,那死到临头的猪却毫不知情,还以为要喂食呢,正围着转圈找食时,杀猪师傅瞅准机会,一猫腰,迅速拎起猪的一条后腿,顺势狠狠地那么一扭,肥猪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上,随之掏出绳子将猪的两个后蹄子紧紧地捆在一起,猪已无法站立。趁着猪正在张嘴嚎叫时,杀猪师傅将一根木棍塞进去,然后又将猪嘴捆住;再将两个前蹄捆住,最后将捆好的前蹄子和后蹄子绑上,从中间穿一根大杠子,两个人抬到杀猪场去。

杀猪的现场,垒起几块砖,点燃树枝,支着口大锅,里面烧着热水,烟雾腾腾,蒸气滚滚。猪被抬来放在一个废旧的大车板上,猪动弹不得了,已经没有多少气力嘶叫,像要断气似的,破声破气的很难听。杀猪师傅一手摁住猪脖子下方的位置摸了摸,一手握着刀藏在身后,那刀划了一道弧线,从猪脖子下面斜着捅了进去。随之一股冒着热气的鲜血顺着刀柄涌出,咕嘟咕嘟作响,流进水桶里。血越流越多,猪就在渐渐微弱的呻吟中慢慢死去了。


杀猪过年

接下来就是褪猪毛,解开绳子后,那杀猪师傅用刀在猪的后腿上割开一个口,用一根铁通条从这个口沿着猪皮向猪的四肢、躯干等部位穿行,疏通通道,然后再通过割的那个口向里吹气,使猪像气球似地鼓起来,然后用大锅里的热水往猪身上浇,便于褪毛。这水不能太热,不然会把猪皮烫坏;也不能不热,那样猪毛就褪不下来。随后,开膛,清理出五脏,割下猪头、猪蹄,用斧子从脊椎那儿砍开,把猪分成两片,剔出骨头。到此时,人们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提着分割的一条条猪肉,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做豆腐都是在晚上,我过去没见到,所以几次去豆腐坊看个究竟。先把黄豆浸泡至发胀变软后,用驴来拉石磨,磨成豆浆,再用纱布把豆渣滤出来,只留下纯净的豆浆。把豆浆放在大锅里煮开,就可以把卤水慢慢倒进去,拿勺子轻轻搅动,锅里面开始出现凝结的固体,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渐渐的固体物越来越多,锅里的汤也开始清澈起来。最后把锅里点好的豆腐连汤都倒进一个木匣子里,汤水被过滤下去,剩下的固体被压成豆腐块。压的时间也要掌握好,时间太短,豆腐里留下的汤水多,太软不好吃,炒也不成形;时间太长,豆腐就硬了,不滑溜,也影响口感。由两个人踩着木杠来压,差不多的时候就用手拍一拍,感觉一下豆腐的软硬程度,完全是凭经验。


.古法做豆腐(选自网络)

队里分了豆腐,每人20斤,怎么弄回家?我和知青小房决定抬回家,把盛着两整块豆腐的木匣子用绳子拴好四角,从中间穿上木棍,两人前后抬着走了十几里路,到家时已经华灯初上,我们抬着40斤豆腐在城中穿行,路人投来疑惑而有些羡慕的眼光。毕竟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过年每家买上十斤八斤的豆腐,也要提前与卖豆腐的预订,不少人家是用豆子来换的。

除夕之夜,我们三个知青和带队干部包了饺子,身边没有亲人,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更显得孤寂冷清。躺在床上,回忆着儿时过年欢乐的情景,更加思念家人。迷迷糊糊觉得没睡多久,就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队里的张叔叫我去他家吃年夜饭。此时已是大年初一的凌晨3点,张叔家围坐了一桌乡亲,推杯换盏,异常热闹。张叔是跑外勤的,整日为村里东奔西走,见多识广,待人热情。当时生活都挺苦,张叔家里的生活水平在村里是比较高的,过年也不过是做个酥锅,酱点猪头肉、猪下水,灌点香肠,还有煎青鱼、炸花生米、炖大锅菜等,已经很令村里人羡慕了。我从未喝过一滴酒,端起那三钱的小酒杯,面对用地瓜干换来的高度烈酒,辣得我实在难以下咽。酒过三巡,又开始行酒令,我更是一窍不通,总被罚酒。最简单的是猜火柴棒,张叔拿了与在座人数相等的火柴棒,在桌下两手分握,然后伸出一只手,让邻座的人猜几根,如没猜中,张叔就要喝酒;结果猜中了,邻座被罚酒一杯;然后邻座再做阄,让下一个猜,以此类推。我几轮都猜中了,每次被罚酒。相互敬酒,一碰喝两杯,实在喝不了,只好两次喝一杯。就这样,我总共喝了足有四两,真是没想到第一次就喝了这么多。十几年后,我到乡镇挂职,正月里被好客的乡亲们拖入“吃年饭”的“战场”,几乎天天中午这家,晚上那家,轮番“作战”,这时的生活条件好了,坐在热炕头上,与农村老大爷说着知心话,畅饮舒心酒,我常常想起下乡时的年夜饭,常常聊起第一次喝酒的情景。


《致知识青年春节慰问信》年历(选自网络)

喝到早晨七点,该上工了,结果夜里很多乡亲都在喝酒守夜,来的人是又睏又乏,无精打采;等了个把小时,也没有多少人来上工,甚至还有回去的。在人们的牢骚抱怨声中,终于宣布不上工了。我们几个知青一听,立马回宿舍换装,恨不得飞回家去。

在家仅待了两天,初三返回来,走到村口,有几个人在站岗;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阻止走亲戚的,遇到有人拎着篮子,甚至挑着簸箩担子,一看是馒头、麻花、点心之类的,就不准进出村子。有人想混过岗卡,就把东西藏在身上,冬天穿着棉衣,浑身鼓鼓囊囊,明眼人一看就找到破绽。因为都是乡里乡亲,又是大过年的喜庆日子,所以不好意思扣留礼品。庄户人过年走亲戚是大事,有的距离远的一年仅只一次;特别是初二走丈人家,更是必须的;实在没办法,有人只能夜晚走。在外地工作的人拖儿带女回来探家,行李却不准带进村,对此很不理解,甚至发生争执。


农村戏台(选自网络)

少了走亲串友,少了鞭炮声声,也就少了过年的热闹,少了喜庆的笑脸。为了增添点过年的气氛,大队里新年前就确定排台吕剧,春节时演出。村里有个双目失明的中年人,颇懂文艺,说话斯文,会摆弄几种乐器,也会写点曲词,算得上“能人”。我曾见过他读盲文《毛选》,还让他给我讲解盲文原理。他写了个剧本,准确说是他口述,由一个学生记录的,是反映部队到农村支援三秋的,歌颂军民鱼水情。他想把剧本编成吕剧演出,但他看不见,对这样四幕剧难以编排得很缜密,就来找我帮助修改。我平常只写诗歌,所有样板戏剧本虽看过几遍,但也不懂戏剧结构、剧情铺陈等等。开始还蛮有信心,觉得唱词我可以改,但看了几遍,剧本故事很简单,缺乏戏剧冲突,人物不多,忽上忽下,连走场的时间也不够,整个剧成了一锅粥。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理清楚,但依然觉得没有戏剧性。几天后,我被催促去了整修大寨田工地,听说找了几个人商量排戏,大家都感觉没意思,加上部队服装难以借到,布景、道具也难以解决,就放弃了。无奈之下,还是排演了传统吕剧《李二嫂改嫁》片段,扮演主角的是三小队的妇女队长,还没定婚呢,演得真不错,附近村子里也有不少人来看。那个写剧本的盲人在台上拉二胡伴奏,看上去有板有眼。村里还请公社放映队来访了一场电影,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故事片《春苗》。

第一个“革命化春节”就这样度过了,现在想起来,有苦涩,也有甜蜜……



选自本人散文集《蓦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