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6 诸葛忆兵:欧阳修扬州《紫石屏歌》诗缘



庆历八年(1048)闰正月,欧阳修四十二岁,结束滁州任期,转起居舍人,依旧知制诰,徙知扬州,二月到任。次年正月,移知颍州。欧阳修在扬州仅一年,却在宋代文化史上留下诸多佳话,如平山堂的修建与相关文学创作等。欧阳修写于此年中秋节的《紫石屏歌》(参欧阳修撰、刘德清等笺注《欧阳修诗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2,915 页),因张昷之留赠“月石砚屏”而创作,寄给闲居苏州的苏舜钦共赏,苏舜钦、梅尧臣都有相关咏物言事之作,构成宋代一段紫石月砚屏诗缘。

关于“紫石屏”的来历,欧阳修有《月石砚屏歌序》予以交代:

张景山在虢州时,命治石桥。小版一石,中有月形,石色紫而月白,月中有树森森然,其文黑而枝叶老劲,虽世之工画者不能为,盖奇物也。景山南谪,留以遗予。予念此石古所未有,欲但书事则惧不为信,因令善画工来松写以为图。子美见之,当爱叹也。其月满,西旁微有不满处,正如十三四时,其树横生,一枝外出。皆其实如此,不敢增损,贵可信也。(欧阳修撰、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951 页)


此石出自虢州(今河南灵宝),张昷之治桥时所得,后留赠欧阳修。张昷之,字景山,大中祥符八年(1015)登进士第。因石形“小版”,只能制作成砚屏,欧阳修没有明言该石在何人手中制作成砚屏。这是一块紫石,故称“紫石屏”;又因为石中有自然月形,又称“月石砚屏”。了解该砚屏来历与特征之后,再来阅读欧阳修的《紫石屏歌》:

月从海底来,行上天东南。正当天中时,下照千丈潭。潭心无风月不动,倒影射入紫石岩。月光水洁石莹净,感此阴魄来中潜。自从月入此石中,天有两曜分为三。清光万古不磨灭,天地至宝难藏缄。天公呼雷公,夜持巨斧隳斩,堕此一片落千仞,皎然寒镜在玉奁。虾蟆白兔走天上,空留桂影犹杉杉。景山得之惜不得,赠我意与千金兼。

自云每到月满时,石在暗室光出檐。大哉天地间,万怪难悉谈。嗟予不度量,每事思穷探。欲将两耳目所及,而与造化争毫纤。煌煌三辰行,日月尤尊严。若令下与物为比,扰扰万类将谁瞻?不然此石竟何物,有口欲说嗟如钳。吾奇苏子胸,罗列万象中包含。不惟胸宽胆亦大,屡出言语惊愚凡。自吾得此石,未见苏子心怀惭。不经老匠先指决,有手谁敢施镌镵?呼工画石持寄似,幸子留意其无谦。


这是一首咏物诗,欧阳修惊叹于上苍之鬼斧神工,对此砚屏爱不释手,作诗咏之。这块紫石弥足珍贵之处在于石头上惟妙惟肖的白色“月形”,欧阳修在序中有过详细描述:“月中有树森森然,其文黑而枝叶老劲……其月满。西旁微有不满处,正如十三四时,其树横生,一枝外出。”诗歌不同于散文,可以展开想象之翅膀,任意翱翔。

诗歌首先追溯石中月亮之出处。古人都认为日月经海底而升上天空,欧阳修因此演绎出紫石白色“月形”之来历:月亮经由海底升上天东,下照千丈潭,潭水澄澈,潭心无风,月亮倒影潭底,潭中月反射到紫石之上,而有此“阴魄”。所以,月石“水洁”“莹净”,与日月争辉而成三。而后“天公呼雷公”,挥巨斧斩岩,得此小版紫石,保留完整“月形”,如玉奁上之“皎然寒镜”,清光万古不灭,成就“天地至宝”。这也是对出产这块紫石环境的描述:天高,月白,潭清,石奇,相互辉映,造就一段天地奇缘。


此石更有另一番奇迹:“每到月满时,石在暗室光出檐。”这奇特的夜光当然是张昷之爱石的夸张观感,欧阳修偏偏要去探究此中奥秘。所谓“大哉天地间,万怪难悉谈。嗟予不度量,每事思穷探”。宋人好思辨,宋诗多理性,神奇想象中插入大段思辨文字,完全是宋诗的作风。对此天地奇观,欧阳修当然“有口欲说嗟如钳”,完全无力解释,只能寄希望于苏舜钦。诗歌后段极力夸奖苏子“胸罗列万象”“言语惊愚凡”,故“呼工画石持寄似”,期望苏舜钦为其一解疑惑。

欧阳修作此诗的另一缘由是弥补庆历八年中秋无月可赏之遗憾。其《酬王君玉中秋席上待月值雨》云:

池上虽然无皓魄,樽前殊未减清欢。绿醅自有寒中力,红粉尤直烛下看。罗绮尘随歌扇动,管弦声杂雨荷干。客舟闲卧王夫子,诗阵教谁主将坛。


《欧阳修诗编年笺注》于此诗之“题解”云:“是年秋,梅尧臣由宣城赴陈州,途经扬州,欧中秋留饮梅尧臣,并赋诗招许元、王琪共同赏月。因中秋夜雨,改在船内饮酒听乐、观舞赋诗。” (《欧阳修诗编年笺注》,911 页)之所以招许元和王琪作陪,欧阳修《招许主客》诗也有戏谑之解释:“仍约多为诗准备,共防梅老敌难当。”(同上书,909 页)梅尧臣因此有《和永叔中秋夜会不见月酬王舍人》,诗云:


主人待月敞南楼,淮雨西来斗变秋。自有婵娟侍宾榻,不须迢递望刀头。池鱼暗听歌声跃,莲的明传酒令优。更爱西垣旧词客,共将诗兴压曹刘。(梅尧臣著、朱东润编年校注《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466 页)



梅尧臣像

欧阳修、梅尧臣诗歌中都极力渲染中秋夜老友相聚、饮酒听歌观舞之欢乐,所谓“樽前殊未减清欢”。然而,中秋无月,还是美中不足。故欧阳修又有《中秋不见月问客》:“试问玉蟾寒皎皎,何如银烛乱荧荧。不知桂魄今何在,应在吾家紫石屏。”(《欧阳修诗编年笺注》,913页)梅尧臣有《中秋不见月答永叔》:“天嫌物兼美,而使密云藏。已向石屏见,何须照席光。”(《梅尧臣集编年校注》,466 页)欧、梅诗作,皆以石屏之月补足今夜无月之阙失,意图相当明显。问者仍有遗憾,自我排解;答者由此劝解,盛夸月屏。可见酒宴之间,听歌观舞之馀,欧阳修是拿出紫石屏与友人共同欣赏的。既然“桂魄在紫屏”,欧阳修馀兴未尽,事后作《紫石屏歌》,并将未在此地的友人苏舜钦也拉到一起欣赏。

庆历五年欧阳修因事出知滁州,仕途上略略失意,但这并不影响其政治上满满的信心,仁宗也依然对其眷顾有加。果然,庆历七年以来,欧阳修便连连升官晋爵,扬州只是欧阳修升迁回归朝廷过程中的一个短暂停留。换言之,欧阳修在扬州期间心态相对平和、精神相对振奋。故中秋之夜,能够召唤友人,设宴作乐,鉴赏月砚屏,赋诗抒情。因苏舜钦未在场,欧阳修便作诗画图寄赠,透露出老友之间浓浓的情谊,以及对苏舜钦才华的极度赞赏。苏舜钦得之,有《永叔石月屏图》诗答复,云:


日月行上天,下照万物根。向之生荣背则死,故为万物生死门。东西两交征,昼夜不暂停。胡为虢山石,留此皎月痕常存。桂树散疏阴,有若图画成。永叔得之不能晓,作歌使我穷其原。或疑月入此石中,分此二曜三处明。或云蟾兔好溪山,逃遁出月不可关。浮波穴石恣所乐,嫦娥孤坐初不觉。玉杵夜无声,无物来捣药。嫦娥惊推轮,下天自寻捉。绕地掀江蹋山岳,二物惊奔不复见。留此玉轮之迹在青壁,风雨不可剥。

此说亦诡异,予知未精确。物有无情自相感,不间幽微与高邈。老蚌向月月降胎,水犀望星星入角。彤霞烁石变灵砂,白虹贯岩生美璞。此乃西山石,久为月照著。岁久光不灭,遂有团团月。寒辉笼笼出轻雾,坐对不复嗟残缺。虾蟆纵汝恶觜吻,可能食此清光没。玉川子若在,见必喜不彻。此虽隐石中,时有灵光发。土怪山鬼不敢近,照之僵仆肝脑裂。有如君上明,下烛万类无遁形,光艳百世无亏盈。(苏舜钦著、沈文倬校点《苏舜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50、51 页)


既然欧阳修以戏谑口吻请苏舜钦来答疑,苏舜钦便戏谑式推测予以回复。诗歌以议论开篇,导引出欧阳修的疑问。“或云蟾兔好溪山,逃遁出月不可关。浮波穴石恣所乐,嫦娥孤坐初不觉。”苏舜钦已经尝试着给出答案,且一并解释了扬州中秋无月可赏的原因,即“嫦娥惊推轮,下天自寻捉”。与老友戏谑一番,苏舜钦又吊诡式予以否定:“此说亦诡异,予知未精确。”而后一本正经地再度回答:“此乃西山石,久为月照著。岁久光不灭,遂有团团月。”正说反说,都是与老友调侃,展示其丰富的想象力和纵横自如的诗才,不负老友之称赞。“寒辉笼笼出轻雾”以下盛赞紫石月砚屏,苏舜钦未见实物,同样只是依赖想象落笔,最后引申拔高到对明君的期待:“有如君上明,下烛万类无遁形,光艳百世无亏盈。”优游卒岁之际,不忘现实政治,展现出宋代士大夫“进退皆忧”的博大胸襟。



苏舜钦像

梅尧臣有《咏欧阳永叔文石砚屏二首》(《梅尧臣集编年校注》,457、458 页),一为七言,一为五言,诗人特意以不同诗体予以咏叹。诗云:


虢州紫石如紫泥,中有莹白象明月。黑文天画不可穷,桂树婆娑生意发。其形方广盈尺间,造化施工常不没。虢州得之自山窟,持作名卿砚傍物。凿山侵古云,破石见寒树。分明秋月影,向此石上布。中又隐孤壁,紫锦藉圆素。山祇与地灵,暗巧不欲露。乃值人所获,裁为文室具。独立笔砚间,莫使浮埃度。


梅诗仅仅是摹写、咏赞紫石月砚屏,当为中秋夜聚会后之作,其时未见欧阳修、苏舜钦往返之作,故无一字言及。然亦为紫石月砚屏之一章。

宋诗风貌,深受韩愈影响,于上述诸位诗歌往复中亦可见之。唐代卢仝有《月蚀诗》,韩愈有《月蚀诗效玉川子作》,皆以其想象之奇特、造句之奇崛、物象之奇异震古烁今。苏舜钦即言“玉川子若在,见必喜不彻”。欧阳修和苏舜钦之作,其散文笔法、议论方式、长短自如句式,皆明显受其影响。这一切又是宋诗之特有风韵,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等都是宋诗的代表大家。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0年第1期“诗文欣赏”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