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唐詩名篇賞析(621—640卷)劉禹錫18卷,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唐詩,泛指創作於唐朝詩人的詩。唐詩是中華民族珍貴的文化遺產之一,是中華文化寶庫中的一顆明珠,同時也對世界上許多民族和國家的文化發展產生了很大影響,對於後人研究唐代的政治、民情、風俗、文化等都有重要的參考意義和價值。

目錄:

621秋詞二首 劉禹錫

622竹枝詞九首(其二)

623竹枝詞九首(其七)

624竹枝詞九首(其九)

625楊柳枝詞(其一)

626浪淘沙九首(其六)

627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628再遊玄都觀

629與歌者米嘉榮

630聽舊宮人穆氏唱歌

631石頭城

632烏衣巷

633臺城

634和樂天《春詞》

635望洞庭

636柳枝詞

637觀刈麥

638宿紫閣山北村

639村居苦寒 白居易

640輕肥

秋詞二首

劉禹錫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山明水淨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

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

這兩首詩的可貴,在於詩人對秋天和秋色的感受與眾不同,一反過去文人悲秋的傳統,唱出了昂揚的勵志高歌。

詩人深深懂得古來悲秋的實質是志士失志,對現實失望,對前途悲觀,因而在秋天只看到蕭條,感到寂寥,死氣沉沉。詩人同情他們的遭遇和處境,但不同意他們的悲觀失望的情感。他針對這種寂寥之感,偏說秋天比那萬物萌生、欣欣向榮的春天要好,強調秋天並不死氣沉沉,而是很有生氣。他指引人們看那振翅高舉的鶴,在秋日晴空中,排雲直上,矯健凌厲,奮發有為,大展鴻圖。顯然,這隻鶴是獨特的、孤單的。但正是這隻鶴的頑強奮鬥,衝破了秋天的肅殺氛圍,為大自然別開生面,使志士們精神為之抖擻。這隻鶴是不屈志士的化身,奮鬥精神的體現。所以詩人說,“便引詩情到碧霄”。“詩言志”,“詩情”即志氣。人果真有志氣,便有奮鬥精神,便不會感到寂寥。這就是第一首的主題思想。

這兩首《秋詞》主題相同,但各寫一面,既可獨立成章,又是互為補充。其一讚秋氣,其二詠秋色。氣以勵志,色以冶情。所以贊秋氣以美志向高尚,詠秋色以頌情操清白。景隨人移,色由情化。景色如容妝,見性情,顯品德。春色以豔麗取悅,秋景以風骨見長。第二首的前二句寫秋天景色,詩人只是如實地勾勒其本色,顯示其特色,明淨清白,有紅有黃,略有色彩,流露出高雅閒淡的情韻,泠然如文質彬彬的君子風度,令人敬肅。謂予不信,試上高樓一望,便使你感到清澈入骨,思想澄淨,心情肅然深沉,不會象那繁華濃豔的春色,教人輕浮若狂。末句用“春色嗾人狂”反比襯托出詩旨,點出全詩暗用擬人手法,生動形象,運用巧妙。

這是兩首抒發議論的即興詩。詩人通過鮮明的藝術形象表達深刻的思想,既有哲理意蘊,也有藝術魅力,發人思索,耐人吟詠。法國大作家巴爾扎克說過,藝術是思想的結晶,“藝術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積驚人的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因而能喚起人們的想象、形象和深刻的美感。劉禹錫這兩首《秋詞》給予人們的不只是秋天的生氣和素色,更喚醒人們為理想而奮鬥的英雄氣概和高尚情操,獲得深刻的美感和樂趣。

竹枝詞九首(其二)

劉禹錫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這首《竹枝詞》含思宛轉,清新活潑,音節和諧,語語可歌。特別是把比興揉而為一,此詩興中有比,比中有興,頗富情韻。

詩中刻畫了一個熱戀中的農家少女形象。戀愛給她帶來了幸福,也帶來了憂愁。當她看到眼前的自然景象的時候,這種藏在心頭的感情頓被觸發,因而託物起興:“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描繪出一幅山戀水依的圖畫。山桃遍佈山頭,一個“滿”字,表現了山桃之多和花開之盛。一眼望去,山頭紅遍,象一團火在燒,給人以熱烈的感覺。而山下呢,一江春水拍山流過,一個“拍”字,寫出了水對山的依戀。這兩句寫景,卻又不單純寫景,景中蘊涵著女主人公複雜的情意。

但這種託物起興,用意隱微,不易看出,於是詩人又在興的基礎上進而設喻,使這種情意由隱而顯。“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讓女主人公對景抒情,直接吐露熱戀中少女的心緒。“花紅易衰似郎意”照應第一句,寫她的擔心。一個“紅”字,說明鮮花盛開,正如小夥子那顆熱烈的心,讓人高興;但小夥子的愛情是否也象這紅花一樣易謝呢?“水流無限似儂愁”,照應第二句,寫少女的煩憂。既相戀,又怕他變心,這一縷淡淡的清愁。就象這繞山流淌的蜀江水一樣,無盡無休。

詩所表現的是初戀少女微妙、細膩而又複雜的心理,十分傳神。

詩的格調也明朗、自然,就象所描繪的紅花綠水一樣明媚動人。而詩的情境的創造、人物思想感情的表達,卻恰恰是靠了這個最明顯、最巧妙的手法──比興。

竹枝詞九首(其七)

劉禹錫

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這是《竹枝詞九首》的第七首。詩從瞿塘峽的艱險借景起興,引出對世態人情的感慨。

瞿塘峽是長江三峽之一,兩岸連山,水流急湍,形勢最為險要,古有“瞿塘天下險”之稱。峽中尤多礁石險灘,峽口有“灩澦堆”,就是一巨大石灘。“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就描繪出瞿塘峽的這種險阻形勢。“嘈嘈”,流水下灘發出的嘈雜聲。“十二灘”,並非確數,猶言險灘之多,其險絕情況也就可以想見了。

面臨著驚濤拍岸、險阻重重的瞿塘峽,詩人不禁由江峽之險聯想到當時的世態人情:“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瞿塘峽之所以險,是因為水中有道道險灘,而人間世道”等閒平地“也會起波瀾,豈不令人防不勝防?真是”人心“比瞿塘峽水還要兇險。這是詩人發自內心的感慨之言。劉禹錫參加永貞改革失敗以後,屢受小人誣陷,權貴打擊,兩次被放逐,達二十三年之久。痛苦的遭遇,使他深感世路維艱,兇險異常,故有此憤世嫉俗之言。長恨,顯示出長期埋在詩人心中的,對那些慣於興風作浪、無事生非、陷害無辜的無恥之徒的無比忿恨。說瞿塘之險用”人言“提起,意為盡人皆知;嘆人心之險則用”長恨“領出,主語是詩人自己,點出自己在現實的經歷和體察中悟出的人情世態,並且明確表示了自己對它的態度。兩句之間有轉折,也有深入,以瞿塘喻人心之險,在人之言與我之恨之間過渡,命意精警,比喻巧妙,使抽象的道理具體化,從而給人以深刻的感受。

竹枝詞九首(其九)

劉禹錫

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

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畲。

這首詩是一幅巴東山區人民生活的風俗畫。它不是一般的模山範水,不是著力於表現山水的容態精神,而是從中發掘出一種比自然美更為可貴的勞動的美,創造力的美。

“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開頭用一個“山”字領起,一下子把詩人面對春山、觀賞山景的形象勾畫出來了。俗諺說:“桃花開,李花敗。”一般是李花先開,桃花後開。現在桃花、李花同時盛開,這是山地氣候不齊所特有的景象。“層層”狀桃李花的繁茂與普遍。此山彼山,觸處皆是。那種色彩絢爛、滿山飄香的景象可以想見。次句由景及人。“雲間”形容山頂之高。詩人遙望山頂,在花木掩映之中,升起了嫋嫋的炊煙。他推斷,這一定是村民聚居之處。“是人家”三字是詩人注意力的歸著點。“是”字下得醒豁,表明詩人探尋的目光越過滿山的桃李,透過山頂的雲霧,終於找到了繡出這滿山春色的主人的所在,美是由人創造的。山美、花木美,都來自山村居民的勞動之美。以下即轉為富有地方色彩的山村居民的勞動場景的描畫。

“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畲。”兩句寫山村居民熱氣騰騰的勞動生活。挎著長刀、戴著短笠的男人們根據傳統的辦法前去放火燒荒,準備播種;戴著飾物的青年婦女們下山擔水,準備做飯。在這裡,作者運用了兩種修辭手法。一、借代。用“銀釧金釵”借代青年婦女,用“長刀短笠”借代壯年男子,正好捕捉了山民男女形象的特徵,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二、對仗。不僅上下兩句相對,而且還採用了句中自為對(即當句對)的辦法,把語言錘打得十分凝鍊。

全詩短短四句,每句一景,猶如四幅畫圖,孤立起來看,有其相對的獨立性,合起來看,恰好構成一個完滿的藝術整體。由滿山的桃李花引出山村人家,又由山村人家引出勞動男女戮力春耕的情景,全詩至此戛然而止,而把婦女們負水對歌、燒畲時火光燭天以及秋後滿山金黃等情景統統留給讀者去想象,畫面的轉接與安排極有理致。詩中沒有直接發出讚美,但那種與勞動生活的旋律十分合拍的輕快的節奏,那種著力描繪創造力之美的藝術構思,都隱隱透露出詩人欣喜愉快的心情和對勞動生活的讚歎。劉禹錫貶謫巴山楚水之時,接近了人民,南國的風土人情,激盪了他的詩情,豐富和提高了他的藝術情趣,使他在美的探索中擴大了視野,在審美鑑賞力和表現力方面,都有了新的突破。

楊柳枝詞(其一)

劉禹錫

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樹小山詞。

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

劉禹錫的樂府小章《楊柳枝詞》,一共有九首,這是其中的第一首,可說是這組詩的序曲,鮮明地表現了他在文學創作上的革新精神。

首句“梅花”,指漢樂府橫吹曲中的《梅花落》曲,用笛子吹奏(羌笛是笛的一種),其曲調流行後世,南朝以至唐代文人鮑照、吳均、徐陵、盧照鄰、沈佺期等都有《梅花落》歌詞,內容都與梅花有關。(見《樂府詩集》卷二四)這句意思說,起源於塞北的《梅花落》是用笛子吹奏的樂曲。

次句講的是《楚辭》中的《招隱士》篇。相傳西漢淮南王劉安門客小山之徒作《招隱士》篇來表現對屈原的哀悼。《招隱士》首句雲,“桂樹叢生兮山之幽”,下文又兩處有“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之句,所以劉禹錫詩中以桂樹指代《招隱士》篇。《招隱士》雖然篇章短小,但情辭悱惻動人,為後代所傳誦。篇中“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兩句尤為後世文人所賞愛,樂府雜曲歌辭有《王孫遊》曲,南齊謝朓與王融、唐崔國輔均有歌詞,即從此兩句衍化出來。(見《樂府詩集》卷七四)次句意思是說,《招隱士》是淮南小山的歌詞。《梅花落》曲原出塞北,歌詠梅花,《招隱士》出自淮南王門下,屢屢詠及桂樹,它們與《楊柳枝詞》(詠柳)都以樹木為歌詠對象,在內容上有相通的地方,所以劉禹錫拿它們來與《楊柳枝詞》相比。

《梅花落》、《招隱士》雖是產生於西漢的作品,但長久流傳後世,到唐朝仍為人們所吟唱傳誦。唐代文士不但寫《梅花落》、《王孫遊》樂府古題詩,而且在其他篇什中也常詠及這兩個作品。如李白詩云:“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落梅花”即指奏《梅花落》曲。王維詩云:“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送別》)即化用《招隱士》句意。這都可以說明這兩個作品在唐代的影響。

劉禹錫固然也重視這兩個作品的歷史地位和長遠影響,但他本著文學必須創新的原則,向時人提出:“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指出《梅花落》、《招隱士》這兩個作品畢竟是前朝之曲,不要再奏了,現在還是聽我改舊翻新的《楊柳枝詞》吧。《折楊柳》原來也是樂府舊曲。樂府橫吹曲中有《折楊柳》曲,鼓角橫吹曲中有《折楊柳歌辭》、《折楊柳枝詞》,相和歌辭中有《折楊柳行》,清商曲辭中有《月節折楊柳歌》,其歌辭大抵是漢魏六朝的作品,都用五言古體來抒寫。唐代不少文人所作《楊柳枝詞》,從白居易、劉禹錫以至晚唐的李商隱、溫庭筠、薛能等的許多作品,卻都用七言近體的七絕形式來寫作,雖然內容仍詠楊柳或與楊柳有關的事物,在形式上確是翻新了。唐人常用絕句配樂演唱,七絕尤多。《樂府詩集》都編入近代曲辭,表明它們是隋唐時代的新曲調。

劉禹錫晚年與白居易唱和酬答,白居易有《楊柳枝》組詩八首,其第一首雲:“《六麼》《水調》家家唱,《白雪》《梅花》處處吹。古歌舊曲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劉禹錫的《楊柳枝》組詩九首,就是與白居易唱和之作,因此首篇“塞北梅花”一章,在構思、造語上都非常接近。比較起來,劉的“請君莫奏”二句比白的“古歌舊曲”二句,語言更為精警動人,因而贏得更多讀者的喜愛。這兩句詩,不僅概括了詩人的創作精神,而且那些致力於推陳出新的人們,也都可以借用它們來抒發自己的胸懷,因此可說含蘊豐富,饒有啟發意義。

本篇上下兩聯都接近對偶,每聯意思都對稱,詞語則是大部分對稱,於大體整齊勻稱中顯出流動自然之美。

浪淘沙九首(其六)

劉禹錫

日照澄洲江霧開,淘金女伴滿江隈。

美人首飾侯王印,盡是沙中浪底來。

此詩是《浪淘沙》九首中的第六首。詩人著意描寫淘金婦女的勞動,歌頌了勞動的創造力,立意警拔高遠。

詩一開頭,給讀者勾勒了一幅色彩鮮明的晨江漉金圖:一輪初陽冉冉升起,朝暉輕緩地撥開了籠罩在江面上的晨霧,江中小洲漸漸顯露出明淨秀美的輪廓。成群結伴的淘金姑娘,正散滿在江灣辛勤地淘沙漉金。這時,陽光已驅散晨霧,說明她們已淘洗了好長一會兒了。詩人用晨光撥開江霧這優美如畫的鮮麗景色,襯托淘金女伴勞動場面的壯美,表現了對她們的勞動的由衷讚美和熱情謳歌。

後兩句,作者的詩思從江邊場景宕開,從轉折對比中提煉出高遠的深意。前兩句謳歌了淘金婦女們的勞動,順接來寫,固然可以,但不會產生警人的力量。詩人別具慧眼,擇取標誌上層社會富貴奢靡功名權勢的首飾與金印來立意,指出權貴們所佔用的黃金,正是勞動者經過千辛萬苦從沙中浪底淘漉而來。揭示了當時不合理的社會現實:勞動者創造了世間一切財富,卻難得溫飽;不勞者卻可以無限度地佔有勞動者的勞動果實,從而表現了詩人深切地同情勞動人民的主題。

這首詩以明快而又婉轉的民歌風調,表現了深邃高卓的思想。語言質樸淺近,精煉準確,很有特色。首句“照”、“開”兩個動詞,準確而有層次地寫出了時間的推移。第二句的“滿”字,既寫出人數之多,也暗示了淘金勞動早已開始。這些通俗字眼,從生活直觀中提煉出來,熔入詩中,形象而富有動態美。第三句兩個名詞性詞組並列,卻不嫌堆砌,反見其神思飛動,用詞精警。第四句一個“盡”字,充分揭示當時社會的本質,使結尾兩句成為精闢警策的佳句。正因為這樣,這首意境深警的喻理小詩,才這麼耐人尋味,這麼給人啟迪。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劉禹錫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劉禹錫此詩,通過人們在長安一座道士廟──玄都觀中看花這樣一件生活瑣事,諷刺了當時的朝廷新貴。

永貞元年(805),即貞元二十一年,劉禹錫參加王叔文政治革新失敗後,被貶為朗州司馬,到了元和十年(815),朝廷有人想起用他以及和他同時被貶的柳宗元等人。這首詩,就是他從朗州回到長安時所寫的,由於刺痛了當權者,他和柳宗元等再度被派為遠州刺史。官是升了,政治環境卻無改善。

這首詩表面上是描寫人們去玄都觀看桃花的情景,骨子裡卻是諷刺當時權貴的。從表面上看,前兩句是寫看花的盛況,人物眾多,來往繁忙,而為了要突出這些現象,就先從描繪京城的道路著筆。陌本是田間小路,這裡借用為道路之意。紫陌之紫,指草木;紅塵之紅,指灰土。一路上草木蔥蘢,塵土飛揚,襯托出了大道上人馬喧闐、川流不息的盛況。寫看花,又不寫去而只寫回,並以“無人不道”四字來形容人們看花以後歸途中的滿足心情和愉快神態,則桃花之繁榮美好,不用直接贊以一詞了。它不寫花本身之動人,而只寫看花的人為花所動,真是又巧妙又簡煉。後兩句由物及人,關合到自己的境遇。玄都觀裡這些如此吸引人的、如此眾多的桃花,自己十年前在長安的時候,根本還沒有。去國十年,後栽的桃樹都長大了,並且開花了,因此,回到京城,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番春色,真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了。

再就此詩骨子裡面的,即其所寄託的意思來看,則千樹桃花,也就是十年以來由於投機取巧而在政治上愈來愈得意的新貴,而看花的人,則是那些趨炎附勢、攀高結貴之徒。他們為了富貴利祿,奔走權門,就如同在紫陌紅塵之中,趕著熱鬧去看桃花一樣。結句指出:這些似乎了不起的新貴們,也不過是我被排擠出外以後被提拔起來的罷了。他這種輕蔑和諷刺是有力量的,辛辣的,使他的政敵感到非常難受。所以此詩一出,作者及其戰友們便立即受到打擊報復了。

再遊玄都觀

劉禹錫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這首詩是《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的續篇。詩前有作者一篇小序。其文雲:“餘貞元二十一年為屯田員外郎時,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今廣東省連縣),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復為主客郎中,重遊玄都觀,蕩然無復一樹,惟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後遊。時大和二年三月。”

序文說得很清楚,詩人因寫了看花詩諷刺權貴,再度被貶,一直過了十四年,才又被召回長安任職。在這十四年中,皇帝由憲宗、穆宗、敬宗而文宗,換了四個,人事變遷很大,但政治鬥爭仍在繼續。作者寫這首詩,是有意重提舊事,向打擊他的權貴挑戰,表示決不因為屢遭報復就屈服妥協。

和上一首一樣,此詩仍用比體。從表面上看,它只是寫玄都觀中桃花之盛衰存亡。道觀中非常寬闊的廣場已經一半長滿了青苔。經常有人跡的地方,青苔是長不起來的。百畝廣場,半是青苔,說明其地已無人來遊賞了。“如紅霞”的滿觀桃花,“蕩然無復一樹”,而代替了它的,乃是不足以供觀覽的菜花。這兩句寫出一片荒涼的景色,並且是經過繁盛以後的荒涼。與前首之“玄都觀裡桃千樹”,“無人不道看花回”,形成強烈的對照。下兩句由花事之變遷,關合到自己之升進退,因此連著想到:不僅桃花無存,遊人絕跡,就是那一位辛勤種桃的道士也不知所終,可是,上次看花題詩,因而被貶的劉禹錫現在倒又回到長安,並且重遊舊地了。這一切,哪能料得定呢?言下有無窮的感慨。

再就其所寄託的意思看,則以桃花比新貴,與前詩相同。種桃道士則指打擊當時革新運動的當權者。這些人,經過二十多年,有的死了,有的失勢了,因而被他們提拔起來的新貴也就跟著改變了他們原有的煊赫聲勢,而讓位於另外一些人,正如“桃花淨盡菜花開”一樣。而桃花之所以淨盡,則正是“種桃道士歸何處”的結果。這,也就是俗話說的“樹倒猢猻散”。而這時,我這個被排擠的人,卻又回來了,難道是那些人所能預料到的嗎?對於扼殺那次政治革新的政敵,詩人在這裡投以輕蔑的嘲笑,從而顯示了自己的不屈和樂觀,顯示了他將繼續戰鬥下去。

劉禹錫玄都觀兩詩,都是以比擬的方法,對當時的人物和事件加以諷刺,除了寄託的意思之外,仍然體現了一個獨立而完整的意象。這種藝術手法是高妙的。

與歌者米嘉榮

劉禹錫

唱得《涼州》意外聲,舊人唯數米嘉榮。

近來時世輕先輩,好染髭鬚事後生。

米嘉榮是中唐著名的歌唱家。現存劉禹錫詩中有兩首提到他,另一首的題目寫作《米嘉榮》,大約是本詩的初稿。《與歌者米嘉榮》,從反面著筆,於溫柔敦厚中藏怒目金剛,工巧新穎,深得風人之旨。

“唱得《涼州》意外聲,舊人唯數米嘉榮。”《涼州》是曲調名,原是涼州(今甘肅武威一帶)民歌,由玄宗時的西涼府都督郭知遠進獻朝廷。據記載,《涼州》在唐代宮廷上演出時,有人反對,說能引起“悖動之事”、“播遷之禍”,但也有人大聲歡呼。可見,《涼州》是具有意外之聲、奇特之調的曲子。《涼州》曲調的不尋常,陪襯著米嘉榮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技藝。“舊人唯數”,又從正面突出米嘉榮。因為,米嘉榮的技藝越高超,就越能獲得人們對他被冷落的同情。

“近來時世輕先輩,好染髭鬚事後生。”後二句,筆鋒一轉,突出主旨。米嘉榮一身絕技,理當受人敬重,可社會上流行的風氣是輕先輩重後生。時世如此,您還是將就點,將白了的鬍子染染黑,去伺候那些年輕人吧。勸慰之中,暗含著無限辛酸和詩人自己的憤世之情。被時人目為“宰相之器”的劉禹錫,由於政見不同而遭斥逐或投閒置散。如果要爭取進用,就得放棄自己正確的政見,這不就象身懷絕技的老藝人“染髭鬚”卻“事後生”嗎?劉禹錫反對“時世輕先輩”,卻奉勸人們“染髭鬚事後生”,這是忍著憤怒的溫存,含著淚水的笑意,而自隱藏著諷刺的鋒芒。這種手法,即所謂“正言若反”,於正中見反,於平和中見激盪,能使人體會到詩人的委屈,能激起人們更多的同情。老子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正說,有急切直率之嫌;反說,有尖銳潑辣之忌。只有這種正反結合的“正言若反”,可以化尖銳潑辣為含蓄蘊藉,化急切直率為委婉淳厚,使詩意更加雋永深長。

聽舊宮人穆氏唱歌

劉禹錫

曾隨織女渡天河,記得雲間第一歌。

休唱貞元供奉曲,當時朝士已無多。

德宗於貞元二十一年(805)去世,順宗即位,改元永貞,但這位新皇帝卻已因中風不能理事。這時,在宰相韋執誼主持下,發動了一個政治革新運動。韋執誼重用王叔文、王伾等人,對政治進行改革,很得人心。柳宗元、劉禹錫等都參加了這場政治改革。但順宗只做了八個月的皇帝,便因病傳位給憲宗。接著這場革新運動就被扼殺了。柳、劉等八人,都被貶謫到南方的荒遠各州,降為司馬,因此被稱為八司馬。十年以後,他們才被提升。劉禹錫因在召還長安後作了一篇玄都觀看桃花的詩,諷刺當局,再度被貶。又過了十四年,他才被再度召還,先後在長安及洛陽任職。這首詩即作於飄零宦海、久歷風波之後,反映了他追念往日的政治活動,傷嘆自己到老無成的感情。這不只是個人的遭遇,而更主要的是國家的治亂問題。所以,滲透於此詩中的感情,主要是政治性的。

前兩句寫昔寫盛。天河、雲間,喻帝王宮禁。織女相傳是天帝的孫女,詩中以喻郡主(唐時,太子的女兒稱郡主)。這位舊宮人,或許原系某郡主的侍女,在郡主出嫁之後,還曾跟著她多次出入宮禁,所以記得宮中一些最扣人心絃的歌曲。而這些歌曲,則是當時唱來供奉德宗的。詩句並不直接讚賞穆氏唱得如何美妙動聽,而只說所唱之歌,來之不易,只有多次隨郡主入宮,才有機會學到,而所學到的,又是“第一歌”,不是一般的,則其好聽自然可知。這和杜詩說李龜年的歌,只有在崔九堂前、岐王宅裡才能聽到,則其人之身價,其歌之名貴,無須再加形容,在藝術處理上,完全相同。

後兩句寫今寫衰。從德宗以後,已經換了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或者還要加上武宗)等好幾位皇帝,朝廷政局,變化很大。當時參加那一場短命的政治革新運動的貞元朝士,還活著的,已經“無多”了。現在,聽到這位舊宮人唱著當時用來供奉德宗皇帝的美妙的歌,回想起在貞元二十一年那一場充滿著美妙的希望但旋即幻滅的政治鬥爭,加上故交零落,自己衰老,真是感慨萬端,所以,無論她唱得怎麼好,也只有祈求她不要唱了。一般人聽到美妙的歌聲,總希望歌手繼續唱下去,而詩人卻要她“休唱”。由此就可以察覺到,他的心情激動到什麼程度了。

石頭城

劉禹錫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金陵,六朝均建都於此。這些朝代,國祚極短。在它們悲恨相續的史實中包含極深的歷史教訓,所以金陵懷古後來幾乎成了詠史詩中的一個專題。在國運衰微之際,更成為關心政治的詩人常取的題材。若論寫得早又寫得好的篇章,不能不推劉禹錫的《金陵五題》。《石頭城》就是這組詩的第一首。

詩一開始,就置讀者於蒼莽悲涼的氛圍之中。圍繞著這座故都的群山依然在圍繞著它。這裡,曾經是戰國時代楚國的金陵城,三國時孫權改名為石頭城,並在此修築宮殿。經過六代豪奢,至唐初廢棄,二百年來久已成為一座“空城”。潮水拍打著城郭,彷彿也覺到它的荒涼,碰到冰冷的石壁,又帶著寒心的嘆息默默退去。山城依然,石頭城的舊日繁華已空無所有。對著這冷落荒涼的景象,詩人不禁要問:為何一點痕跡不曾留下?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只見那當年從秦淮河東邊升起的明月,如今仍舊多情地從城垛(“女牆”)後面升起,照見這久已殘破的古城。月標“舊時”,也就是“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意思,耐人尋味。秦淮河曾經是六朝王公貴族們醉生夢死的遊樂場,曾經是徹夜笙歌、春風吹送、歡樂無時或已的地方,“舊時月”是它的見證。然而繁華易逝,而今月下只剩一片淒涼了。末句的“還”字,意味著月雖還來,然而有許多東西已經一去不返了。

李白《蘇臺覽古》有句雲:“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謂蘇臺已廢,繁華已歇,惟有江月不改。其得力處在“只今惟有”四字。劉禹錫此詩也寫江月,卻並無“只今惟有”的限制詞的強調,也無對懷古內容的明點。一切都被包含在“舊時月”、“還過”的含蓄語言之中,溶鑄在具體意象之中。而詩境更渾厚、深遠。

詩人把石頭城放到沉寂的群山中寫,放在帶涼意的潮聲中寫,放到朦朧的月夜中寫,這樣尤能顯示出故國的沒落荒涼。只寫山水明月,而六代繁榮富貴,俱歸烏有。詩中句句是景,然而無景不融合著詩人故國蕭條、人生淒涼的深沉感傷。

白居易讀了《石頭城》一詩,讚美道:“我知後之詩人無復措詞矣。”後來有些金陵懷古詩詞受它的影響,化用它的意境詞語,恰也成為名篇。如元薩都刺的《念奴嬌》中“指點六朝形勝地,惟有青山如壁”、“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就是著例;而北宋周邦彥的《西河》詞,更是以通篇化用《石頭城》、《烏衣巷》詩意為能事了。

烏衣巷

劉禹錫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烏衣巷》曾博得白居易的“掉頭苦吟,歎賞良久”,是劉禹錫最得意的懷古名篇之一。

首句“朱雀橋邊野草花”,朱雀橋橫跨南京秦淮河上,是由市中心通往烏衣巷的必經之路。橋同河南岸的烏衣巷,不僅地點相鄰,歷史上也有瓜葛。東晉時,烏衣巷是高門土族的聚居區,開國元勳王導和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都住在這裡。舊日橋上裝飾著兩隻銅雀的重樓,就是謝安所建。在字面上,朱雀橋又同烏衣巷偶對天成。用朱雀橋來勾畫烏衣巷的環境,既符合地理的真實,又能造成對仗的美感,還可以喚起有關的歷史聯想,是“一石三鳥”的選擇。句中引人注目的是橋邊叢生的野草和野花。草長花開,表明時當春季。“草花”前面按上一個“野”字,這就給景色增添了荒僻的氣象。再加上這些野草野花是滋蔓在一向行旅繁忙的朱雀橋畔,這就使我們想到其中可能包含深意。記得作者在“萬戶千門成野草”(《臺城》)的詩句中,就曾用“野草”象徵衰敗。現在,在這首詩中,這樣突出“野草花”,不正是表明,昔日車水馬龍的朱雀橋,今天已經荒涼冷落了嗎!

第二句“烏衣巷口夕陽斜”,表現出烏衣巷不僅是映襯在敗落淒涼的古橋的背景之下,而且還呈現在斜陽的殘照之中。句中作“斜照”解的“斜”字,同上句中作“開花”解的“花”字相對應,全用作動詞,它們都寫出了景物的動態。“夕陽”,這西下的落日,再點上一個“斜”字,便突出了日薄西山的慘淡情景。本來,鼎盛時代的烏衣巷口,應該是衣冠來往、車馬喧闐的。而現在,作者卻用一抹斜暉,使烏衣巷完全籠罩在寂寥、慘淡的氛圍之中。

經過環境的烘托、氣氛的渲染之後,按說,似乎該轉入正面描寫烏衣巷的變化,抒發作者的感慨了。但作者沒有采用過於淺露的寫法,諸如,“烏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憶謝家”(孫元宴《詠烏衣巷》)、“無處可尋王謝宅,落花啼鳥秣陵春”(無名氏)之類;而是繼續借助對景物的描繪,寫出了膾灸人口的名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他出人意料地忽然把筆觸轉向了烏衣巷上空正在就巢的飛燕,讓人們沿著燕子飛行的去向去辨認,如今的烏衣巷裡已經居住著普通的百姓人家了。為了使讀者明白無誤地領會詩人的意圖,作者特地指出,這些飛入百姓家的燕子,過去卻是棲息在王謝權門高大廳堂的簷檁之上的舊燕。“舊時”兩個字,賦予燕子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尋常”兩個字,又特別強調了今日的居民是多麼不同於往昔。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聽到作者對這一變化發出的滄海桑田的無限感慨。

飛燕形象的設計,好象信手拈來,實際上凝聚著作者的藝術匠心和豐富的想象力。晉傅鹹《燕賦序》說:“有言燕今年巢在此,明年故復來者。其將逝,剪爪識之。其後果至焉。”當然生活中,即使是壽命極長的燕子也不可能是四百年前“王謝堂前”的老燕。但是作者抓住了燕子作為候鳥有棲息舊巢的特點,這就足以喚起讀者的想象,暗示出烏衣巷昔日的繁榮,起到了突出今昔對比的作用。《烏衣巷》在藝術表現上集中描繪烏衣巷的現況;對它的過去,僅僅巧妙地略加暗示。詩人的感慨更是藏而不露,寄寓在景物描寫之中。因此它雖然景物尋常,語言淺顯,卻有一種蘊藉含蓄之美,使人讀起來餘味無窮。

臺城

劉禹錫

臺城六代競豪華,結綺臨春事最奢。

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後庭花。

六朝皇帝,以奢侈荒淫著稱,最末的那位陳後主更甚。他在豪華的臺城裡,營造了結綺、臨春、望仙三座高達數十丈的樓閣,整天倚翠偎紅,不理朝政,還自譜新曲《玉樹後庭花》,填上淫詞,讓數以千計的美女邊歌邊舞。可怎料笙歌未徹,隋兵已迫都門,樓上紅燈,樓下戰火,連成一片。金粉南朝就在這靡靡之音中結束了。這首懷古詩,以古都金陵的核心──臺城這一六朝帝王起居臨政的地方為題,寄託了弔古傷今的無限感慨。

首句總寫臺城,綜言六代,是一幅鳥瞰圖。“六代競豪華”,乍看只是敘事,但前面冠以“臺城”,便立刻使人聯想到當年金陵王氣,今日斷瓦頹垣,這就有了形象。“豪華”之前,著一“競”字,直貫六朝三百多年曆史及先後登基的近四十位帝王。“競”當然不是直觀形象,但用它來點化“豪華”,使之化成了無數幅爭奇鬥巧、富麗堂皇的六代皇宮圖,它比單幅圖畫提供的形象更為豐滿。

次句在畫面上突出了結綺、臨春兩座凌空高樓(還應包括另一座“望仙閣”在內)。“事最奢”是承上“豪華”而發的議論,“最”字接“競”字,其奢為六朝之“最”,可說登峰造極,那麼陳後主的下場如何,是不難想象了。這一句看起來寫兩座高樓,而議論融化在形象中了。這兩座高樓,雖然只是靜止的形象,但詩句卻能引起讀者對樓臺中人和事的聯翩浮想。似見簾幕重重之內,香霧縹緲之中,舞影翩翩,輕歌陣陣,陳後主與妖姬豔女們正在縱情作樂。詩的容量就因“結綺臨春”引起的聯想而更加擴展了。

第三句記樓臺今昔。眼前野草叢生,滿目瘡痍,這與當年“萬戶千門”的繁華景象形成多麼強烈的對比。一個“成”字,給人以轉瞬即逝之感。數百年前的盛景,似乎一下子就變成了野草,其中極富深意。我們彷彿置身於慘碧悽迷的瓦礫堆中,當年粉黛青蛾,依稀可見;今日累累白骨,怵目驚心。

結句論述陳後主失國因由,詩人改用聽覺形象來表達,在“千門萬戶成野草”的淒涼情景中,彷彿隱約可聞《玉樹後庭花》的樂曲在空際迴盪。這歌聲使人聯想到當年翠袖紅氈,緩歌曼舞的場面,不禁使人對這一幕幕歷史悲劇發出深沉的感嘆。

懷古詩往往要抒發議論的,但這首詩不作抽象的議論,而是把議論和具體形象結合在一起,喚起人們豐富的聯想。讓嚴肅的歷史教訓化作接目搖心的具體形象,使詩句具有無限情韻,發人深思,引人遐想。這樣,我們毫不感到是在聽詩人枯燥地譏評古人古事,只感到在讀詩中得到一種美的享受。

和樂天《春詞》

劉禹錫

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這首詩的標題寫得很清楚,它是和白居易《春詞》一詩的。所以,不妨先看一看白居易的《春詞》:“低花樹映小妝樓,春入眉心兩點愁。斜倚欄杆背鸚鵡,思量何事不回頭?”白居易此詩,先描繪一個斜倚欄杆、背向鸚鵡、眉目含愁的青年女子形象,接著以“思量何事不回頭”的問句,輕輕一撥,引而不發,意味深長。而劉禹錫的和詩,也寫閨中女子之愁,然而卻寫得更為婉曲新穎,別出蹊徑。

白詩開頭是以“低花樹映小妝樓”來暗示青年女子,而劉詩“新妝宜面下朱樓”說得十分明確,而且順帶把人物的心情也點出來了。詩中女主人公梳妝一新,急忙下樓。“宜面”二字,是說脂粉塗抹得與容顏相宜,給人一種勻稱和諧的美感,這說明她妝扮得相當認真、講究。看上去,不僅沒有愁,倒似乎還有幾分喜色。豔豔春光使她暫時忘卻了心中苦惱,這良辰美景,使她心底萌發了一絲矇矓的希望。

詩的第二句是說下得樓來,確是鶯歌蝶舞,柳綠花紅。然而庭院深深,院門緊鎖,獨自一人,更生寂寞,於是滿目生愁。從詩的發展看,這是承上啟下的一句。三、四兩句是進一步把這個“愁”字寫足。試想這位女主人公下樓的本意該不是為了尋愁覓恨,要是早知如此,她何苦“下朱樓”,又何必“新妝宜面”?可是結果恰恰惹得無端煩惱上心頭,這急劇變化的痛苦的心情,使她再也無心賞玩,只好用“數花朵”來遣愁散悶,打發這大好春光。為什麼要“數花朵”,當亦有對這無人觀賞、轉眼即逝的春花,嘆之、憐之、傷之的情懷吧?她默默地數著、數著……“蜻蜓飛上玉搔頭”,這是十分精彩的一筆。它含蓄地刻畫出她那沉浸在痛苦中的凝神佇立的情態;它還暗示了這位女主人公有著花朵般的容貌,以至於使常在花中的蜻蜓也錯把美人當花朵,輕輕飛上玉搔頭;而且也意味著她的處境亦如這庭院中的春花一樣,寂寞深鎖,無人賞識,只能引來這無知的蜻蜓。真是花亦似人,人亦如花,春光空負,“為誰零落為誰開”?這就自然而含蓄地引出了人愁花愁一院愁的主題。有人說:“詩不難於結,而難於神”。這首詩的結尾是出人意料的,詩人剪取了一個偶然的鏡頭──“蜻蜓飛上玉搔頭”,蜻蜓無心人有恨。它洗煉而巧妙地描繪了這位青年女子在春光爛漫之中的冷寂孤悽的境遇,新穎而富有韻味,真可謂結得有“神”。

望洞庭

劉禹錫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

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裡一青螺。

劉禹錫在《歷陽書事七十韻》序中稱:“長慶四年八月,予自夔州刺史轉歷陽(和州),浮岷江,觀洞庭,歷夏口,涉潯陽而東。”劉禹錫貶逐南荒,二十年間去來洞庭,據文獻可考的約有六次。其中只有轉任和州這一次,是在秋天。而本詩則是這次行腳的生動紀錄。

宋代文學家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不無感慨地說:“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可見歷來描寫洞庭景色的詩文很多,要寫得別開生面,獨樹一幟是十分不易的。劉禹錫這首《望洞庭》選擇了月夜遙望的角度,把千里洞庭盡收眼底,抓住最有代表性的湖光和山色,輕輕著筆,通過豐富的想象,巧妙的比喻,獨出心裁地把洞庭美景再現於紙上,表現出驚人的藝術功力。

秋夜皎皎明月下的洞庭湖水是澄徹空明的。與素月的清光交相輝映,儼如瓊田玉鑑,是一派空靈、縹緲、寧靜、和諧的境界。這就是“湖光秋月兩相和”一句所包蘊的詩意。“和”字下得工煉,表現出了水天一色、玉宇無塵的融和的畫境。而且,似乎還把一種水國之夜的節奏──演漾的月光與湖水吞吐的韻律,傳達給讀者了。接下來描繪湖上無風,迷迷濛濛的湖面宛如未經磨拭的銅鏡。“鏡未磨”三字十分形象貼切地表現了千里洞庭風平浪靜的安寧溫柔的景象,在月光下別具一種朦朧美。“潭面無風鏡未磨”以生動形象的比喻補足了“湖光秋月兩相和”的詩意。因為只有“潭面無風”,波瀾不驚,湖光和秋月才能兩相協調。否則,湖面狂風怒號,濁浪排空,湖光和秋月便無法輝映成趣,也就無有“兩相和”可言了。

詩人的視線又從廣闊的平湖集中到君山一點。在皓月銀輝之下,洞庭山愈顯青翠,洞庭水愈顯清澈,山水渾然一體,望去如同一隻雕鏤透剔的銀盤裡,放了一顆小巧玲瓏的青螺,十分惹人喜愛。三四兩句詩想象豐富,比喻恰當,色調淡雅,銀盤與青螺互相映襯,相得益彰。詩人筆下的秋月之中的洞庭山水變成了一件精美絕倫的工藝美術珍品,給人以莫大的藝術享受。“白銀盤裡一青螺”,真是匪夷所思的妙句。然而,它的擅勝之處,不止表現在設譬的精警上,尤其可貴的是它所表現的壯闊不凡的氣度和它所寄託的高卓清奇的情致。在詩人眼裡,千里洞庭不過是妝樓奩鏡、案上杯盤而已。舉重若輕,自然湊泊,毫無矜氣作色之態,這是十分難得的。把人與自然的關係表現得這樣親切,把湖山的景物描寫得這樣高曠清超,這正是作者性格、情操和美學趣味的反映。沒有蕩思八極、納須彌於芥子的氣魄,沒有振衣千仞、涅而不緇的襟抱,是難以措筆的。一首山水小詩,見出詩人富有浪漫色彩的奇思壯採,這是很難得的。

柳枝詞

劉禹錫

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

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這首《柳枝詞》,明代楊慎、胡應麟譽之為神品。它有三妙。

一、故地重遊,懷念故人之意欲說還休,盡於言外傳之,是此詩的含蓄之妙。首句描繪一曲清江、千條碧柳的清麗景象。“清”一作“春”,兩字音韻相近,而楊柳依依之景自含“春”意,“清”字更能寫出水色澄碧,故作“清”字較好。“一曲”猶一灣。江流曲折,兩岸楊柳沿江迤邐展開,著一“曲”字則畫面生動有致。舊詩寫楊柳多暗關別離,而清江又是水路,因而首句已展現一個典型的離別環境。次句撇景入事,點明過去的某個時間(二十年前)和地點(舊板橋),暗示出曾經發生過的一樁舊事。“舊”字不但見年深歲久,而且兼有“故”字意味,略寓風景不殊人事已非的感慨。前兩句從眼前景進入回憶,引導讀者在遙遠的時間上展開聯想。第三句只淺淺道出事實,但由於讀者事先已有所猜測,有所期待,因而能用積極的想象豐富詩句的內涵,似乎看到這樣一幅生動畫面:楊柳岸邊蘭舟催發,送者與行者相隨步過板橋,執手無語,充滿依依惜別之情。末句“恨”字略見用意,“到今朝”三字倒裝句末,意味深長。與“二十年前”照應,可見斷絕消息之久,當然抱恨了。只說“恨”對方杳無音信,卻流露出望穿秋水的無限情思。此詩首句寫景,二句點時地,三四道事實,而懷思故人之情慾說還休,“悲莫悲兮生別離”的深沉幽怨,盡於言外傳之,真摯感人。可謂“用意十分,下語三分”,極盡含蓄之妙。

二、運用倒敘手法,首尾相銜,開闔盡變,是此詩的章法之妙。它與《題都城南莊》(崔護)主題相近,都用倒敘手法。崔詩從“今日此門中”憶“去年”情事,此詩則由清江碧柳憶“二十年前”之事,這樣開篇就能引人入勝。不過,崔詩以上下聯劃分自然段落,安排“昔──今”兩個場面,好比兩幕劇。而此詩首尾寫今,中二句寫昔,章法為“今──昔──今”,婉曲迴環,與崔詩異趣。此詩篇法圓緊,可謂曲盡其妙。

三、白居易有《板橋路》雲:“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條。若為此路今重過,十五年前舊板橋。曾共玉顏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唐代歌曲常有節取長篇古詩入樂的情況,此《楊柳曲》可能系劉禹錫改友人之作付樂妓演唱。然此詩就《板橋路》刪削二句,便覺精采動人,頗見剪裁之妙。詩歌對精煉有特殊要求,往往“長篇約為短章,涵蓄有味;短章化為大篇,敷衍露骨”(明謝榛《四溟詩話》)。《板橋路》前四句寫故地重遊,語多累贅。“梁苑”句指實地名,然而詩不同於遊記,其中的指稱、地名不必坐實。篇中既有“舊板橋”,又有“曾共玉顏橋上別”,則“此路今重過”的意思已顯見,所以“若為”句就嫌重複。刪此兩句構成入手即倒敘的章法,改以寫景起句,不但構思精巧而且用語精煉。《柳枝詞》詞約義豐,結構嚴謹,比起《板橋路》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劉禹錫的絕句素有“小詩之聖證”(王夫之)之譽,《柳枝詞》雖據白居易原作改編,也表現出他的藝術匠心。

觀刈麥

時為盩厔縣尉

白居易

田家少閒月,五月人倍忙。

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

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

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

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

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

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飢腸。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

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

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這首詩是元和二年(807)作者任盩厔(今陝西周至)縣尉時寫的,是作者早期一首著名諷諭詩。

這首詩敘事明白,結構自然,層次清楚,順理成章。詩一開頭,先交代背景,標明是五月麥收的農忙季節。接著寫婦女領著小孩往田裡去,給正在割麥的青壯年送飯送水。隨後就描寫青壯年農民在南岡麥田低著頭割麥,腳下暑氣燻蒸,背上烈日烘烤,已經累得筋疲力盡還不覺得炎熱,只是珍惜夏天晝長能夠多幹點活。寫到此處,這一家農民辛苦勞碌的情景已經有力地展現出來。接下來又描寫了另一種令人心酸的情景:一個貧婦人懷裡抱著孩子,手裡提著破籃子,在割麥者旁邊拾麥。為什麼要來拾麥呢?因為她家的田地已經“輸稅盡”──為繳納宮稅而賣光了,如今無田可種,無麥可收,只好靠拾麥充飢。這兩種情景交織在一起,有差異又有關聯:前者揭示了農民的辛苦,後者揭示了賦稅的繁重。繁重的賦稅既然已經使貧婦人失掉田地,那就也會使這一家正在割麥的農民失掉田地。今日的拾麥者,乃是昨日的割麥者;而今日的割麥者,也可能成為明日的拾麥者。強烈的諷諭意味,自在不言之中。詩人由農民生活的痛苦聯想到自己生活的舒適,感到慚愧,內心裡久久不能平靜。這段抒情文字是全詩的精華所在。它是作者觸景生情的產物,表現了詩人對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白居易寫諷諭詩,目的是“唯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在這首詩中,他以自己切身的感受,把農民和作為朝廷官員的自己作鮮明對比,就是希望“天子”有所感悟,手法巧妙而委婉,可謂用心良苦。

白居易是一位最擅長寫敘事詩的藝術巨匠。他的敘事詩能曲盡人情物態,把其中所敘的事件寫得曲折詳盡,娓娓動聽。而且,他的敘事詩裡總是有著心靈的揭示,因而總是蘊含著感情的。在《觀刈麥》裡,他雖然著墨不多,但是卻把割麥者與拾麥者在夏收時那種辛勤勞碌而又痛苦的生活情景,描寫得生動真切,歷歷如畫。不僅寫了事,而且寫了心,包括作者本人的心和勞動人民的心。詩人的心絃顯然是被耳聞目睹的悲慘景象振動了,顫慄了,所以才提起筆來直歌其事,所以在字裡行間都充滿對勞動者的同情和憐憫。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飢腸”這樣的詩句,裡面包含著作者多少同情之感、憐憫之意啊!因而這首《觀刈麥》在敘事當中是有著作者情的滲透、心的跳動的,作者的心同他所敘的事是融為一體的。值得稱道的是,作者在真實地寫勞動人民之事的同時,還能夠真實地寫出勞動人民之心,尤其是刻畫出勞動人民在某種特定情況下的變態心理,深刻地揭示詩的主題。《賣炭翁》中“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寫的是賣炭老人為衣食所迫而產生的變態心理。《觀刈麥》中的“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同樣也是一種變態心理。這類描寫把勞動人民之心刻畫入微,深入底蘊。詩中寫事與寫心的完美統一,較之一般的敘事與抒情的統一,更能震撼人心。白居易又是運用對比手法的能手。他在詩歌創作中,不僅把勞動人民的貧困、善良與地主階級的奢侈、暴虐作了對比,而且還把自己的舒適與勞動人民的窮苦作了對比。這首詩在寫了農民在酷熱的夏天的勞碌與痛苦之後,詩人同樣也聯想到自己,感到自己沒有“功德”,又“不事農桑”,可是卻拿“三百石”俸祿,到年終還“有餘糧”,因而“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詩人在那個時代能夠主動去和農民對比,十分難得。這樣一種對比,真是新穎精警,難能可貴,發人深省,因而更顯出這首詩的思想高度。

宿紫閣山北村

白居易

晨遊紫閣峰,暮宿山下村。

村老見餘喜,為餘開一尊。

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

紫衣挾刀斧,草草十餘人。

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

主人退後立,斂手反如賓。

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

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

口稱採造家,身屬神策軍。

“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這首詩,就是作者在《與元九書》中所說的使“握軍要者切齒”的那一篇,大約寫於元和四年(809)。

當時,詩人正在長安做左拾遺,為什麼會宿紫山北村呢?開頭兩句,作了說明,原來他是因“晨遊紫閣峰”而“暮宿山下村”的。紫閣,在長安西南百餘里,是終南山的一個著名山峰。“旭日射之,爛然而紫,其峰上聳,若樓閣然。”詩人之所以要“晨遊”,大概就是為了欣賞那“爛然而紫”的美景吧!早晨欣賞了紫閣的美景,悠閒自得往回走,直到日暮才到山下村投宿,碰上的又是“村老見餘喜,為餘開一尊”的美好場面,其心情不用說是很愉快的。但是,“舉杯未及飲”,不愉快的事發生了。

開頭四句,點明瞭搶劫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和搶劫對象,表現了詩人與村老的親密關係及其喜悅心情,為下面關於暴卒的描寫起了有力的反襯作用,是頗具匠心的。

中間的十二句,先用“暴卒”、“草草”、“紫衣挾刀斧”等貶義詞句刻畫了搶劫者的形象;接著展現了兩個場面:一是搶酒食;二是砍樹。

寫搶酒食的四句詩,表現出暴卒、我和主人的三種不同表現。“奪”和“掣”兩個詞,包含著一方不給,一方硬搶的豐富內容,不應隨便讀過。詩人用這兩個詞作“詩眼”,表現出“我”畢竟是個官,敢於和暴卒爭,但還是敗下陣來,這就不僅揭露了暴卒的暴,而且要人們想一想暴卒憑什麼這樣“暴”,為結尾的點睛之筆留下了伏線。

寫兩個搶劫場面,各有特點。搶酒食之時,主人退立斂手;砍樹之時,卻改變了態度,這是為什麼?詩人為了揭示其心理根據,先用兩句詩寫樹:一則指明那樹長在中庭,二則稱讚那是棵“奇樹”,三則強調那樹是主人親手種的,已長了三十來年。這說明它在主人心中的地位,遠非酒食所能比擬。暴卒要砍它,怎能不“惜”!“惜不得”,是“惜”而“不得”的意思。於是,發自內心的“惜”就表現為語言、行動上的“護”,雖然迫於暴力,沒有達到目的,但由此卻引出了暴卒的“自稱”和“我”的悄聲勸告。

結尾的四句詩,在當時很好懂;時過一千一百多年,就需要作些註解,才能瞭解其深刻的含義。所謂“神策軍”,在天寶時期,本來是西部的地方軍;後因“扈駕有功”,變成了皇帝的禁衛軍。德宗時,開始設立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由宦官擔任。他們以皇帝的家奴掌握禁衛軍,勢焰熏天,把持朝政,打擊正直的官吏,縱容部下酷虐百姓,什麼壞事都幹。元和初年,憲宗寵信宦官吐突承璀,讓他做左神策軍護軍中尉;接著又派他兼任“諸軍行營招討處置使”(各路軍統帥),白居易曾上書諫阻。這首詩中的“中尉”,就包括了吐突承璀。所謂“採造”,指專管採伐、建築的官府:“採造家”,就是這個官府派出的人員。元和時期,經常調用神策軍修築宮殿;吐突承璀又於元和四年領功德使,修建安國寺,為憲宗樹立功德碑。因此,就出現了“身屬神策軍”而兼充“採造家”的“暴卒”。做一個以吐突承璀為頭子的神策軍人,已經炙手可熱了;又兼充“採造家”,執行為皇帝修建宮殿和樹立功德碑的“任務”,自然就更加為所欲為,不可一世。

詩是採取畫龍點睛的寫法。先寫暴卒肆意搶劫,目中無人,連身為左拾遺的官兒都不放在眼裡,使人不能不產生這樣的疑問:“這些傢伙憑什麼這樣‘暴’?”但究竟憑什麼,沒有說。直寫到主人因中庭的那棵心愛的奇樹被砍而忍無可忍的時候,才讓暴卒自己亮出他們的黑旗,“口稱採造家,身屬神策軍”。一聽見暴卒的自稱,就把“我”嚇壞了,連忙悄聲勸告村老:“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諷刺的矛頭透過暴卒,刺向暴卒的後臺“中尉”;又透過中尉,刺向中尉的後臺皇帝!

前面的那條“龍”,已經畫得很逼真,再一“點睛”,全“龍”飛騰,把全詩的思想意義提到了驚人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