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呢,不然為什麼能拍出溫柔的電影呢?

是枝裕和的電影,剛開始看總覺得平淡如一杯白開水,慢慢沉浸到劇情中去,又覺得這杯水後勁兒有點大,你能夠咂摸出各種味道:酸的,澀的,甜的。

他的電影沒有劇烈的衝突,沒有跌宕的劇情。他對於英雄拯救世界的情節,沒有絲毫興趣。反而更關注平凡人的生活。如果說,爆米花電影像是活火山,不定時刺激觀眾的腎上腺激素飆升,那麼,是枝裕和的電影就是靜水流深 ,讓人的心一點點安靜下來。或許正因如此,他導演的電影《步履不停》、《海街日記》、《奇蹟》、《小偷家族》才在國際電影節上屢獲大獎。

這樣獨特的電影風格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在是枝裕和的首部隨筆集《有如走路的速度》裡,我們可以從中窺探到一二。他暢談了他對電影創作、對生活的感悟,他的文字一如他的電影,溫和、剋制,卻又讓人意味未盡。有如走路的速度,不疾不徐。

1、那些落在後面的人,自有他的“無用之用”

在法國的一個小型電影節上,一位評論家問是枝裕和:“你一直在拍‘落在後面的人’,你自己意識到這一點了嗎?”這句話,猶如一支利箭,直接命中是枝裕和電影的本質。在此之前,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步履不停》的良多,是油畫修復師,他的父親希望他子承父業做一名醫生,然而他一意孤行,跑到東京謀生,中年失業,礙於面子,不敢跟父母坦誠。《奇蹟》中的父親,酷愛音樂,動不動就辭職,老婆因此和他離婚。他雖然有兩個孩子,但他的心裡依然住著一位長不大的少年。

這兩部電影的主角,阿部寬和小田切讓,有著同樣的氣質:高瘦,英俊,與現實格格不入的理想主義氣息,有點喪的頹靡。完全就是落後於時代的失敗者形象。

然而落在後面的人,就一定是錯的嗎?

是枝裕和從來不審判任何一個人。在他的電影裡,從沒有一個“壞人”的角色,因為對他來說,人不是非黑即白,也不能以善惡來區分。每個人都有缺陷,然而“缺陷並非只是缺點,還包含著可能性。如此一想,就會看到這個不完美的世界。正是因為不完美,才變得如此豐富多彩。”

是枝裕和電影裡的父親都不能算得上稱職,他們無法在孩子的生命中扮演頂天立地的英雄,沒能承擔起世俗定義的父親的責任。但他們卻在精神層面給與孩子豐厚的饋贈。在電影《奇蹟》中,小田切讓飾演的父親對兒子說的:

“這個世界也需要無用的東西呀,要是什麼都有意義的話,不是叫人喘不過氣來嘛。“

你可以認為,這是一個失敗的父親的自我辯解,是一套破罐子破摔的說辭。但也可以看作是,無用之用。

他確實是一個不著調的父親,但他熱愛音樂,就算窮也窮得快樂,這種態度無形中影響著他的兒子龍之介。父母離異非但沒有給龍之介的心靈造成陰影,他反而成長為一個快樂的小暖男,承擔起照顧父親的責任。這就是一個“無用”的父親,對孩子的正面影響。

2、他是心裡有傷的人,所以他拍出了所有人的傷

是枝裕和的鏡頭為什麼聚焦在那些落在後面的人身上?每一個創作者的風格,必然受到自身經歷的影響。

那些埋伏在電影裡的陰翳,其實是源自於是枝裕和原生家庭的創傷。他與父親的關係很淡漠。十幾歲開始,兩人便心生嫌隙。他基本不與父親單獨待在一起。父親每每和他聊起今年的棒球賽如何如何,他支支吾吾應付過去。父親並不知道,他早就不看棒球賽了。

直到父親去世,父子倆的關係都沒有好轉。為父親守靈那天,他突然想起自己年幼時坐在父親懷裡,硬硬的胡茬蹭到自己的臉,那種觸感穿過漫長的歲月,像是一把小刀,在他的心頭紮了一個血洞。

《步履不停》裡脾氣倔強的父親,和同樣倔強的良多,中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隔膜。這樣的關係,其實也是是枝裕與父親關係的投射。

在《母親的背影》一文中,是枝裕和寫道,自己之所以拍攝《步履不停》,就是因為“沒能為母親做些什麼”。子欲養而親不待。人生中有很多遺憾,是來不及去彌補的。

在電影中,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非常羨慕別人家的兒子,能夠開車帶著母親去購物。當時良多正在失業期,哪有錢買車呢?但是良多還是笑著應承她。但直到母親離世,他也沒能兌現這個諾言。

這是一部非常私人化的作品。是枝裕和原本以為,外國人應該看不懂,也不會喜歡這樣的電影。誰料,在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上,一位人高馬大的男子非常激動地問是枝裕和:

“您為什麼這麼瞭解我的母親?”

是枝裕和把他人生中的陰翳藏在這部電影裡,卻擊中了所有人的淚點。

“何謂普遍性?創作時心裡裝著世界,就等於自己的作品被世界廣泛認同嗎?當然不是。如果像這樣關注和挖掘自己內在的體驗與情感,就能達成某種普遍性。”

是枝裕和的電影,是一種自我表達。但我們在他的鏡頭裡,看到自己的人生。那些從童年時期就埋下的陰翳,即使已經長大成人,即使歲月老去,它依然頑固地立在那裡。

3、從陰翳走到陽光下,是因為相信天地有情

是枝裕和的電影經常講死亡,講生命中的沉痛,可奇怪的是,他的鏡頭並沒有極力渲染悲傷和寂寞。那些揹負著痛苦的人,熱氣騰騰地活著,好像一株向陽的葵花。

《海街日記》裡的四姐妹,父母對他們生而不養。身為被拋棄者,她們沒有沉溺在痛苦中。爬樹摘青梅,釀梅子酒,海邊漫步,穿著美麗的浴衣參加煙火大會……人生本苦,但還是要活得快樂。

是枝裕和很喜歡侯孝賢導演寫的四個字:“天地有情”,這是他們共同的創作理念。

他是怎麼將“天地有情”通過鏡頭語言展現出來的呢?

大量的空鏡頭。

空鏡頭所要表達的真正意思,不在於鏡頭畫面,而在於畫面之外的情感。類似於閱讀過程中,字裡行間所蘊藏的”言外之意“。

《奇蹟》裡的航一聽說在兩輛列車交錯而過的瞬間,許下心願,就能心想事成。他希望家裡附近的火山爆發,這樣他和媽媽就能搬去和爸爸一起生活。

列車交錯的那一刻,電影裡閃過十幾組空鏡頭:外公的輕羹、外婆的手、波斯菊、掉在地上的硬幣、肩上落的火山灰、泡在水裡的內褲、刻在竹板上的心願……那是生活裡所有美好的瞬間。

航一曾經在電話裡問爸爸,“我和媽媽對你沒有任何意義了麼?”爸爸說,“當然不是。只是,長大後,要成為一個不止關心自己的人,還會去關心其他事物,比如音樂,比如全世界。

那時候,航一不懂什麼是“世界”。直到列車相錯而過,他終於明白,所謂“世界”,就是生命中那些平淡而美好的日常。航一最終沒有許下“火山爆發”的心願。他沒有選擇自己,而是選擇了“世界”。

世界如此精彩,日常就很美麗,生命本身就是奇蹟。”這是是枝裕和拍攝《奇蹟》的初衷。原本,這部片子是為宣傳新幹線開通而拍攝的專題片,是一個命題作文,這樣的片子按照慣例很容易拍得宏大而空洞。但他在創作時,心裡想著:“這是等女兒十歲時讓她觀看的電影。”

他的心裡流動著脈脈溫情,就像汩汩流動的溪水。他把生命中的疼痛變成顆粒,沉在水底。“我不想給人帶來哭泣,而是儘可能地讓人歡笑。”是枝裕和一直在用電影告訴我們:所謂人生,本就是有陰翳,也有陽光的。你要站在向陽的方向,要微笑著過每一天哦。

這句話看起來像是一句心靈雞湯啊,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們一直以來都被是枝裕和治癒著。他看到了我們的黑暗,也給了我們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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