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蛇者潘柳黛对张爱玲的讽刺,并不刻薄




民国时期的上海文坛,曾经有过四大才女,她们分别是关露、张爱玲、潘柳黛、苏青。

关露的小说我没有读过,诗倒是读过几首,写得极好,所以打算有空的时候也去读读她的小说。我现在只想大致聊聊她与另外三个才女的关系。

潘柳黛后来在香港写的那篇《记张爱玲》,涉及到很多人,这其中也包括关露。她说张爱玲的脾气像关露,但“比关露更矜持,更孤芳自赏”。这显然说明,关露跟张爱玲一样,跟人也是有些距离的,但我对潘柳黛把关露与她们的距离,也单纯当成脾气,不大同意。

潘柳黛直到晚年,在澳洲跟人偶然话当年,这才知道昔日的“汉奸”关露,原来是红色卧底,登时愣住,红了眼圈,可见此事触动了她内心的柔软,形成了极大的震撼。不知她那时还会不会坚持她那关于“老处女”脾气的意见。

那些年担负重大使命,在敌伪中猎取情报,神经崩得像跟弦的关露,主持《女声》,不过是一种身份掩护,跟她们来往,不过是一种工作需要。诗人的心是敏感的,关露本还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料想那时的她,一再被人骂为汉奸,一再遭受同志、朋友白眼,一律不能辩解,忍受不了时,写信想要回来,又得不到批准,内心里一定也压抑得很。忍辱负重,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语,更何况她还是这样一位女子。

关露对只是写作的潘柳黛或许还没有什么,但对经常跟陈公博、周佛海来往的苏青,和跟胡兰成打得火热的张爱玲,却未必能真正亲近起来。她一个弱女子,是在以一个大写中国人的身份,深入魔窟,用特殊的方式跟敌人搏命,总不至于当苏青、张爱玲跟她一样是卧底。

当然,我对于这种关系的解读,可能会有点想当然,但无论如何,她们到底不是一样的人,一样的爱憎,一样的作为。总之不是敌人,也很难成为真正的朋友。

关露的遭遇,太过沉重,不忍细说,实际上日本人投降之后,就连潘柳黛、张爱玲、苏青,都曾遭遇过不同程度的清算。这当然只能是声讨式的,你总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是战士,把灰色地带的某些活法都判定为有罪,要是那样,那沦陷区的人就可能基本都是罪人。只不该,让一个真正的女杰,也蒙受不白之冤,死去时没有鲜花,只有一瓶安眠药作伴。

关露是爱国者,战士,红色特工,张爱玲是民族虚无主义者,苏青是世俗之人,潘柳黛大概介于三者之间,更接近于苏青,这是我的看法,我对后者的把握并不是很大。

关露的才气与功底,据潘柳黛说,她们几个谁都比不上,只可惜关露自抗战后,就基本没有时间和机会,拿出更多的作品了。十几年的牢狱,无休止的审查,让她身心交瘁。

张爱玲只凭早期的作品,就奠定了她的文学地位,她的才情、直觉与视角,使她打破禁忌,超越了时代,只可惜后来就有点江郎才尽。苏青所凭的是平实与大胆,潘柳黛所凭的是幽默与尖利,她们方向一致,都只在世俗生活、女性生活中打转,很接地气,也颇具某种洞察力,这一点我的把握大些。

论性格,关露内心火热,外表矜持、内向,有点诗人的傲气,张爱玲干脆是高冷、怪癖的统一,苏青则热情、世俗、商业气,或许还有些小天真,能够将某种天真与世故合二为一,潘柳黛则心直口快,开朗幽默,有时候还有些特殊的尖刻。这些都是她们的文字、轶事透露出的,未必全面,但用以解读潘柳黛与张爱玲的那段公案,看起来倒是合情合理。



(关露)

关露与其他三个才女若即若离,不但因为性格,也因为她有大事,有特殊秘密,她在她们当中算是客串。张爱玲、潘柳黛、苏青三个,一度曾走得很近,她们的中心,自然是为人热情,容易原谅别人,也容易被人原谅的苏青。苏青商业头脑很好,那时候还自己办了一个杂志,张爱玲、潘柳黛等人,都是她的供稿人。

苏青最推崇的是张爱玲,张爱玲那时也总说苏青好,这对张爱玲是极难得的一件事。潘柳黛也总说苏青好,但她对张爱玲却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于是一个高冷的女人,和一个心直口快的女人,有一天就终于弄得反目,只在座谈会等公开场合,才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而已。

事情的起因,是胡兰成的一篇文章,表面上看,潘柳黛是肇事者,张爱玲很无辜。

这个故事很多人知道,但也不妨详述,因为它的确很有意思。

张爱玲出名之后,胡兰成把她当成了新猎物,这位汪伪政府宣传部次长,一面为追求张爱玲,一面为宣传需要——那时的汪伪政府和日本人,为了粉饰太平,销蚀仇恨,消磨中国人的抗日意志,也曾把风花雪月的文艺,当做武器——有一天就写了一篇《论张爱玲》,把张爱玲大大吹捧了一番。

张爱玲是鲁迅之后第一人,这话胡兰成早就说过,这一次他不但说张爱玲的文章“横看成岭侧成峰”,还一再要拿张爱玲的“贵族血液”说事,所以就招致了很多人的反感。

民国人对大清朝一向意见很大,如果他们看到现在的某些翻案如此过分,很可能会对某些人再次举起炸弹。

那时候抗战是头等大事,沉默的上海人内心并不沉默。

那时候的文艺战线虽低潮,但却动不动在拿着古代的忠奸来影射、激励与批判。

胡兰成是大汉奸,李鸿章在那时是绝对无疑的大汉奸,而且文章之事,与“贵族血液”何干?所以胡兰成和张爱玲在当时,就犯了大忌。

但是当时那种情况下,大多数人一般只敢腹诽,谁也没想到,倒是张爱玲的好友潘柳黛忍耐不住,会勇敢地跳出来,理论一番。

潘柳黛后来自称,自己当时只是想“幽他一默”,还有些“断章取义”,但我觉得那只是一个说法而已,她一定是真心找事。

不然,她不会老提张爱玲自己也喜欢这样标榜、炒作,很多人都不以为然,大家只是念她“年幼无知”,才还没怎么样。她那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更不会那么狠。

大家在乎的是“贵族血液”,对“横看成岭侧成峰”倒意见不大,但是潘柳黛却不行,非要问人家一句什么时候“横看”,什么时候“侧着”,她似乎对胡兰成和张爱玲的结果早有预见。而她对于“贵族血液”的调侃,那简直就“刻薄至极”。

“胡兰成说张爱玲有贵族血液——因为她父亲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她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其实这点关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便自说自话说是‘喝鸡汤’的距离一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一点亲戚关系。如果以之证明身世,根本没有道理,但如果以之当生意眼,便不妨标榜一番。”

然后,潘柳黛还说:“而且以上海人脑筋之灵,行见不久将来,‘贵族’二字必可不胫而走,连餐馆里都不免会有‘贵族豆腐’、‘贵族排骨面’之类……正是:请看论人者,人亦论其人。”

潘柳黛这篇文章反响很大,料想若出现在网络时代,一定能引发大量转发、评论、点赞,成为一篇大爆文。偏偏这后面,著名报人、词人陈蝶衣也来凑趣,他居然在大中华咖啡馆真的推出了一个“贵族排骨面”,那海报上不但明确说明,这就是潘柳黛笔下的那种,还连潘柳黛那句“请看论人者,人亦论其人”也写到了上面,这一下,潘柳黛算是把胡兰成、张爱玲彻底得罪透了。

胡兰成、张爱玲从此就开始疏远潘柳黛,那时候潘柳黛在报社,也经常会接到威胁、谩骂电话。有一次一个最有趣也最无趣的人问她,你是不是潘金莲的潘?潘柳黛当即恶狠狠地回了一句,你是不是姓王,王八蛋的王?她晚年回忆起此事,还哈哈大笑,对自己的机智和胆略非常满意。

潘柳黛当时的表现,自然会被一些人赞扬,被一些人视为“刻薄”,被一些人当做对张爱玲的嫉妒。后者一部分是出于有意,大多数则是因为并不了解她是怎样一个人,张爱玲当时都有些什么表现。



(潘柳黛)

潘柳黛后来在香港也混得风生水起,她是著名的专栏作家,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曾采访过无数当红明星,也与他(她)们的关系都很好。她还曾在著名的邵逸夫公司担任过编剧,电影《不了情》和主题歌《忘不了》,家喻户晓。她是因为不想过太紧张的生活,才离开电影公司的。

潘柳黛小说、散文、杂文、编剧、作诗、填词都来得,在香港的名气,就跟在上海差不多,这一点张爱玲只能甘拜下风。但是她对采访,却从来都是拒绝,一点也不想成为公众人物。她说她最怕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指指点点。

后来的张爱玲也淡薄名利,很低调的样子,但那或许不只是成熟、看透,还有无奈。至少她到香港的时候,在踏入美国初期,还像她的伯乐夏志清说的那样,一直渴望出名。

她更曾为了寻找出路,一度丢下老病的美国丈夫,重回香港、台湾,辗转了一段时间,但仍旧没能重拾昔日的辉煌。赖雅那段时间,是独自拖着行李,跑去妹妹家寄居的,沮丧万分,他就是那期间中风,也没能把张爱玲招回来。她据说连飞回的旅费都不够。

张爱玲当然是有大才气的,但不是潘柳黛那种,所以香港和美国,就都不是她的用武之地。一度潦倒不堪的她,那时真像是一种遗迹,这很令人伤感。

但是张爱玲是很少求人的,除非真正的知己,她也很少原谅,即便再潦倒不堪。

张爱玲后来到香港,有人曾跟她谈起潘柳黛,但她却回了一句,谁是潘柳黛?我不认识。十年过去了,她依旧记恨在心。

有人也曾告诉潘柳黛,张爱玲来了,潘柳黛明知道如果不是双方都有意去探视的话,见面的机会很少,但她仍旧没打算去。她觉得张爱玲脾气太古怪。

她们两个就因此成了陌路人。

再四年之后,在香港的潘柳黛,曾写过一篇《记张爱玲》,来专门讲述此事,和她们的关系,更把张爱玲又调侃了一番,这算是她们真正的结尾。从文章看,潘柳黛是知道张爱玲不认识她的,一个人的不能释怀,会变成两个人的不能释怀,两个人的不能释怀,会形成一座冰山,这是常有的事。

老实说,弄蛇者潘柳黛的有些叙述曾经把我笑喷。

(潘柳黛曾经有一篇散文小说,是写她第一任丈夫的,轰动一时。她把丈夫比喻成一条热带蛇,自称被蛇咬了一口,就开始变得脆弱,即便别人都说有毒,她也要成为一个第一流的舞蛇者。这篇文章热议之下,立刻让她前夫成了“热带蛇”,让她在漫画家笔下成了“弄蛇者”。潘柳黛的文章往往想法、观点别致、醒目,非常有趣,她做专栏作家期间,香港人很爱写信给她。)

比如她说张爱玲的外国做派。

如果张爱玲跟你约好的见面时间是三点,你两点三刻到了,那她就会打开门来,板着脸说一句,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让你在外面暂时冷上一会儿。

而你如果迟到了,她就会开门告诉你,张爱玲小姐已经出去了。

可她那时候只在上海教会学校上过学,只在香港待过一段时间。



(张爱玲)

张爱玲据说还特别喜欢奇装异服,一会儿中,一会儿西,一会儿像18世纪的少妇,一会儿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问她,她说,我既不是美人,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起别人的注意?

看张爱玲的文字,她远没有这么浅薄,但我仍旧相信她除了特殊的审美,别致的情调之外,这也是真的。

因为张爱玲照样有过年轻、幼稚、浮华、招摇、嫉妒。

曾“发誓”八岁就要梳爱司头,十岁就要穿高跟鞋的她,只因为弟弟比她长得漂亮,文章中就从不放过挖苦、讽刺他的机会。

她也的确曾高喊过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快乐就不那么痛快。

她更曾为了炒作自己,做过许多事情,就比如“贵族血液”。

《光化》杂志1944年曾经披露,张爱玲有一次给《万象》老板平襟亚写过一封信,她在那里面说道:“如果有益于我的书的销路的话,我可以把曾孟朴的《孽海花》里有我的祖父与祖母的历史,告诉读者们,让读者和一般写小报的人代我义务宣传——我的家庭是带点‘××’气氛的……”

这惹得平襟亚好一顿挖苦:“她只要书能多销,她只要赚钱,什么祖父祖母的历史‘香’‘臭’,任人宣扬都不计较。那我人为什么要做她的义务宣传员呢?任说——‘触贵族笔’、‘流贵族血’,在她总认为有‘相当效果’的一回事。”

实际上胡兰成那篇《论张爱玲》发表之后,平襟亚也曾做过讽刺,说“贵族血液”这种东西跟“平民血液”到底有什么区别,“怕连德日欧美不论什么派的‘达克透’,一时都分辨不出来吧?”胡先生“和她相处”之下,“竟然列论及此,那真不愧文坛先进……”而他对张爱玲的这段挖苦,则发生在稿费纠纷之后。

据他说,张爱玲“市侩气”太重,找他多次“所谈论的无非‘生意眼’,怎样可以把握风行一时,怎样可以多抽版税”,她还曾在连载时突然要求增加稿费,没达到要求随意就减少字数,“这一期我只写五千字了,你要便要;不要拉倒”。终至于最后一个字没有,连一千元预付款都没退。

这件事曾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支持平襟亚,有人支持张爱玲,张爱玲本人更曾几次辩解,表示要“查个水落石出”。但是等平襟亚列出账目明细、来往信件、稿费回单等证据,让张爱玲来查时,张爱玲却又不来了,只在报上说些很笼统的话。那大概就像今日的“严正声明,保留起诉权力”,到最后不了了之之类。

张爱玲本人恰恰曾毫不避讳地说她很爱钱,还说她姑姑因此曾笑她俗气,她后来对于平襟亚登在报上的明细,好像也的确并无有力的反驳,所以这事基本就可以坐实。

作家谈稿费并不丢人,但谈好后半路上涨价停笔撤稿,却不见得地道。潘柳黛后来在澳洲曾经说,我们那时跟现在一样,其实也需要媒体炒作,但类似这样的炒作,到底不大作家。所以平襟亚的这种做法是对的:“最近关于某女作家的稿费一事,我极不愿意再提,原因为了:一、区区小数,穷不了我,也富不了她。二、不甘替她做义务宣传,适中她的圈套。”也可见潘柳黛当年对她的讽刺,其实很真实,并不见得是一种“刻薄”。

张爱玲成名之初,傅雷先生对她特别赞赏,但也曾提出忠告,这其中有一句:“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和我闲谈时说起:‘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收场。’但愿这句话永远不要扯到张爱玲女士身上。”

傅雷先生是深怕张爱玲陷于“技巧”的,觉得“爱护她,就是爱护自己”,但是当时的张爱玲却并不领情。她作为一个后起之秀,年轻人,竟毫不客气地反驳:“理论并非高高坐在头上,手执鞭子的御者……”

张爱玲到底算有好收场还是没有呢?这事只怕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这样一个人,自然不能以生活幸福与否做为评判标准,但或许,她原本是能够有更持久的创作力,拿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的吧?

人无完人,年轻有时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成熟代表的通常不是可以挽回,而是丢失。

文 | 九鸦

图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