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的祕密(1)——破案故事

一、三命殞亡

一塊近三尺高、不規則形狀的石頭,漆黑粗礪,像一個碩大無朋的山芋那樣戳在重慶市人民政府公安局第一分局的院子裡,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一副憨傻呆笨之相,怎麼也跟“玉石”牽連不上。可是,此刻它作為一起三命大案的涉案證物,被六個身高體壯的偵查員用粗索拴上了三條槓子,硬是走走停停地抬到了分局。這天的日期比較好記——1950年7月1日。半個月前,李子壩一戶周姓人家擴建房屋,在後院挖土時掘出了這麼一塊頑石。當時除了主人、開飯鋪的周明山外,誰也沒把它當回事。老周之所以當回事,是因為為了挖這玩意兒,他不得不多付了兩份工錢。這是預算以外的開支,制訂擴建工程前老周並不知道自家後院地下還有這麼大一塊黑石頭,其位置還正好在他準備搞擴建工程的必掘之處。生意人小氣,把錢鈔看得很重,多付了這些許工錢他就覺得心裡有點兒鬱悶。

不過,這份鬱悶很快就煙消雲散,一反成了驚喜。這塊石頭挖出來後,就給扔在一旁無人答理,如果不是第三天晚上下了一場暴雨,工程結束時也就同其他建築垃圾一道給清理到不知哪裡去了。那場下了小半夜的滂沱大雨算是老天爺給這塊大石頭衝了個痛快淋漓的澡,把原先纏裹上下的泥沙細石全都衝了個淨。當然,它還是那副不招人待見的粗拙模樣。不過,次日晚上有人意外發現這塊石頭竟然在漆黑一團的夜色中閃爍著幽幽的綠色光澤。次日.一說,這事就傳開了。老周尋思這玩意兒夜閃綠色幽光,那不是如同鬼火嗎?不吉利啊!於是,就準備僱人運到朝天門碼頭推入長江。還沒付諸實施,來了一個人,對老周說要買下這塊石頭。

這個人名叫王顯,川東那邊的石柱人氏,是個三十來歲的單身漢子,舊社會曾去雲南替人跑過馬幫,回重慶後以打短工為生,有時客串做做營造行業(建築材料)的中介,操過袍哥的營生,在重慶很兜得轉。他跟老周認識,這次老周擴建房屋的建築材料就是通過他介紹購買的,據說比市價便宜了一成。因此,當王顯對老周說要買下這塊石頭時,老周連隔頓也沒打就點了頭,因為正忙碌,隨口便說:“都是朋友,說什麼買不買的,老弟看上了就拿走吧。”王顯大喜,但石頭有兩三百斤重,他別說拿了,連挪動都難,於是就說下午請人來運走,也好騰出場子讓匠人師傅繼續做活計。

可是,等到下午王顯帶著四個人來時,老周這邊卻變卦了。原來老周尋思王顯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願意出錢買這塊石頭,那肯定有他的道理。王顯家裡自然是用不上這麼一塊玩意兒的,那他就是要拿去賣錢了。這樣看來,這塊石頭是值一點兒錢鈔的,所以,他周明山就不能白送人家了。於是,直接就把話說透了。王顯呢,也乾脆,問周明山想要多少錢。這就是做生意了,正是飯鋪老闆周明山的拿手好戲,當下獅子大開口說我要一百萬(舊版人民幣,相當於現今人民幣一百元,下同)。王顯說老兄這就是拿兄弟開玩笑了,我哪裡拿得出這麼些錢?實不相瞞,我也是受人之託,做箇中間人罷了,人家拿去也不過是想放在門前辟邪——據說他的生辰八字就需要黑色來撐一把。周明山說那你還個價吧,於是雙方議價,最後以三十萬元成交,當場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一塊原本要出錢僱勞力去扔掉的石頭,一轉眼竟賣了三十萬元——這筆款子在當時的重慶已經像模像樣了,抵得上一個工人幹一個月的收入,老周心滿意足了。不過,他若是知曉王顯接下來用這塊石頭做的文章,肯定會認為自己實實在在做了一回冤大頭!

王顯少時曾在雲南、緬甸一帶跑馬幫,東奔西走,其見識自非一般人可比。他聽說老周這邊挖出了一塊黑石頭而且黑夜中隱發幽幽淡淡的綠光,心裡就暗吃一驚:這難道是緬甸翡翠?於是他就悄悄去了趟李子壩那邊的茶館,裝作閒聊,向幾個喝茶的老人打聽,得知周老闆已故的老爸早年和雲南隴川的商號聯手做過生意,時不時要去雲南跑一趟,直到民國才歇手。王顯聽著心裡不禁一動:隴川緊挨著緬甸,緬甸是出產翡翠的,自己以前跑馬幫時還經常把行內稱為“翡翠毛礦”的黑色石頭往雲南拉,貨主把這些石頭賣給內地的玉石商人。莫非周老爺子生意做到最後自己也拉了一塊回來?

於是,王顯就再打聽:周老爺子當年是怎麼仙逝的?那幾個老人回憶下來,說好像是喝了酒患了什麼急病,跟人說著話就忽地倒下了。王顯尋思這也對得上:老爺子死得突然,沒給兒子留下遺言。想了想,繼續問:老周家原先就住在現在的這個位置嗎?老人們說那是周家傳了幾代的宅基。

王顯於是就去周明山家實地查看,選的是傍晚停工後老周招待匠人師傅吃晚飯的當兒,免得引人注目。到那裡只一看,就有一種久別重逢似曾相識的感覺,跟他當年跑馬幫時拉的緬甸翡翠毛礦完全一個樣啊!王顯就決定廉價買下這塊石頭。他手頭拿不出錢鈔,於是就去向朋友籌措。6月17日跟周明山交易後他才知道原來老周是準備僱人把石頭扔長江的,不由得就有些後悔,自責過於急躁了。不過,想到接下來要做的文章,心裡也就釋然了。

他先屈指把自己的人脈關係梳理了一下,理出了三個合作對象:一個姓汪的小開,在叔父開的私營銀行混,新中國成立前夕叔父捲了資產去了海外,他也就丟了飯碗,此刻閒居在家;另一個姓張,辦小學的,但他是出錢投資後收取學費,算是教育事業投資人,書是不會教的,平日也不去學校,所以也閒得發慌,整天泡在茶館裡擺龍門陣;還有一位是個四十歲的女流,人稱範寡婦,其已故丈夫以前經營過玉石毛礦,她在丈夫身邊待的時間長了,對於玉石毛礦也有個耳聞目睹,平時聽她說起來似是有些興趣的。總的說來,這三位屬於“手頭有錢,閒得發慌,喜歡折騰”的角色,應該是對投資這塊翡翠毛礦有興趣的。之所以說是投資而不是轉讓,是因為王顯對這塊毛礦非常看好,只是裡面到底裹沒裹著翡翠說不清楚,也沒有能力打開來查看,所以要拉人合夥一起開發。目前該毛礦的所有權屬於王顯獨有,等到合夥人到位,所有權就變更為四人所有,那三位得承擔由毛礦變為翡翠乃至現金的整個過程中所發生的全部費用。

王顯把合夥開發這塊翡翠毛礦的意向跟那三位一說,那三位都頗有興趣,一起去現場看了那塊黑石頭後,欣然同意。那時也沒有什麼公證處,四人就各自找了—個見證人,在茶館裡當眾請人寫了一份合約,簽名按手印後就生效了。

然後,就進入具體操作階段了。這裡簡單說一下毛礦。但凡原始玉石,可以說全是包裹於普通石頭之中的,只不過有的裹得厚實,有的裹得淺薄。採礦人從玉石蘊生地開採的大小不等的一塊塊石頭,就是毛礦。理論上說,每塊毛礦裡都可能隱藏著數量不同、大小不一的玉石,小如米粒,大如桌面。但這種隱藏概率是很低的,隱藏大玉石的概率就更是微乎其微了。不過,人們對於玉石的投資熱情一直高漲不退。這情形跟如今的彩票投注相似,儘管中獎概率很小,但人們還是樂此不疲。於是,就帶來了一個千古難題:怎麼知曉哪些毛礦中有高價值的原始玉石呢?數千年來,人們在實踐中積累了若干關於解決這個難題的經驗,但基本上屬於聊勝於無。這個難題,一直到六十幾年後的今天還是未能解決,只不過因科技的發展多了些檢測手段而已,但這些檢測手段是否真的有效卻很難說。

王顯等四位其實都是外行,又缺乏技術手段,要弄清楚這塊黑石頭裡究竟是否有翡翠、有的話究竟有多大、是黃翠還是綠翠以及品質高低等等那更是難如登天。他們要想破解這塊毛礦留給他們的懸念,只有一個笨辦法一破石。

破石絕對是一項充滿懸念且勞民傷財的工程。一塊石頭擺在面前,誰也不知道它裡面是否包裹著真貨,有的話又是多大,具體位置在哪裡,所以,就得耐著性子從外到裡一層層切割。當然,遇到碩大的毛礦而且有行家指點時,也可以大膽行事,在指點的位置搞攔腰對剖之類的冒險動作。此舉險在如果這塊毛礦內確實有貨,而這一剖又正好把貨剖開的話,那所獲得的玉石的價值可就大打折扣了。而且,這一剖的工程量是很大的。幾十年後的今天,已經可以用機械設備了,不過代價也不小,目前市場上的價格是:頭兩刀每刀千元,往下遞減,減到二十元一刀就不減了。一塊稍大的毛礦拿到玉石廠去破石,得切幾十上百刀,不管裡面是否有貨,那費用是相當高的。

本案發生的那個年代,尚未採用機械破石,而是請石匠手工幹活,那就很容易聯想到愚公移山。但由於這塊毛礦實在太有吸引力了,所以王顯四位還是心甘情願地做一回現代愚公,當然,他們不用幹活,只消出錢鈔就行。其中的發起人王顯已經出過錢了,往下只要耗點兒神就可。另外三人老張、小汪、範寡婦對王顯說往下的事兒由你去張羅,該出錢就出錢,該出力就出力,我們聽你的。王顯就開始行動,先請石匠。這方面他比較熟,尋思先請一位有經驗的老手來試試,經驗加上運氣,沒準兒兩三天就鑿見了貨也難說啊。

於是,王顯就去找了家住朝天門碼頭附近的石匠洪老大,因為這人二十多年前重慶一度流行炒玉石時是專門替人破毛礦的,頗有經驗。洪老大聽王顯一說,點頭同意接下這樁活兒,不過是有條件的:一是不包括吃住,工錢每天兩萬元,每天一付,最後如果鑿著了玉石,按照市價另外得給他一筆賞金。二是他要把徒弟楚小山帶在身邊,按照行規不收工錢,但東家得提供吃住以及一天一千元的零花錢。三是工具自帶,但東家要提供磨刀石、炭火爐等用於修復工具的一應物品;如工具不能修復,由東家購置新的工具,購置的工具歸工匠所有。

石匠解決了,還得找施工場地。他一連跑了四五天,最後在望龍門那裡找到了一處合適的場所。那是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落,院牆是那個年代流行的竹籬笆,有一人多高;院子有二十多平方米麵積,足夠石匠施展手腳了;房子是三間石屋,廚房,客堂、臥室各一。王顯把老張、小汪、範寡婦’領來,四人跟房東簽下了合約租下了石屋。王、張、汪、範四人則議定:王顯入住石屋監工前替石匠張羅所需工具之類,範寡婦負責王顯和石匠師徒的一天三頓伙食,老張、小汪不必承擔什麼事兒,只需分擔一應經費即可。

切都安排好後,就僱人把那塊翡翠毛礦從李子壩運至望龍門石屋。6月24日,洪老大帶著徒弟楚小山進場。當天沒有動工,依著洪老大的意思先在院子裡搭了一個蘆蓆棚作為工棚。次日也沒有動工,也是依著洪老大的意思辦了一桌酒席拜了土地爺,據說這是當地破玉石毛礦的規矩,可以交上好運。6月26日,正式開工。

7月1日那天上午,範寡婦早早出門,買好了當天午餐、晚餐的原料和現成的早餐,提了個竹籃子前往石屋。到得門前,卻沒聽見院裡如往日那樣傳出鐵錘敲擊鑿子的聲響,不禁覺得奇怪,尋思石匠今天怎麼起晚了?院門裡面是上了閂的,範寡婦久叩不開,就更感到奇怪了。於是就扯開嗓門大叫“開門”,裡面仍無反應。她意識到情況似乎不妙,又敲又踢加上一迭聲狂叫,驚動了幾個鄰居,一問情況,都覺有異,於是就搬來梯子讓一小青年攀爬上去,先把門框上方的竹籬笆拗斷,然後翻越而入。開了門眾人一齊進到石屋裡一看,不禁大驚:王顯、洪老大、楚小山三人圍著一桌殘席,或倚牆或靠椅背或趴於桌子一角,一個個東倒西歪,竟都已斷氣了!

重慶市公安局第一分局接到報案,一面上報市局,一面即刻派員前往望龍門石屋這邊來勘查現場。人已死了,幾個刑警先不急著動手勘查。一死三個,如果是他殺,那就是大案了,按規定得由市局組織勘查,還得在當天上報西南公安部。他們此刻需要做的是封鎖並保護現場,等候市局來人。

一會兒,市局治安行政處處長任成玉帶人趕來。當時的重慶市公安局下設四個處:人事處、政保處、治安行政處和總務處,刑偵條線是歸治安行政處管的,相當於如今公安局的刑偵、治安部門的合成機構。任成玉說先查明三人的死因,判定屬於他殺還是意外事故死亡後,再決定立案與否。

三死者神情平靜,就像是在沉沉酣睡中倏然斷氣一樣,全身上下沒一處刀斧砍刺或繩索勒頸等遭受暴力襲擊的痕跡,口鼻腔內也無血漬,衣衫齊整。這使法醫不解:三人究竟是怎麼死的?外傷、中毒都不像,看桌上的酒菜,簡直就像是吃著喝著突然就斷氣了似的。三人中有兩個手裡甚至還捏著筷子,另一個手裡則拿著一個酒杯,杯裡還有些許喝剩的燒酒。因此,法醫向稍後趕來的市公安局劉明輝局長彙報說:三人死因不明,需要進行屍檢才能判定。劉明輝說,那就準備解剖吧,不過先得查明死者的身份,聯繫上家屬徵得同意。

現場的情況也奇怪得很:石屋內並無第四人出現的跡象,和外界唯一的通道院門是從裡面上了門閂的,門閂上並無硬物撥動過的痕跡,所有的竹籬笆除了院門上方被那小青年拗斷的那部分以外全都完好無損。

任成玉和刑警交換了意見,認為從現場蹊蹺至極的種種情況來看,這三人的死亡十有八九不是意外事故。具體結論究竟如何,留待往下的調查之後再說吧。

很快,洪老大、楚小山的家屬接到通知後趕來了,同意解剖屍體;另一死者王顯是單身漢,沒有家屬,也就無所謂同意與否了,於是就在石屋院裡搭起門板就地解剖。法醫忙不過來,還從醫院請來了兩名外科醫生。當場可以獲得的解剖結果是:沒有發現致死原因。但大體上可以判斷三人死亡時間相同,都在午夜左右。至於是否與食物中毒有關,尚需對死者胃內的殘留物和桌上的酒菜、廚房的水缸、鐵鍋內的湯汁等進行化驗後才能得出最後結論。

一干警員離開石屋時,把範寡婦和案發稍後趕來的老張、小汪三人所說的那塊黑色毛礦運往第一分局。

一下子掛了三條性命,這應該是一起轟動全城的案件了,劉明輝於是向西南公安部報告。當天傍晚,根據西南公安部周興部長的命令,重慶市公安局決定組建一個由市局、一分局警員組成的調查組,著手對王、洪、楚三人死亡事件進行調查。

二、認定死因

次日上午,調查組成員剛剛集中起來碰頭討論怎樣分工進行調查時,法醫那邊傳來消息,發現了新的情況。

當時,西南局駐地設於重慶(後遷至成都),西南公安部也在重慶。部長周興之前在南京擔任市公安局局長,後調任西南公安部部長。上任不久發現西南這邊缺乏公安技術人才,於是就向南京和華東公安部求助,南京和華東方面陸陸續續給調劑了數名專家過來,昨天正好有一位從上海調來的名叫薛煥寧的法醫專家抵達重慶報到。薛煥寧是留法醫學博士,歸國後長期服務於上海法租界巡捕房,至太平洋戰爭爆發法租界被日軍佔領方才離職,開了一傢俬人診所。新中國成立後曾接受過人民政府的審查,結論是“無政治問題及作惡行為,屬純技術型人員”,於是繼續開其診所,後經上海市公安局介紹招聘為法醫。昨天剛抵渝,西南公安部主管部門領導請其午餐,也叫上了重慶市公安局的法醫。席間,重慶法醫說起了上午的那個案子。經驗豐富的薛煥寧聽了情況介紹,說還有一個隋況不知你們是否注意到了,那就是死者生前是否吸入了有毒氣體。這種現象,以前我在上海曾經遇見過幾次。

一言提醒了法醫,也引起了在場領導的注意,於是匆匆結束了接風宴,市局法醫領著薛煥寧直奔醫院。這時,醫院已經根據法醫的安排對從現場以及屍體胃內提取的食物和殘留物進行了化檢,排除了食物中毒的可能。薛煥寧重新對三具屍體進行了檢驗,發現三個死者的眼球有充血現象。這個現象之前重慶市局的法醫驗屍時也曾留意過,認為是當晚石屋內點了蚊香後被煙霧燻的。但薛煥寧卻另有見解,他認為也有可能是接觸了有毒氣體導致的。幾個人議了議,最後決定前往現場查看一番再說。

二赴現場,由於考慮到有毒氣體的因素,所以就注意到了懸在屋裡一角尚未燃盡的蚊香。六十多年前的蚊香,絕大多數是用薄薄的綿紙裹上草藥碎屑和鋸末的混合物捲成長長的條狀,然後按一定的長度切開再一盤盤捲攏。這種蚊香使用時要先把盤卷鬆開,懸掛於一根橫擱的竹竿或者木棍上,將底端點燃,讓其慢慢地往上燃燒,燃燒過程中釋放的少量煙霧可以驅趕蚊蟲。這種蚊香很容易受潮,所以燃燒過程中常會發生自動熄滅的情況。現在,薛煥寧懷疑那一截燒剩的蚊香就是有毒氣體之源,於是連同蚊香下方地面上那個用火油箱改制的鐵皮畚箕內的灰燼一併帶回去化驗。

同時,薛煥寧還注意到了現場窗下院子裡堆著的石匠鑿下的那些碎石,說有的石頭特別是玉石毛礦含有有毒物質、放射性物質,且會慢慢釋放,故應對這些碎石以及那塊已經被運往一分局的毛礦一併進行化驗。

隨行警員按照薛煥寧的指點與法醫一起取證後,正準備離開現場,薛煥寧又問誰身上帶了小刀。幾個人誰也沒帶,而且誰也不知道這位專家要小刀幹什麼。最後還是有人從廚房裡找到了一把切菜刀,薛說勉強用用吧,接過切菜刀在客廳裡的一根杉木柱子上削下一些碎屑,讓用紙包了帶回去一併化驗分析。

那時候的化驗手段落後,而其時作為西南諸省首府重慶市在這方面的技術設備,據薛煥寧說還不及十年前的上海法租界。因此,化驗工作有點兒吃力。好在薛煥寧頗有實踐經驗,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燃燒的蚊香所散發的氣體可能有細微毒性,但僅對蚊子等昆蟲有殺傷力,不可能對成年人造成致命傷害,況且當時門窗都是打開著的。那麼玉石毛礦是否有毒?這方面也初步有了結論:經對鑿下的碎石和被偵查員搬運到一分局的那塊碩大的毛礦石進行初步檢驗,未發現有毒物質,也未檢測到放射性物質。但薛煥寧的推測最後還是得到了證實:他之前已經預見到蚊香、玉石毛礦均無毒,但即使這樣還是不能排除王顯三人因吸入有毒氣體而死亡的可能性,所以他最後用切菜刀提取了現場那根杉木柱子表面的碎屑拿回去化驗。這樣做的理由是:如果現場確實有過易揮發型的劇毒氣體,那麼除了人會吸入外,因木質結構疏鬆、乾燥,吸附性能極強的杉木柱子表層也會吸附氣體中的劇毒物質,那是可以化驗出的。可是,由於化驗手段落後,竟然無法得出結論。最後,還是採取了最原始但卻實用的法子:將木屑一分為二,一半摻入豬肉內餵狗,另一半則摻些稻穀殼後點燃了放入雞窩。結果,也就不過短短數分鐘時間,雞犬竟然全部暴亡。由此得出結論:杉木碎屑內含微量不知名的劇毒物質。這樣,三人的死因就清楚了:王顯、洪老大、楚小山因吸入劇毒氣體而暴亡!

警方於是初步認定王顯三人死於謀殺。

這一情況報到市局劉明輝局長那裡,劉局長頻頻點頭,說如此看來這是一起謀殺案無疑了,兇手肯定是三個死者以外的第四人。因為現場並未勘查到與散播毒氣相關的任何痕跡,顯然是兇手下毒之後清除了所有作案痕跡,逃之天天了。劉明輝當即召來治安行政處處長任成玉、政治保衛處處長張若干,說這個案子就不是調查組解決得了的了,我們得作為大案立案偵查,要組建專案組。我覺得從那劇毒氣體來看,似乎是一起跟敵特相涉的案件啊,因為只有敵特分子——而且應該是國民黨“保密局”之類的正規機構派出的敵特分子,才有可能持有這種毒物。所以,請你們二位來議議,看這個專案是由政保還是治安去搞。

張若干、任成玉當然都說由各自的部門來搞這個案子。任成玉的理由是,該案目前尚無證據可以表明是政治性案件,因此得歸治安處管。而張若干原是二野保衛部軍官,南京解放後曾在南京市公安局主管過刑偵、預審等工作,對於刑偵工作並不陌生,再說案子又有特定的中毒情節,偵查中理應與敵特案件掛鉤,因此政保處責無旁貸。兩人爭了一陣,最後都住了口,看著劉局長,意思是還是由領導定奪吧。

劉明輝於是拍板:由政保處牽頭,治安、政保兩處各派若干偵查員組建專案組聯手偵查該案,張若干出任組長,市局、一分局刑偵和政保部門抽出九名精幹偵查員組成專案組。

7月2日上午十時,聚攏起來的專案組成員立刻前往石屋勘查,隨後開了一個短會,組長張若干指定市局政保處偵查科副科長柳樂海為專案組副組長,組長不在崗時全權行使職責。然後,大家簡略議了議案情,因為時間較緊,只討論了下一步應當立刻著手做哪些工作,最後決定當天下午即進行兩項調查:一是把王顯四人投資玉石毛礦項目的全過程一五一十查清楚;二是對案發現場石屋的情況進行訪查;三是要查明自6月24日石匠人住石屋以來有什麼人來過石屋、來的目的等等。會後,九名偵查員分成三撥分頭調查。

這天的工作進行得比較順利,到傍晚三撥人馬返回專案組駐地時,都完成了各自的使命,所獲得的情況綜合如下——

第一,關於投資開發該項目的問題:對四名投資人中的三位即老張、小汪、範寡婦以及那塊黑色玉石毛礦的原主周明山作了調查,整個過程前面已有詳細介紹,不再贅述。

第二,關於租賃石屋作為施工現場的問題:這事是已死的項目發起者王顯負責的,不過因為當時張、汪、範三人已經正式參與該項目而且掏了錢,所以王顯每天都把情況向三人通報,現在偵查員向他們調查,把他們的回憶內容歸攏起來就還原出了租石屋的整個過程。石屋的主人名叫郎扣虎,是“大五福土特產商行”的老闆,住第一區信義街。“大五福”是一家已經傳承了三代的土特產行,業內口碑頗佳;三代老闆為人也很厚道,且向不過問政治。到了郎扣虎這一代,手裡積攢了一些錢鈔,因為時勢不太平,也就不敢用於擴展業務,抗戰勝利前一年正好有人要把望龍門那裡的一個小院落即本案案發地石屋出讓,於是就買了下來,不久後出租給一個叫鮑志猛的袍哥頭目。鮑是修船的,租下石屋作為倉庫堆放桐油、木材、麻絲、油漆、鐵釘等修船材料。

鮑志猛是個比較有名的惡霸,利用其袍哥頭目身份幹過不少壞事,樹敵無數。這種角色自然是新政權的清理對象,因此重慶一解放他就折進了局子。他倒也很自覺,進去後就瞅個機會懸樑自盡了。鮑死後,清理其名下的財產時,石屋還給了郎老闆。郎老闆自己用不著,打算繼續出租。但政權更迭時期房屋租賃市場不景氣,託了好幾個人都租不出去。直到這次其中一位受託人在茶館喝茶時,正好與熟識的王顯相遇,說到租房之事,於是一拍即合。這樣,石屋就租給了王顯四人。

第三,關於近日有哪些人進入過石屋的問題:偵查員在這方面的調查中獲得了一條線索。據石屋鄰居王老伯反映,6月30日晚八時許,他因早晨石匠開工太早,噪音影響其正在複習迎考的三個孫輩之事前去石屋交涉,要求石匠調整安排,早晨七點前最好做些磨鑿子之類的沒有噪音的活兒。當時院門緊閉,從竹籬笆縫隙間瞟進去,見石屋客堂、廚房亮著燈光。叩門片刻,王顯從客堂裡出來,來到院門前,卻並不開門,只是隔著門詢問來者是誰。王老伯說了說情況,王顯一口答應,說他這就關照石匠師傅。王老伯告了聲“打擾”回身離開,院裡王顯的腳步聲也往裡去了。王老伯是沿著竹籬笆往回走的,沒走幾步就聽見石屋裡傳出人聲。他便駐步湊近籬笆往裡張望,恰見石屋門口出現了一個個頭瘦小的男子,看那情形是要看看王顯返回否,見王顯己走到近前,就迅速縮了回去。這個男子並非石匠洪老大和其徒弟楚小山——那二位,王老伯是見過的。

偵查員認為該男子具有重大嫌疑,於是決定圍繞石匠師徒和王顯生前的社會關係查摸其線索。

三、老闆猝死

專案組對三個死者生前社會關係的調查進行了兩天,偵查員一共接觸了一百餘名這三位的親朋好友,其中不乏王老伯所說的那類瘦小男子,可是瞭解下來都沒有去過石屋,而且幾乎都不知道最近正在進行的“石屋項目”。這樣,這兩天就算是一番白辛苦了。

7月4日晚上,專案組開了一個案情分析會。眾偵查員先是對鄰居王老伯提供的那個瘦小男子的情況進行論證,畢竟老爺子年近七十,又處於晚上光線不足的環境下,人老眼花是否看錯人了?因為洪老大的徒弟楚小山也是小個子。一番討論下來,偵查員對這個問題有了確鑿的認定:王老伯應該沒有看錯,石屋確實是有除王顯三人之外的第四人進入過。因為勘查現場時,桌上吃剩的幾樣殘菜中有三樣滷菜:麻辣牛肉、蒜泥白肉和滷豆乾。這三樣滷菜是裝在三個瓷盆裡的,盆裡墊著幹荷葉,荷葉下面還有扎包的紙繩,這說明這三樣滷菜是從外面熟食店鋪購買後帶到石屋裝盆上桌的。再看四個投資者中分工負責為石匠提供飲食的範寡婦在案發那天接受調查時所說的內容:6月30日,她燒好飯菜端到桌上後方才離開石屋回家,當時是傍晚六時左右,在場的除了正在幹活的石匠師徒,還有監工的王顯;她準備的四樣菜餚是現炒的兩葷兩素——內中並無滷菜。而王顯是個經常囊中無錢的角色,不可能在範寡婦已經準備好足夠三人飽餐一頓的飯菜的情況下再跑到外面去買三樣滷菜回來。所以,那三樣滷菜只能是第四人購買了帶來石屋的。聯繫到王老伯所反映的情況,就可以認定當晚石屋確實來過不速之客—一—個瘦小男子。

梳理清了上述情況,也就有了相應的調查思路:走訪熟食店鋪,瞭解是否有那樣一個個頭不高、體態瘦小的男子去買過滷菜。以當時老百姓的消費水平,非逢年過節時一次購買三樣滷菜的顧客,店家肯定會記得的。

接著往下分析: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那個瘦小男子涉案的可能很大(儘管對於其如何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跡這一點上尚未有合理的解釋)。那麼,一下子下手殺害三條人命的動機何在呢?通常說來,矛盾要發展到這一步,無非是涉及雙方的利害關係,這種利害關係可能是經濟上的,也可能是政治上的,或者感情,抑或危及兇手生命,等等。那麼,本案的情形究竟是怎麼樣的呢?若說是為謀財,三個死者都不是有錢人,家裡均無可以在身後讓別人繼承的財物;而當時現場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塊玉石毛礦,但兇手並未動那笨重傢伙。還有可能是情殺或者仇殺,可是,據調查洪老大、楚小山師徒倆均無這方面的傳聞。再說,不管是哪一種利害關係,都沒有將三人一起幹掉的必要。王顯與楚小山以前並不相識,跟洪老大也不過是點頭式的交往,以前甚至還不曾有過一次任何方面的合作,這次找上洪老大幹活純屬巧合。而洪老大和楚小山是五個月之前經人介紹而建立的師徒關係。這五個月裡,洪老大一直帶著楚小山在家裡幹些鑿石磨、石臼之類的閒活,並未外出替人家幹包工活兒,所以和外界沒有發生什麼糾紛。王顯這個人由於交往很雜,不敢保證他在江湖上沒有仇人冤家。可是,即便他有仇人冤家,也沒有必要讓跟其完全無涉的洪老大師徒一起陪斬呀!況且無論怎麼說,殺—個人比殺三個總容易得多吧,兇手實在沒有必要冒著風險多殺兩個無辜者的。因此,專案組認為可以排除財殺、情殺、仇殺的可能。

根據以上推斷,再聯繫到兇手以某種目前尚不知曉的特殊毒藥作案,偵查員就不得不把本案的殺人動機往另一種可能上去靠了:殺人,是為了滅口!也許,王顯三人在石屋幹活時,無意間發現了不應該被他們看見的什麼物件,而這個情況如果洩露出去的話,將會對在石屋藏匿這種物件的人產生嚴重威脅,所以,對方就只好採取非常手段了。

那麼,石屋裡究竟藏匿了什麼東西呢?這當然引起了專案組的興趣。大家對此進行了猜測,最後認為聯繫到那種神秘的劇毒氣體,那就十有八九跟敵特有關了,而敵特的東西,無非就是電臺、槍支彈藥等用於搞特務活動的那些裝備。此類裝備應該是有一定體積的,小小一座石屋院落,如果確實曾經隱藏過的話,那應該是找得到痕跡的。副組長柳樂海提議連夜去石屋再次查看現場,張若干贊同,於是一千偵查員當即出動,前往望龍門石屋。可是,眾人對於石屋裡裡外外凡是可能藏匿東西的位置包括灶膛,甚至連水缸也挪開查看過了,都未有發現。

一行人返回駐地後接著開會,再討論,思路就集中到石屋的主人身上了。這也是順理成章的。王顯他們租下石屋不過短短几天,如果說石屋裡果真藏匿著什麼機密,那肯定是在王顯租下石屋之前。石屋在新中國成立前是出租給修船廠老闆鮑志猛的,後鮑被人民政府逮捕鎮壓,財產沒收,石屋由房東“大五福土特產商行”老闆郎扣虎收回,空了幾個月後方才租給了王顯等人。石屋裡如果藏匿著秘密,那應該跟已被鎮壓的鮑志猛沒有關係。鮑的案情早已查清,雖是惡霸,但跟國民黨反動勢力並不牽涉,在其歷史中也未見結交過什麼“軍統”、“中統”之流,並無替敵特分子藏匿機密的可能;況且,當初公安局查抄石屋倉庫時,搜查過整個宅院,無甚發現。如此,石屋裡的秘密應該是在鮑志猛之後才有的。初步判斷,這個秘密跟房東郎扣虎沒有關係,因為如果郎老闆在石屋裡藏匿了什麼特務器材的話,他是不會把石屋出租的。不過,畢竟石屋是郎扣虎出租的,而出租之前的那幾個月時間也是他自己在管理,所以,只有郎老闆自己才說得清這段時間究竟有誰對石屋感興趣甚至進入過石屋。在石屋裡藏匿秘密的人,應該就是在這段時間裡進入過石屋的人。只要查到了這個人,離石屋三命疑案的偵破也就不過咫尺之距了。

7月5日,專案組出動六名偵查員分兩路分別調查石屋現場殘留的滷菜來源和石屋房東郎扣虎。

偵查員江高等三人負責調查滷菜線索,他們以望龍門為中心,跑了多家熟食店鋪和供應滷菜外賣的飯館,沒有查摸到任何情況。

另一路偵查員劉炳甫、陳宏、苗烈鐵三人前往“大五福土特產商行”,到那裡一看,商行門口張貼著一紙告示:“本行老闆郎扣虎先生不幸於七月三日猝然病逝,為辦喪事,停業五日,於七月七日照常開門營業,祈望眾客戶諒鑑為謝!”三偵查員見之大吃一驚,尋思這是怎麼回事,正要找這郎老闆瞭解情況,他怎麼說走就走了,而且是“猝然病逝”!這“猝然”二字的背後是否存有懸疑呢?

三位偵查員瞭解下來,得知郎扣虎的死亡情況是這樣的——

郎扣虎這年五十有九,這個年紀在現今不算什麼,連退休的資格還沒有,但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已經算是有一把年齡了。不過他平素健康狀況還是不錯的,年輕時練過武術,據說一手猴拳打得像模像樣,這是需要下相當功夫的,就在前兩三年他還能用比小夥子迅疾的速度上樹爬竿。郎老闆喜歡喝酒,平時在家早晚必飲,外出應酬一斤燒酒打底。這次,他就是外出應酬時在酒桌上倒下的。重慶初解放時,經濟形勢和全國其他大城市一樣,不是很好。郎老闆開的“大五福土特產商行”也受到了一定的影響,而商行裡囤積著的土特產是有保質期的,過了期限就要變質。因此,郎老闆早在春節過後就開始削價處理部分商品,其中一部分被一個兼做掮客、批發的生意人勞心誠以比較低的價格拿去了。當時雙方是簽了合約的,言明三個月之內不管勞心誠是否處理掉了這批商品,都得按照合約規定的價錢把全部貨款支付給郎扣虎。以當時的規矩,勞心誠提取這麼一批總價比較可觀的貨物是應支付一至三成預付款給貨主的,再不濟也得找一兩個有實力的老闆做擔保人,但郎扣虎因為勞心誠的信譽一向很好,以前每次合作都很愉快,所以就沒有提這個要求。誰知,這次情況有些兩樣,三個月過去了,勞心誠沒有付款,只是打了個招呼,說要稍稍遲緩一些日子。這一遲緩就是一個多月,於三周前才付給郎扣虎一半貨款,另一半幾時付沒有說。這樣,郎扣虎就覺得有些不對頭,自6月中旬以來不時去找勞心誠要求付款。勞心誠每次都是說馬上還,有時甚至還確定了日期,卻沒有一次兌現的。郎扣虎著急了,須知這些款項他不久就要作為今年的進貨成本,沒有這些錢,進貨就得減少一部分,這會影響整個商行的生意呢!於是,就在6月23日再次找了勞心誠,說如若你再不還款的話,要麼找人擔保先行墊款還我錢,要麼我們就去找工商聯評理—一當時的工商聯,行使著工商管理部門兼行業公會的職能,一紙公告往某戶違法商鋪的門上一貼,該商鋪就得關門歇業!勞心誠被逼得無法,只好答應於6月底前一定給郎老闆一個滿意的交代。

這個交代是拖到6月30日晚上才由勞心誠的一個朋友送到郎老闆府上的,說勞心誠請他捎信:大後天傍晚六點半在化龍橋“李三酒館”請郎扣虎喝酒,順便當面把事兒給了了。郎扣虎暗忖這回該徹底解決了,於是答應下來。當晚,石屋就發生了命案,但房東郎老闆不知道。他是7月2日下午專案組偵查員來商行找他當面調查時方才得知石屋出事的,待偵查員離開後立刻前往望龍門,但石屋已被公安局封了門,他進不去。其家人說,郎扣虎當時心裡就已經憋了一口氣,當晚沒有休息好,喝了大半宿酒。

次日傍晚,郎扣虎應約前往“李三酒館”,勞心誠已經在那裡恭候了,還有一位柏先生,是一個老學究,當初郎、勞兩人的借款合約就是請他起草並擔任見證人的。這是一家只有一個半門面的小酒館,供應大眾化酒菜,也沒有什麼包房,唯一的所謂雅座不過是角落裡的一副座頭臨時用舊屏風遮攔一下。勞心誠把郎扣虎讓進了這個雅座,桌上已經擺了四樣菜餚、兩瓶白酒。郎扣虎嗜酒,當下也不客氣,入席就喝。勞心誠和柏先生酒量有限,兩瓶一斤裝的燒酒,差不多四分之三進了郎扣虎的肚子。勞心誠見郎扣虎興致很好,就招呼跑堂再上一瓶。郎扣虎說酒一會兒再喝吧,勞老闆你先說說還款的事兒。勞心誠微笑道,這事兒今天肯定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覆,我們先喝酒。郎扣虎不喝,堅持先要給個說法,一邊說一邊拿出了合約。勞心誠於是說,不瞞郎老闆,我最近手頭確實比較緊,您看這樣行不行——請郎老闆把您行裡剩下的那些貨裡估計一時難以銷出去的那部分清點一下,做份清單,按照市場批發價再打個七折,統統交由我運到外碼頭賣了,賺得的利潤呢,咱倆四六分,您四我六,我把分得的利潤作為欠款抵賬,您看這個主意好嗎?

郎老闆一聽不禁大惱,說姓勞的你小子還真了得,我跟你這麼些年交道打下來還真是瞎了眼,沒看清你竟然還有這麼一副心腸!什麼今天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你這不是消遣老子嗎!勞心誠說郎老闆您財大氣粗,我勞某不過小小一個掮客,哪敢消遣您老?這就是我的主意呀,您看……他驀地住口,因為這時郎扣虎已經身子一歪栽倒下去了!

急送附近的駐軍醫院,軍醫檢查後說是腦溢血。是否有救?說基本沒治,要麼開刀試試,死馬當活馬醫吧。那時候也沒家屬簽字的規矩,當然家屬還是要立馬通知的。勞心誠借用醫院的電話往郎宅管段派出所打了電話,派出所馬上通知家屬。家屬趕到醫院時,人已被送進了手術室。軍醫手術做得盡心盡力,用了三個多小時,做完手術後說病人原來就患有高血壓症,喝了大量燒酒,加上心情鬱悶情緒激動,就導致了腦血管迸裂,是否活得過來就看今晚了。結果,午夜剛過,郎扣虎就走了。

劉炳甫三人返回駐地,把情況向專案組彙報了,眾人都覺得似乎有些蹊蹺,怎麼正好要找郎扣虎調查石屋之事時,他就突然死亡了呢?張若干那天在忙政保處的其他工作,沒到專案組來,柳樂海於是打電話向張彙報了上述情況和大家的懷疑。張若干說有疑問那就要弄清楚,你們這就去駐軍醫院瞭解一下郎扣虎究竟死於何因。柳樂海遂親自帶了兩名偵查員江高、小紀奔駐軍醫院,跟7月3日晚上參與搶救的三名軍醫聚在一起議了議。那天主持手術的是一個國民黨軍隊投誠的軍醫,留德博士,醫技甚高,他介紹了搶救情況後說,這個病人應該是個至少已有十年病史的高血壓症患者,據家屬說大約七八年前他就經常頭痛頭暈,可是從來沒當回事,睡一覺就恢復正常了,曾看過中醫,中醫裡是沒有高血壓之說的,只說可能是風症,開了些祛風的湯藥。

偵查員聽下來覺得郎扣虎之死似乎並無可疑之處,但柳樂海心裡總覺得放不下來,尋思哪有這麼巧的事呢?這郎扣虎一死,石屋的事情誰還說得上來?想了想,對江高、小紀兩人說,’我們去一趟死者家吧,瞭解一下石屋的情況。於是,下午三人就奔了郎宅。不巧的是,這天下午正好出殯——這當兒山城氣溫已經很高了,屍體擱不住,就送墓地埋了,人土為安。郎宅只留下兩個老年親戚和商行的一個夥計看家,他們說出殯的一行在把死者下葬後要去城外鐵檻寺用素齋,所以回家肯定已經天黑了。柳樂海尋思那就只好改日了,但今天還有一段時間,總不能白白浪費了吧,就決定去市工商聯瞭解一下導致郎扣虎死亡的這起糾紛的來龍去脈。

沒有想到,這一去竟然另有收穫。這是重慶市解放以來首起因生意上的糾紛而引發的人命事故,所以引起了市工商聯方面的高度重視,7月4日,即事發次日上午工商聯舉行緊急會議,決定由市工商聯本部對此事進行調查。他們的工作效率還是蠻高的,僅僅一天多時間,就接觸了死者方面的家屬、職員,另一方當事人勞心誠以及起草合約兼見證人柏老先生,所獲結果與之前偵查員調查到的情況相同。這本來也就結束了,可是經驗豐富的柳樂海因為對此事心存疑竇,所以在結束正式談話後跟接待人章先生閒聊了幾句。章先生是賬房先生出身,精通會計業務,早在重慶解放前就已經兼著多家行業公會的財務顧問——專門指導公會如何查不法商號的假賬,解放後工商聯自然也少不了他,就把他聘為專職人員。因此,章先生對重慶全市的商號、掮客都比較瞭解,勞心誠就是其中一位,因為這位仁兄由於掮客身份經常接受各行業公會的調查。

章先生對勞心誠的一句漫不經心的評價引起了偵查員的注意——“勞心誠這個人,以往一向很老實的,二十年來從沒有因為本人的原因捲入過任何糾紛,這次還真是個意外,據他說是下家出了問題。”

偵查員當下就起了疑:一個一向老實的生意人怎麼一下子變得像是無賴一樣了呢?這個變化後面是不是隱藏著另外的原因?於是,柳樂海當即決定:對勞心誠進行調查!

調查是專案組和工商聯聯合進行的,不查其他,只查勞心誠這次貿易的情況。也就查了兩天工夫,就把情況查清楚了。對於工商聯來說有些意外,倒正合專案組之意,因為專案組本就懷疑這樁買賣中有問題。勞心誠那筆生意的下家已經付清了貨款,是分兩次付的,第一次是6月上旬,第二次是6月26日。6月上旬那筆,勞心誠收到後次日就如數付給了郎扣虎,並按照跟下家的約定對郎老闆說6月底前一定解決。下家遵守諾言在6月24日跟勞心誠結清了貨款,按說勞心誠也應該跟上次一樣立刻把款給郎扣虎送去,可是他不但沒有送,還在拖了數日後對郎扣虎耍了花招。這是什麼原因?

看來,得由勞心誠當面向警方解釋了。於是,7月7日晚上,勞心誠就被專案組傳喚到重慶市公安局第二分局接受調查。

這一查,就發現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