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進興談上世紀後期的美國漢學

黃進興談上世紀後期的美國漢學

黃進興(章靜 繪)

臺灣“中研院”副院長黃進興院士,自1976年赴美留學,師從史華慈先生和余英時先生。留美近十年,與當時漢學界的著名學者多有學術交流。曾出版《哈佛瑣記》一書,對此有不少描述,近期他又出版了《學人側影》一書,藉此機會,《上海書評》採訪了黃先生,請他談談對上世紀末美國漢學的印象和理解。

黃進興談上世紀後期的美國漢學

《學人側影》,黃進興著,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9年10月

您是1976年去美國留學的,當時美國漢學界的研究狀況與現在相比,您感覺最大的變化是什麼?

黃進興:我是1976年到美國留學的,我那時候所看到美國漢學界的現象,應該是1970年到1980年那時候美國漢學的表現。1983年我從哈佛大學畢業回到臺灣,對於當時美國漢學界的看法當然也不是全盤的,也限於我自己個人的接觸以及我所閱讀的書籍。我覺得那個時候歐美漢學的學風受到日本的漢學影響很大,所以你會觀察到:當時在歐美,很多人為了研究中國文化、中國歷史,都是借道日本的漢學。所以一般他們的留學經驗,大部分都是到日本,一小部分到臺灣。因為當時大陸並沒有開放,所以他們對大陸學術的瞭解是很隔閡的。你看到我舉的幾個名家,例如像英國的唐史名家杜希德,他的很多作品受日本漢學的影響很大。例如他的老師仁井田陞就是中國法制史的大家,所以他不管寫財政史,還是攸關法制史的,你可以從註解裡看到許多日本漢學家的著作。我再舉另外一個例子,在我快要畢業離開哈佛的時候,從芝加哥大學來的孔飛力,你看他的作品,也是看到日本漢學的影子。他們的著作在當時都是以政治史、經濟史為重點。我的老師史華慈則是個例外,他喜歡另闢蹊徑,走自己的路。其他的像文化史、醫療史,那時候比較罕見。他們除了假道日本漢學,還有一個趨向,會採用當時英美流行的社會科學,尤其是社會學和人類學這兩門學問,當時美國華裔學者何炳棣先生便是這方面的佼佼者。另外,像洋學者孔飛力的著作,你就會看到馬克斯·韋伯的影響。而我的同學杜贊奇的成名作《文化、權力與國家》便是大量採用日本滿鐵調查的原始資料和人類學的概念。但整體的感覺,你覺得他們做的東西都是中規中矩,正經八百。議題也比較嚴肅,不像二十世紀晚期,後現代理論取代了前一階段的社會科學,後來的新文化史,使很多你看起來的作品就像小品文一樣,趣味性很強。許多生活的或者細節或者感覺會被呈現出來。例如我們看到差不多九十年代之後像卜正民的《縱樂的困惑:明代的商業與文化》,研究那些明代的情慾、感覺、放縱、慾望這些東西;或者像高彥頤的《硯臺的社會生命:清初的工匠和學者》,文物硯臺都可以拿來做研究的對象。我並不能說他們有一定有高下之分或對不對,但是每個時代的風尚均有所歧異。我的看法當然也是限於我自己個人的經驗,並不能以偏概全。

黃進興談上世紀後期的美國漢學

杜贊奇

我們注意到,1981年您曾經和康樂先生主編過一本《歷史學與社會科學》,余英時先生做的序,文章擇選和翻譯都相當精到,至今看來仍不過時,能說說這本書的編輯因緣嗎?

黃進興:因為當時從臺灣出來不少留學生,在歐美各個不同的大學受不同的教育,例如康樂,就是在耶魯,還有參與人之一的康綠島,在麻省理工學院攻讀政治學位,錢永祥在英國念哲學等等。還有些是在其他的學校,例如普林斯頓。當時我們有一個共同想法,我們每一個人受的教育環境不一樣,也算讀了一些書。如果把我們讀過的書的一些好作品譯成中文,算是一個集體的合作。後來大家都努力做到了。因為當時在博士班的時候,大家心無旁騖,心志純一,所以容易認真地把它翻譯出來,翻譯的質量也比較高。後來這本書也受到臺灣、大陸學者的欣賞,可惜這個書再版後出版社就關門了。這本書到現在很難找得到。常常聽人家說這很可惜,應該再把它翻印出來。一方面我在大陸也找了幾個出版社,但是後來都不了了之。這本書基本上我是負責選文和找人翻譯。康樂因為組織能力強,所以他負責跟出版社交涉,後來的催稿這些事情,在編譯的過程中,他處理的也很多。總的來說,這是我們兩個跟其他一些熱心的留學生同心協力的成果。

史華慈先生對您的博士論文沒有運用西方思想的訓練感到遺憾。您在美國留學期間,修讀了大量西方社會科學的課程,這些學術背景對您此後的研究起到什麼作用?

黃進興:因為史華慈先生知道我在哈佛讀書的時候,常常跑去聽社會科學和哲學的課,甚至修習他們的課程。他那時候對我的評價就是,博士論文寫得還可以。但是他有些微的失望,我沒有把所學習到的西方的學問應用到論文裡。所以畢業臨走前,他就跟我講,希望有一天你能結合你在哈佛所學到的西方學問和中國的學問。的確,我的博士論文受到余英時老師的影響。他希望我的博士論文做李紱,代表清初的陸王學派,餘先生這個題目是刻意挑選的。他找了一個罕有人問津的冷門題目。李紱除了在錢穆太老師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有一章以外,梁啟超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只有點到為止,自然我就無所依傍。必須要一步一步把他的作品啃完,再逐步理清自己的一些讀後心得,所以當時的確很難用上我讀到的一些千奇百怪的西式學問。不過經過二三十年回想起來,當時在哈佛讀的這些書也不能說完全白費工夫。後來我在從事孔廟文化研究的時候,這些學問慢慢就浮現出來了。當然不是硬搬過來,必須要做融會貫通。所以在做孔廟文化研究時我就發現,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念,就影響了我對宗教的看法。還有馬克斯·韋伯的社會學的觀念,以及他對中國宗教的研究,都影響了我探索孔廟文化。其他的東西多少都有一些,但是很難一下講清楚、說明白。

您在書中提到,彼時西方思想史的研究已顯衰落之勢,中國思想史研究尚待開拓。前幾年,葛兆光先生也曾說起思想史研究的衰落,您怎麼看這個趨勢?

黃進興:關於思想史在西方和在中國所遭遇的樣態及流行時程頗有落差。因為事實上,思想史在1980年代以後,在西方並不是主流的學問。在歷史學科裡面,她慢慢地被其他專門史取代了,例如文化史、醫療史、環境史之類的探討。在西方的思想史其實本身有極大的變化,我自己有一篇文章應該是收在《從理學到倫理學》這本書裡,分析從二十世紀初期到二十世紀晚期思想史的流變。實際上它歷經五六次大的轉變,即使如此,仍舊到後來越發不是主流的學問,反而在中國在這一二十年方興未艾。這當然是跟歐美文化的發展不同調,它的階段性也不一樣。整體來講,中國思想史的研究,在理論和方法一般來講比較單純、比較傳統,沒有像西方的思想史那樣變化萬千。這個有其優點,當然也有其缺點。但整體而言,乃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您一直提到史華慈和余英時先生對您的影響,能否談談兩位學者治學路徑的差別?

黃進興:史華慈教授和余英時教授對我的影響,那是毫無疑義的。我覺得史華慈教授教我對學問和議題都要保持批判、懷疑的態度。另外一方面,余英時教授則是培養我對中國學問的品味和實質判斷。所以兩位均令我受益良多。我的中國學問受余英時先生影響最大。沒有他的話,事實上我不可能走向中國思想史的研究。那兩位學者的治學路徑當然不一樣。史華慈基本的基礎是來自於對法國思想史研究。雖然他博士論文是研究毛澤東與共產主義的興起,但之前研究的卻是法蘭西思想史。餘先生的學承跟史華慈完全不同,他最重要的兩個老師,一個是錢穆,到哈佛後受楊聯陞教授影響。錢穆幫餘先生打了一個非常紮實的、寬厚的中國學問的底子。楊聯陞先生就打開了餘先生認識日本漢學和西方漢學的眼界。餘先生聰穎非凡,他結合中國的學問,加上日本漢學和西方學問的薰陶,所以做出他自成一格,卓然大家的學問。史華慈跟他迥然有別,基本上還是源自於西方主流學問的薰陶,所以他才會有像嚴復這樣比較思想史的經典之作。一方面,他對西方的思想有所瞭解,因此藉著比對嚴復的翻譯,找了一個比較容易發揮的題目,而得到別有心裁的看法。史華慈先生也喜歡把別人的立說或者理論分析得很透徹,最後這理論有時候就無立足之地了。所以說他是一個理論的批判和摧毀者。他有個口頭語——on the other hand,就是另一方面怎麼說,所以我在《哈佛瑣記》有提到,人家稱他Mr. On the Other Hand,稱號“但是先生”。你的理論、你的立說,但是怎麼樣?他就開始把你解構掉了。

您和渡邊浩先生談話時,都認為美國漢學界輕靈有餘,厚重不足,能具體談談嗎?

黃進興:渡邊浩先生對自己的日本學問和傳統非常有自信,而且他的英文、法文十分好。我們兩個人在哈佛曾經在一起兩年,常藉午餐時間,品評學術功過得失,樂趣無比。我們有個共同的想法,就是美國人的作品頗有巧思,往好方面講,就是有新意、有創意,但是基本功夫就較欠缺,例如對中文材料的爬梳、浸潤,整個學術背景的掌握和了解這一方面就顯得薄弱!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要因人而異。例如說我們在讀書的時候,普林斯頓的牟復禮教授的國學底子就非常好。他老師是蕭公權先生,年輕時在南京念過書。牟復禮還會做一些漢詩。他的學問的風格style比較接近中國人的style。所以有時候也不能以偏概全。

黃進興談上世紀後期的美國漢學

黃進興(左)與渡邊浩

您當時曾覺得,美國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多憂心忡忡,而研究日本問題的學者多樂觀活潑,現在呢?

黃進興:我留美那個時代大概1980年左右,你可以看到中國學者憂心忡忡,日本學者多樂觀活潑。跟那個大時代的背景有關係。那時候中國還沒崛起,日本的經濟卻蓬勃發達,四處擴張,銳不可當。那時候還有一本書,叫《日本第一》(Japan Number One)十分風行,可見一端。所以研究日本的學者一般都比較趾高氣揚,心情愉悅!研究中國的都是看到中國從甲午戰爭以來節節敗退,國難頻繁,情況都不是很理想。所以研究中國問題的一般心情都比較沉重,研究日本問題比較達觀,相對輕鬆、活潑。現在的情況,有些反過來了。

最近十餘年,大陸新文化史的研究,是否受到美國漢學界的影響,您是怎麼看待的?

黃進興:新文化史最早當然是從美國、歐洲這些地方傳播過來的。我們舉一個例子,因為新文化史跟傳統的文化史頗有出入,傳統文化史就是說比較精神性的、比較藝術性的、比較零散性的。而新文化史是扣緊文化跟物質層面的關係,也牽扯到宰制的權力問題等等。但是它又修正那種馬克思唯物史觀的觀念,即物質的基礎決定上層的精神文化層面,新文化史覺得這兩個方面是交相影響的,是雙向的,不是單向的因果關係。新文化史研究閱讀行為、研究黃鶴樓,也受到後現代主義的影響。所以這些現象是跟美國漢學很像。還牽扯一些語言的問題,強調語言本身不只是一個工具,它同時也是不可避免的媒介,所以新文化史有很多跟傳統不一樣的地方。文化史在二十世紀初期是被比較看輕的,被認為是比較軟性的的學問,林林總總什麼都扯,談的鬆散而不嚴謹,頗受批評。但新文化史因為跟後現代包括福柯都有淵源,跟年鑑學派的第三第四代又有連結,所以在取材各方面也比較寬廣,而且生活性也比較強。在各方面比較嚴謹地開發新的議題,包括像心態的問題,各方面都可以包括在裡面。

關於新文化史,我之前的同事李孝悌先生會更熟悉,事實上他是臺灣新文化史的一個先鋒人物。然後他又把這個觀念到大陸四處宣揚,我想多少有一些影響。

您怎麼看近年廣受海內外學界關注的“新清史”及其相關議題?

黃進興: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我自己對新清史在大陸那麼流行,坦白講有一點意外。因為在我們1960年代、1970年代讀書的時候,修習遼金元史,我們的老師,是陶晉生先生、蕭啟慶先生。陶先生是金史權威,蕭先生是蒙元史權威,他們在課上都會提到日本人的著作。例如像當時最出名者――田村實造的《征服王朝》三大冊,這裡面就牽涉到很多後來跟新清史有關係的問題。所以新清史對我們來講,有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就是說不是那麼新鮮,好像我們在三十年前就曾經接觸到這些問題。舉個例子,兩年前,哈佛新清史的領軍人物歐立德到史語所演講,當時聽眾不少。歐立德先生的漢語十分流利,他也擅長演講,一表人才,當時我聽得津津有味。但是在演講完後,就有一位大陸的學者,我記得是姓王,據說在日本任教,他就很不客氣地質問,說歐立德先生你所講的這些,日本人在三四十年前都討論過!語氣相當唐突直率,當時氣氛有一點尷尬;但是歐立德先生很有風度,就說你講的不錯,事實上我也受日本老師的影響。因為歐立德曾經在日本留學過,他老師本人也是這一方面的代表性的人物,叫岡田英弘。歐立德先生就講,我雖然是受日本學者在這方面的影響,但是我進一步把它闡發,然後把它用英文講得更清楚。事實上新清史對當時的大陸學界有一點像清涼劑的作用,因為傳統的學者很容易以漢族為中心,來討論異族王朝遼、金、清,覺得他們都完全被漢化了。這個又講得太簡單、太狹隘了。所以一些學者,尤其現在在美國的幾個代表性的學者,包括我當時讀書時候的朋友柯嬌燕,她是比歐立德更激進的新清史的代表人物。他們認為以前的歷史學家都以偏概全,事實上異族並沒有真的都完全漢化。他們常常還保存自己的生活習俗,還有一些他們的文化,包括飲食習慣。我們隨便舉例子說,滿清王朝非常重視皇族、皇子的狩獵、獨特的祭天儀式。這個都跟純粹的漢朝、純粹漢人所建立的王朝很不一樣,他們只注重四書五經的漢文教育。滿清皇朝刻意提倡保存滿文。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到清代中晚期以後,要維持滿文的教育,事實上連在貴族裡面推行都頗為困難。滿族跟漢人自然就慢慢地融合在一起了,尚武的精神和狩獵習慣也逐漸式微了。這讓旗人慢慢失去他的優勢和獨特性。當然在數據和應用上,關注老滿文檔案很重要,但是從清中晚期來講,滿文的檔案就比較不重要。它的意義不像在清初所佔的分量那麼重,這個也是跟著時代在變。所以新清史有其貢獻的一面,例如說可以糾正以漢族為中心的史觀,籠統地認為異族完全漢化。但另外一方面,事實上它來源,最早還是日本三四十年前漢學裡面所討論的某些議題。當然歐立德先生他們的提倡也有與時俱進的意思,所以現在對邊疆民族或少數民族的重視,都是一個新的趨勢,而且也補充了以前許多沒有注意到的盲點,這都是有所貢獻,而有現實的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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