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加是看不完的。
德加的芭蕾舞女孩幾乎佔據了德加作品總數的幾乎一半。
芭蕾是優雅的。
而德加更多關注的是優雅的背面,是平時裡被我們忽略的,日復一日的艱辛和單調。
伸展、撓癢、按摩、試鞋、擺位、等待、搖扇、閒談、調情。
其實你明知道她們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但距離和油彩把她們塑成了皇后。
德加的畫有一種電影感。
有人把德加稱為“鑰匙孔藝術家”,因為德加德畫總像是從一個鑰匙孔裡偷窺出去的。
我想起來前幾天看匡扶搖刷屏的《人們參差入眠的晚上》。
感覺到匡扶搖的天賦在於,他的漫畫完全是按照電影分鏡稿的標準,這一點和德加非常相似。天然的場景感和代入感。
其實在今天,能一直學芭蕾進入像中芭這樣舞團的,大部分孩子家庭條件都不差。
但當時的歐洲,芭蕾只是作為歌劇的幕間小插曲,同時短短的舞裙之下雪白的大腿,也被認為是十分不體面的。
但凡家庭還過得去的,都不會送女兒去跳芭蕾舞。
所以那時候的芭蕾女孩,基本都是社會的最底層,被叫做“小老鼠”。
而哪怕經過了十幾年的訓練,卻因為韶華逝去,還沒掙到多少錢,就像大浪淘沙一樣被年輕的女孩淘汰。
德加家境很好,但我卻很難在他的筆下看到有所謂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在現在很多當代藝術家表現政治題材時候非常常見,哪怕非常隱秘。
德加曾經對“小老鼠”說過:停下歌聲和舞蹈,你們最真實的一面對我來說最重要。那或許不漂亮,但是有夠震撼。
而對於芭蕾舞女孩來說,我想她們是快樂的。
因為舞裙實在太美,上面全都是閃亮的星光,穿上它你會忘記你是洗衣工的女兒。
因為站上去的一瞬間,燈光打在你身上的一瞬間,你會感覺到虛無縹緲的人生中寶貴的意義。
就這一瞬間的意義,就是“活著”這件事情的救星。
我很久很久沒看選秀節目了,但我最近在看《創造101》。讓我感覺回到了初中時候看超級女聲的夏日夜晚。
看創造101的時候,我有時候會想起德加的芭蕾舞女孩。
有時候看著看著,我突然想起蔣勳《破解德加之美》裡的這句話。
“德加看到了舞者的優雅之美,
看到了新興城市的熱鬧與繁華,
看到了舞者肢體以及精神上所承受的壓力和痛苦,
看到了繁華背後個體生命的孤獨和人世的荒涼。”
初讀會感覺很是誇張,只不過是畫芭蕾舞女孩,何至於此。
社會學裡提到這個世界上有兩種行業,
一種是草牛行業,最好的相比最差的也不會高太多,例如醫生、廚師、老師。
另一種是海魚行業,最好的相比最差的相差非常非常多倍的,藝術家、演員、音樂人、作家。
我們大部分人其實都處於草牛行業。收入分佈是紡錘狀的,大家基本都是處於差不多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水平。
而海魚行業裡非常殘酷,海魚行業是一個把二八定理發揮到極致的行業,百分之二十的人掌握了百分之八十的資源,演員多的一年掙幾個億,可少的連自己都養不活。
很多人非常反感粉絲對偶像的過度疼愛和美化,他練舞辛苦,他被公司欺負,在路人看來簡直嗤之以鼻。
“他一年掙一個億,用得著你心疼嗎?”
是啊,不用。
可愛與疼惜如果不只是給某一個特定的人呢。
草牛行業看海魚行業,看到的永遠都是金字塔尖的收入,但看不到的是整個海魚行業背後殘酷至極的殘酷。
海魚行業最愛談夢想,而前赴後繼的年輕人不知道,事實上這個行業本身並不是靠夢想驅動的,是靠資本驅動的。
這個行業,只有金字塔尖的一點點人,才能獲得最大的槓桿率,而留給剩下人的,可能只是無盡的消耗和等待。
在資本巨大的力量之下,你最後甚至連“人”這個身份、意義、價值都會被模糊掉。
這就是蔣勳所說的“繁華背後,個體生命的孤獨和人世的荒涼”。
我又疼惜又羨慕那個年代的芭蕾舞女孩,或者今天身處海魚行業的人們。
無論怎樣,她們是參與造夢的人,她們造出來一顆叫“夢想”的藥丸,把它餵給平凡的人,餵給這個世界,供他們抵禦無聊,感受存在。
突然想到大學時候看《德川家康》,德川家康說"普通的士兵的食物是飯糰,而將軍的食物是朝霞”。
祝大家都能做造夢成功的人。
祝大家都能找到生命中的一片朝霞。
並能以體面、不殘酷、可持續發展的方式,握緊自己的這一片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