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堪与《桃花源记》相媲美,有着白话汉语最富诗意的模样

若让我选几本可反复翻检的枕边书,沈从文先生的中篇小说《边城》一定是其中之一。我甚至认为,它在艺术上堪与《桃花源记》相媲美。

这两部作品,虽一为古典散文,一为现代小说,却同样建起了一座“桃花源”般美丽而圣洁、诗意而神秘的“边城”世界。

因了沈从文对湘西边陲生活怀了不可言说的温度,他以浪漫主义的基调,把诗意移进了《边城》,渲染出近于诗化的湘西传统风貌,描摹了一种美妙宽广的幻觉遐想。

这使得小说弥漫着大自然的色彩和气息,产生了悠扬舒缓的旋律,蕴含着优雅的情致,浸透了一种乡土抒情诗的气氛。让读者觉得它就是一支湘西山村生活的颂歌,是一曲真挚热烈的爱情赞歌,是一首用小说形式写成的无韵诗。

《边城》:堪与《桃花源记》相媲美,有着白话汉语最富诗意的模样

01《边城》的诗意首先来自浓郁的湘西乡土气息

沈从文把茶峒酉水两岸的村镇、碾坊、筒车,小溪流上的绳渡、水磨,茶峒的街道、码头,碧溪的白塔、翠竹,山区的雾霭风光作为作品意境氛围的土壤。

小说中的边城茶峒地处湘西、黔北、川东交界的偏僻山区,交际范围狭小而缺少变化。然而正因为如此,它显示了自己迷人的未曾受到畸形的都市文明污染的自然美。

翻开作品,首先映入读者眼帘的是一条动人的小溪:

“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

这清溪碧流绕着,绕着茶峒,在大石细沙间漱流着,用自己淡淡的绿色,装饰着茶峒的山、树和风光景色。你看:

“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一条长蛇,爬去。临水的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那条河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白河。”

若溯流而上,深潭皆清澈见底。两岸的细竹,长年深翠颜色,逼人眼目。春天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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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关于白河流域环境和边城小镇春夏秋冬景色的描绘,自然而又清丽,优美而又不浓涂艳抹,不仅写出了山城屋舍特有的风貌,而且赞美了建造这边城的能工巧匠和他们的审美意趣。

作家以他特有的审美眼光,放开笔墨,绘出一幅明媚秀丽而又充满田园牧歌情调的湘西风景画。

这种富有浓郁湘西乡土气息的描写,也充分表现在边城的风俗描绘上。如元宵节的烟火,端午节的龙船,中秋节的赏月和月下男女的对唱,男女定情要走的“马路”、“车路”,人们爱唱的巫师迎神歌,孩子的取名,死人的殡葬……无不表现出湘西边城风俗的古朴纯美,无不充溢着浓郁的诗情画意。

其中尤以端午节赛龙舟的描写最为突出:那又长又狭两头高翘的龙船,船上蓬蓬镗镗的锣鼓声,那用雄黄酒在领上画“王”字的看龙舟的妇女和小孩,那雄健的浆手和鼓手,还有赛龙船后泅水好手抓鸭子的表演,以及胜利后浆手的喜悦和欢呼跳跃声,写得绘声绘色,交织成一幅湘西边城健美多姿的“龙舟竞渡”风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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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红火热闹的场面,古老而健康的习俗描绘,仿佛把人带到酉水之畔,与那里的人们共同欢度节日,领略当地优美健康的风土人情。

这一幅抒情诗般的风俗画卷,不仅构成小说中人物活动的背景,同时又与作品中光彩夺目的人情美交相辉映,把一个犹如世外桃源般的“边城”世界装饰的如梦如幻。

沈从文很善于组织生活画面,他以一个艺术家对美的特殊感受,把一个个画面串接在一起,像捉萤火虫那样去捕捉那些在眼前闪过逝去的一切,极敏锐地抓住宇宙万汇在动作中,在静止中最美丽的风度。

因此,虽然是平凡的人,平凡的生活,却能表现出一种诱人的美,使作品构成具有诗画一般的艺术意境。小说中的小溪、碧流、青岸、白塔、绿树、翠竹、碾房、水车、黄狗、船只、吊脚楼……都按照一定的位置和密度被组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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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就是由这样的一幅幅画面和场景组接起来,构成了人物命运和故事发展的空间舞台,同时又通过那这一个个画面的转换创造出了作品所特有的艺术情境的诗化氛围。

02 《边城》的诗意其次来自通过想象,营造出的朦胧、深远、神秘的美

沈从文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方法时说:

“个人只能把小说看成是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容许包含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现象……二是梦的现象……必须把‘现实’和‘梦’两种成份相混合。”

可见,沈从文写小说,既重写实,又重想象,既捕捉现实生活中稍纵即逝的诗情画意,又按照自己的美学理想,运用想象,加以补充、发展和改造,借助幻想和感情,达到表现各种“人生形式”的目的。

他这些独特见解以及由此形成的独特艺术才能,在《边城》的创作中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作者正是以写实与梦幻相结合的方法,把茶峒的社会与美妙的幻觉、梦境结合起来,构成一个虚实交织、朦胧而又飘忽不定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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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不仅让茶峒翠绿清新的自然景色、茶峒人单纯粗犷的性格以及人与人之间洁白无瑕的关系,显示出一种更迷人的魅力;而且巧妙地拉开人物心灵的帷幕,写出人物灵魂深处不可言传的隐秘,给发生在主人公身上动人的爱情故事笼罩上一个朦胧而又美丽的光环,创造出作家所憧憬的“在头脑中建筑的人与美与爱”相接触的世界。

小说在“黄昏把河面装饰了一层薄雾”的朦朦胧胧的景致下,开始了一个美丽的故事。美丽的翠翠随爷爷进城去看赛龙船,比赛结束,在等候爷爷时,受到一位热情好客的青年男子的邀请。

在富有情趣的彼此误会中,男子又派人送翠翠回家。当翠翠听说自己骂的男子就是茶峒人人敬仰的二老傩送时,“心里又吃惊又害羞”,模糊朦胧的想着“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事情。

晚上,她躺在床上,也总觉得“小小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在“雨落个不停,溪面一片烟”的自然景致中,陷入了一种飘忽不定的潜意识的萌动幻觉状态里。

在这里,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像剥笋一般地描绘出了翠翠告别了孩提的童贞,步向青春、步向爱与美的世界那种如梦如幻的微妙心境。一种意味着爱情的“另一种东西”,突然地敲响了这位乡间少女毫无准备的心灵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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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她听了祖父讲了母亲和父亲对歌的甜美故事,听了傩送唱着情歌向自己求爱时的那个晚上,她哭倦了、睡了。在她的梦中浮起了一种美妙的歌声,在各处飘荡,上了白塔,游离到船上,又飞去半山腰:

“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悉。”

一个多么甜美的梦境!空灵飘渺却不离奇,虚幻如烟却不荒谬。它是现实生活化了装的表现,是作家着意创造的幻想至极。

在梦里,翠翠模糊的爱情意识苏醒了。这恬淡的梦境具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使她的灵魂常常游离眼前的所作所为,而陷入如醉如痴的追求中——月光下,会不自觉地等着歌声,白天里,去掘竹笋,带回的竟是一大把虎耳草……

这里写梦,实际上更是写现实中的爱情感受。这一虚幻的境界,反映了翠翠内心世界的真实。

灵魂被歌声浮起到处飘荡,这当然是一种大胆的想象。但是,白塔、菜园、船上、悬崖、虎耳草这些东西,又都在翠翠的生活环境和现实视野的限度之内。

《边城》:堪与《桃花源记》相媲美,有着白话汉语最富诗意的模样

沈从文以白塔、菜园、船上、悬崖、虎耳草等这些物品作为构图材料,依靠它们的性质及梦幻的构图方式,在时空里浑然一体,形成动中有静、静中见动、有声有色的主体景象,显示出朦胧、深远、神秘的美来,犹如云遮雾绕的山岚,仿佛深藏着难以穷尽的底蕴,给人以极大的美感享受。

03《边城》的诗意还来自作家主观性的情感融入

沈从文的作品外在呈现的抒情性与散文化的风格背后是强烈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一旦与湘西原始古朴的社会风情相拥抱,便使那绵密深远的情绪不可遏止地自由渗透和随意抒发。

作家在一系列人物命运的叙说和风俗画面的勾勒中,听凭情绪的自由舒展,犹如一条河流,有时回旋打转,有时奔流渲泄,在恣意放纵,向自由境界渗透的过程中,完成了小说情节的展开,也使作品从本质上达到了诗化的境界。

在《边城》中,作家带着感情去描述各种故事传说,风俗情趣和众生物相。作家对于自己笔下的人物怀有深情厚爱,痛感现代文明对湘西社会的侵蚀而致其变形,不满中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现状,而怀念那保守闭塞、然而质朴宁静秀美的一角小隅,于是在他笔下产生了像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描绘的美好世界:

翠翠与傩送的爱情真诚单纯,不受门第财富的影响;老船夫靠着“三斗米七百钱”管渡船,利用暇余时间,备了烟草茶水,供给摆渡的行旅客商;船总顺顺乐善好施,从不吝啬;大老天保宽厚善良,心地纯洁,为成全二老与翠翠的婚事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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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无论是老人少女,还是富豪、兵士、农人,他们之间都充满了友情、体贴和关怀。这是一幅充满淳朴民风的人生画面。尽管作品的形式是叙事小说,描述的是一种情境和事迹的发展过程,其实是作者思想情感的外化。正因此,《边城》的整个基调是抒情的。

作者的主观情愫被紧紧地融入了物境里,达到了如漆似胶的境界。翠翠与祖父的内心情绪,可以说同时就是作者所欲传达的人生情绪。翠翠、祖父、天保、傩送、顺顺等人表现出来的人性美既是现实的折光,又是作者的理想和希望。

作品中人物的孤独感,对未来人生命运的忧虑和被人误解的痛苦与希望,不仅与作者内心深处性质相同而外延更为深广的人生思绪相共振,而且与描绘的物境有机地交织在一起。

比如翠翠随祖父在端午节看龙船时,沈从文有如下描写:

“那首歌既极柔和,快乐中又微带忧郁。唱完了这个歌,翠翠心上觉得浸入了一丝儿凄凉。她想起秋末酬神还愿时田坪中的火燎同鼓角。返处鼓声已起来了,她知道给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时节已下河了。细雨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上一片烟。”

这里翠翠内心的孤独、寂寞与感觉到的人生凄凉与人物内心联想的图景——“秋末酬神还愿的火燎同鼓角”以及人物外部的自然景物——“溪面上的烟雨”丝丝入扣,浑然一体,交织成一幅情景交融的写意画。

为了加强情感的表达效果,延伸情感的表现空间,沈从文还有意赋予自然景物以人格。他让这种人格化的自然物,关照人物命运的发展,使作品的感情蕴含得更为深沉,同时也寄寓了作者对美遭到破坏的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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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边城》渡口上的那座白塔,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默默观照着人事演变。它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伴随老船工的死而倒塌了。白塔的命运与人事的变化相互映照,寄寓着作家对湘西历史演变的内心感慨,给读者留下丰富想象的余地,让读者去体会、去感受。

全文的结尾:二老的出走,爷爷的死去,翠翠孤单单地守在渡口,她盼望着二老的归来,把日子过下去:

“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也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 ”

这里的描写,由于融入了作者的主观情绪,并以舒缓绵长而又深远的节奏与速律,构成了曲终而意未尽的审美境界,余音袅袅,牵人思绪,使人关心着孤雏翠翠的命运,给人以强烈的美感享受。

这种抒情的笔调,既是以所反映生活的内在诗意为基础的,而作家情感的自然融入又大大加强了生活本身的诗意,从而创造出一种溶情于景、情景交融的诗意。

04 《边城》的诗意更来自韵味深长的语言

《边城》中的语言就是诗的语言:朴实明快,生动流畅,新奇传神。既有醇厚的抒情色彩,又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是诗味很浓的诗,韵味深长的诗,旋律很美的诗。

《边城》是一幅人人情美、风俗美的画卷,但它不是用各种彩色的涂料来绘制,而是用文学语言来描写的。作品中的人物语言,用了许多湘西地方惯用的词汇、譬喻、称呼,而且又注意人物不同的身份、年龄、个性。

如翠翠去看赛龙船,从吊脚楼走到河下,看到各处无不挤满了人,便自言自语地说:“人那么多,有什么三脚猫好看?”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就十分生动地表现了她此时此地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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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船夫的语言也是如此。他对为翠翠做媒的杨马兵说的“走车路”、“走马路”的那些话,不但反映了湘西的风俗习惯,又表现了老船夫对天保的看法,对孙女婚姻问题的慎重。还有他平时赞美什么事物都爱用“好的,妙的,这是难得的”等等,也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惟妙惟肖。其他如天保、傩送的许多话,也莫不如此。

作家的描写、叙述也很有特色。有不少是“水上人的语言”,有一些则充满泥土气息,同时他又极力避去文字表面的热情。所以,在素淡之中自有明澈的光辉,质朴之中自有蕴藉隽永之致。这对于加强作品的诗意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边城》中的人情风俗画里包含的美和爱,自然和谐,没有人工斧凿的痕迹,真像是生活之神所创造和赋予的。作者就是用语言原本的样子,恰当地赞美那神工似的美和爱。

他笔下的山溪、翠竹,清新秀丽,富有地方色彩,且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不卖弄,看来平淡无奇,但却收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效果: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小山城时,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女孩,一只黄狗。”

这是一种典型的民间文学叙事方式,由远而近,娓娓道来,简明而得其要,经济而又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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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

“雨后放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分有野性的生气。草丛里绿色炸猛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㗩㗩作响。枝头新蝉声音虽不成腔,却已渐渐宏大。雨山深深翠逼人的竹篁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鸽交递鸣叫。”

作者在这里用的是一种写意的笔法,仿佛随手拈来,轻轻几笔,就点出山村景物特有的韵味。文字利索,叙述平实,没有刻意雕琢与修饰的痕迹。其文字表达的效果,实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沈从文写作时很耐心,极为讲究遣词造句,他认为:

“一句话,一个字,也要它在可能情形上用得不多不少,妥贴恰当。”

《边城》正表现作者力图用恰当文字来赞誉湘西生活风尚、人情世态的美所下的功夫,使得这幅秀美别致的风俗人情画更富有地方特色和生活气息。

上述几段引文,只不过是随手拈来。作者津津有味地描叙荒村野渡,不仅写得细致、生动、富于变化,而且深含着赞美、眷恋之情,让读者沉浸于风俗画中又不画面之后。

《边城》:堪与《桃花源记》相媲美,有着白话汉语最富诗意的模样

读了这类文字,好像在沙漠中长途跋涉之后,忽然碰到了一片绿洲,饱喝清泉,顷刻之间,四体松懈,百忧消散,像喝了美酒般不由得沉沉入梦。

或许,《桃花源记》也正是陶渊明在酒后入了这种朦胧、深远、神秘的幻梦之时挥笔而成的吧。

沈从文曾说:

“一切作品都要有个性,都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

《边城》不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是极富个性的代表作。读了它,我感到作者不是着意在讲述动听的故事,而是在精心描绘动人的图画。他不用绵密的针线编织波澜起伏、情节曲折的故事,而用绚烂多彩的画笔描绘出色彩艳丽的图画。

在《边城》这幅动人的风土人情画里,沈从文用迷醉的歌喉,忧郁的歌声,缠绵的曲调,轻轻地叩击着你的心扉,潜潜地滋润着你的心田。那使行文纯真蕴藉,平淡中见深情,朴实中见真意的抒情手法,清新俊逸,委曲尽致,从而构成了一种特有的诗意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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