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必點,齡官拒演,黛玉實踐——《紅樓夢》裡最火的國粹戲劇

《紅樓夢》裡,隨著故事情節發展,穿插了不少戲曲曲目。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的《紅樓夢大辭典》戲曲類下,列出條目達八十條之多。其中出場頻率特高的,當屬《牡丹亭》。

《牡丹亭》,也稱《還魂夢》或《牡丹亭夢》,是明代劇作家湯顯祖創作的傳奇(劇本),刊行於明萬曆四十五年(1617年)。 該劇描寫了官家千金杜麗娘對夢中書生柳夢梅傾心相愛,傷情而死,化為魂魄尋找現實中的愛人,人鬼相戀,最後起死回生,終於與柳夢梅永結同心的故事。

元春必點,齡官拒演,黛玉實踐——《紅樓夢》裡最火的國粹戲劇

該劇文辭典雅,語言秀麗,是中國戲曲史上傑出的作品之一,與《崔鶯鶯待月西廂記》、《長生殿》《桃花扇》合稱中國四大古典戲劇,是真正的國粹。

《牡丹亭》的故事,一直被視為是反抗封建禮教,追求美好愛情的經典著作。世人喜愛這劇本的精妙唯美,然而這浪漫纏綿的劇情,也是不符合現實禮教的,所以,雖然唱戲時見,但劇本卻被視為禁書,為豪門貴府所忌。

寶玉偷看這些傳奇劇本,還是書童茗煙幫忙給弄來,他才有機會帶著林黛玉一起看這些淫詞豔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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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卻又痴痴的。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頑煩了的,不能開心,惟有這件,寶玉不曾看見過。想畢,便走去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腳本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寶玉何曾見過這些書,一看見了,便如得了珍寶。

茗煙又囑咐他:“不可拿進園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呢。”

寶玉那裡舍的不拿進園,躊躕再三,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自己密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書房裡。

可見,正經人家的子弟是很難有機會看這些書的。

寶釵家也是如此。

寶釵見他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揹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揹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可見,女孩子禁止讀這種愛情故事,主要是怕“移了性情”,讀成個“戀愛腦”。像賈母說的,“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在禮教森嚴的時代,這樣的女孩子將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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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因為小時候為此捱過暴打,所以對這類事情格外敏感。因為早年被打過預防針,所以這些浪漫故事再不能喚起她的情海波瀾。對於愛情,她拿的起,也放的下。她當不了杜麗娘。

寶琴做了十首懷古詩,最後兩首取材於《西廂記》和《牡丹亭》。

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鑑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

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鑑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裡,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

探春道:“這話正是了。”

李紈又道:“況且他原走到這個地方的,這兩件事雖無考,古往今來,以訛傳訛,好事者竟故意弄出這古蹟來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時節,單是關夫子的墳倒見了三四處。關夫子一生事業皆是有據的,如何又有許多的墳,自然是後來人敬愛他生前為人,只怕從這敬愛上穿鑿出來,也是有的。及至看《廣輿記》上,不止關夫子的墳多,自古來有些名望的人墳就不少,無考的古蹟更多。如今這兩首詩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簽上皆有註批,老少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況且又並不是看了《西廂記》《牡丹亭》的詞曲,怕看了邪書。這竟無妨,只管留著。”

寶釵聽說,方罷了。

這一段,借李紈之口,給這類淫詞豔曲劃出了底線:只要沒看過劇本,聽書聽戲都不要緊。這算是給藝術留出了一些容身之地。可見,連李紈也愛這些浪漫文藝,她也不是完全的槁木死灰。

《紅樓夢》裡第一次提到《牡丹亭》這出戏,是在元春省親之夜。

那時賈薔帶領十二個女戲,在樓下正等的不耐煩,只見一太監飛來說:“作完了詩,快拿戲目來。”賈薔急將錦冊呈上,並十二個花名單子。少時,太監出來,只點了四齣戲:

第一齣“豪宴”,第二齣“乞巧”,第三齣“仙緣”,第四齣“離魂”。

賈薔忙張羅扮演起來。一個個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雖是裝演的形容,卻作盡悲歡情狀。

剛演完了,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類,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齡官叩頭。

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出戏,不拘那兩出就是了。”

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作“遊園”“驚夢”二出。

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

賈薔扭他不過,只得依他作了。

賈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額外賞了兩匹宮緞,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食物之類。

元春點的這四齣戲,第四齣“離魂”,就是《牡丹亭》中的一折。可能,這一折就是齡官唱的,所以元春特別喜愛,誇她演的好,還特別賞賜她糕點。

元春身為貴妃,見多識廣且精通音律,能入她的法眼,說明齡官的確有水平。元春對齡官喜歡到了什麼程度呢?她叫齡官自選劇目來唱,唱什麼她都愛聽。不僅如此,後來還特地召齡官進宮演唱,這是有點粉絲的意思了。

賈薔當即叫齡官唱《遊園》和《驚夢》——這也是《牡丹亭》中的兩折。賈薔負責戲班子管理,本人又聰明伶俐,他選戲必然是事先做足了功課的。為什麼選這兩出呢?因為他知道,元春喜歡《牡丹亭》。

以賢孝才德著稱而被皇帝選為賢德妃的元春,按理說該是母儀天下的道德楷模,誰知她的心裡也向往著浪漫自由的愛情。《牡丹亭》就是她的最愛。

元春必點,齡官拒演,黛玉實踐——《紅樓夢》裡最火的國粹戲劇

元春說:“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

作為富貴已極的貴妃,元春並不快樂。她渴望的是天倫之樂。正常的夫妻愛情,和諧的家庭生活,這才是她嚮往的。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可以放棄生命,又可以起死回生,這是杜麗娘的選擇。元妃羨慕她的勇氣和際遇,可惜她自己是被命運羈絆,無法擺脫。所以,當她看到扮演杜麗娘的齡官,感到萬分欣賞,看到齡官拒絕主子安排,堅持自選劇目的個性,也覺得十分可賞。

元春最大的缺失就是自由和青春的灑脫。正因為此,她欣賞齡官,也因此,她願意讓弟弟妹妹們入住大觀園,更好地享受青春的美妙。

《牡丹亭》是多麼經典的傳世好劇啊!連貴妃娘娘都喜歡。然而,有人就不喜歡。比如齡官。

元妃省親,是齡官第一次拒唱《牡丹亭》,但不是最後一次。


一日,寶玉因各處遊的煩膩,便想起《牡丹亭》曲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子中有小旦齡官最是唱的好,因著意出角門來找時,只見寶官玉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了,都笑嘻嘻的讓坐。

寶玉因問齡官在那裡。眾人都告訴他說:“在他房裡呢。”

寶玉忙至他房內,只見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不動。

寶玉素昔與別的女孩子頑慣了的,只當齡官也同別人一樣,因近前來身傍坐下,又陪笑央他起來唱“嫋晴絲”一套。

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

寶玉見他坐正了,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劃“薔”字的那一個。又見如此景況,從來未經過這番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

寶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說了,遂出來。寶官便說道:“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他唱,是必唱的。”

寶玉是元春親弟弟,連識字啟蒙都是她教的,姐弟倆的審美觀高度一致。元春喜歡《牡丹亭》,寶玉自然也喜歡。他讀了原著,就想聽戲。如同我們看完一部經典著作,便想去網絡搜索影視版來觀賞一樣。

然而齡官拒絕了他。而且,她的表現與眾不同,她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趨奉寶玉的地位和美貌,她見了寶玉是“文風不動”,見寶玉靠近坐下,她就“忙抬身起來躲避”,說話也是“正色”。

雖然已淪落為戲子,齡官依然保持著良家閨秀的自尊自重。她心裡只有賈薔,哪怕有更高貴更英俊的男人,也難動她的心。在這一點上,她與黛玉是相通的。

齡官拒絕元妃,足有兩次,第二次可能也是《牡丹亭》,這次寶玉叫她唱的《嫋晴絲》,是《牡丹亭》《遊園》中的經典段落。

【步步嬌】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醉扶歸】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瑱。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皂羅袍】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酴醾外菸絲醉軟,那牡丹雖好它春歸怎佔的先?

優美的詞句,歌頌的是明媚春光,以及少女的青春。最美好的時光和風景,總是最容易被錯過。青春終於要被虛擲,怎不令人遺憾?這是千百年來少女們共有的哀傷。每個人都能在這段唱詞中回憶起自己失去的青春。

齡官外形“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嫋嫋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在寶釵生日宴會上,鳳姐和湘雲都說她外形像黛玉。她在愛情中的驕縱任性和患得患失,也像極了黛玉。 這說明,齡官也是黛玉的一個影子。

因為被說成像齡官,黛玉還生氣了一場。因為覺得被比作戲子是對身份上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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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齡官也未必以像黛玉為榮。齡官沒有黛玉的身份,黛玉也沒有齡官的幸運歸宿。

元妃省親夜點的第四齣戲就是《離魂》,脂批寫:伏黛玉死。

這就暗示了,黛玉的死法,與杜麗娘類似,都是相思而死。黛玉在讀完《西廂記》後,情竇初開,聽到小戲子排演“遊園“一折,當時就聽得如痴如醉。

只聽見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孩子演習戲文呢。只是林黛玉素昔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

偶然兩句只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

再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一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又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至此,《牡丹亭》中少女閨怨的情緒,徹底感染了黛玉。

從此,為情而死為情而生的杜麗娘,就成為林黛玉的命運符號。鍾情、至情的林黛玉,終於在對寶玉的思念中離魂,又在對愛情的絕望中淚盡而逝。

但是,齡官拒絕成為杜麗娘,杜麗娘那樣的痴情悲愴,並非她的理想選擇。她選擇唱《釵釧記》——像史碧桃那樣自主決定自己婚姻的勇敢人物才是她的偶像,這也暗示著,齡官最後的命運與黛玉不同,她最終與心愛的人成為了眷屬,而且白頭偕老。齡官名叫椿齡。椿是長壽的植物,象徵高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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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元春到寶玉,再到寶琴、黛玉、李紈,都是貴族之家的痴情子弟,嚮往著夢幻一般的浪漫愛情。倒是出身清寒的齡官,看破了賈家的富貴,看透了戲子浮華生涯背後的玩物本質。她要的是現實的安穩相守。她像杜麗娘,但她不是,也拒絕成為。最終,她與賈薔實現了平凡樸素的愛情理想。賈府敗落了,落魄的賈薔不再是少爺,退役的齡官也不再是戲子。沒有生離死別,沒有浪漫救贖,碌碌紅塵中,他們是一對平等的夫妻。

真正實踐了杜麗娘式愛情的,只有林黛玉。

脂批說:“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黛玉遇寶玉,是為了償還灌溉之德,因為有他前世救命之恩,這輩子,她的淚,都屬於他。她是為他而活的,所以,也只有她,會為情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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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紅樓夢》裡的《牡丹亭》,可稱是整篇故事的戲中之戲,夢中之夢了。

這一場大夢之中,最為纏綿動人的部分,便是類似於《牡丹亭》的生死之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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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身在夢中的人,夢裡不知身是客。夢雖虛幻,情卻真摯。

黛玉有著杜麗娘式的美好和痴情,她把自己的一生也活成了一個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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