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版《紅樓夢》劇照
看過《紅樓夢》的都知道，裡面有一段關於林黛玉教香菱學詩的內容，令人印象深刻。
關於這段談詩的內容，是在第四十八回，原文如下：
香菱道：“我只愛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一直以來，很多人都對這段話有不同的解讀，或者心存疑惑。
那麼林黛玉的詩詞觀點是怎樣的？她為什麼要這麼說，她的核心論點是什麼？
其實這段話裡面，有兩個重點詞彙。
一是“淺近”，二是“格局”。
87版《紅樓夢》
林黛玉說：“你們因不知詩，見了這淺近的就愛。”
因為香菱沒有正式的學過詩詞，還是個門外漢，未入門徑，所以不懂欣賞真正的好詩。
見了這些精巧雕琢的詩，就很喜歡。但這句詩內裡沒什麼內容，了無生氣。
其實，林黛玉並沒有明確說讓香菱別學陸游。
只是，從她的推薦名單上來看，是讓香菱從盛唐學起的，然後再學魏晉南北之詩。
而擁有20萬詩庫，千家詩人名單的宋詩，竟無一人入選。包括蘇、梅、林、黃、陸等名家。
因此，可以確定的是，黛玉屬於尊古派。
林黛玉與香菱
雖然我前面說，陸游這句詩顯得小家子氣，了無生氣。
但也算工巧精緻，學律詩尚可借鑑一二。
其實這也表現了陸游詩的另外一個主要方向，跟他那些忠義慷慨、滿腔熱情的愛國詩不同，這類詩善於以閒適的心情，細緻的手法，來展現士大夫日常生活的情趣。
除“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還有像“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也屬此類。
陸游詩的這兩個方向，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生活狀況之下，讀者會有不同的選擇。
如果是國勢危殆，外敵入侵時，陸游的愛國主義詩篇會受人追捧，給人力量。
但如果是生活安定的年代，人們又易喜愛這樣工巧親切、富於生活氣息的詩。
而《紅樓夢》中的賈府生活富貴閒適，香菱喜歡這樣的句子，實屬正常。
“李白、杜甫、王維”畫像
至於林黛玉為什麼推薦讀李白、杜甫和王維的詩歌，
因為這三個人基本可以代表唐詩的高度，也就是上面所說的“格局”。
嚴羽《滄浪詩話》曰：“入門須正，立志須高 。”
所謂：“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
你要是見過詩歌中的大意象、大氣魄、大境界，欣賞了詩歌的巔峰和高妙，自然看不上這種“淺近滑易”，且囿於閨閣事物的小詩。
至於為什麼不推薦學宋詩，可能是受了某些詩論的影響。
比如嚴羽的《滄浪詩話》，其載曰：“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
當然，嚴羽這話，有沒有貶義，不在我的討論範圍。
反正林黛玉她的詩歌理念是“不以詞害意”，詩歌追求的是情境、意境和韻味，陸游這句詩恰好相反。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對仗雖工整，描寫也細微，卻無韻味，亦無意境。一如溫庭筠的“畫屏金鷓鴣。”
不過，這種詩也非一無是處，它有優點，也可以學，但問題是，學得不好，很容易滑入“打油詩”的邪路。
雖然林黛玉沒有點名道姓，不讓學陸游。
就我個人而言，反正不建議初學者學放翁。
因為陸游很多詩，存在著“淺近滑易”的弊端，
如《還東》：
還東寒暑幾推移，漸近黃梅細雨時。
窗下興闌初掩卷，花前技癢又成詩。
囊錢不貯還成癖，官事都捐未免痴。
賴是病軀差勝舊，一杯藜粥且扶衰。
這首詩通俗易懂，口語化明顯，但無含蓄蘊藉之美，且有湊泊之嫌。
像“花前技癢又成詩”，完全就是在湊句。
回顧陸放翁的一生，他留下了9300多首詩歌，其間難免良莠不齊。
他固然有“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這樣的千古壯語，
但也有“花前技癢又成詩”這種不入流的口語詩。
初學者學之，很難從這些海量詩歌中分辨哪些是好詩，哪些詩存在弊端。
而且初學者的學習對象，是最重要的。甚至可能影響一個人，一生的創作習慣。
只要染上了某種陋習，之後想要改正就難得多了。
參考資料1：程千帆·《讀宋詩·隨筆》.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
參考資料2：嚴羽·《滄浪詩話·詩辯》
參考資料3：陸游著·錢仲聯校注《劍南詩稿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