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家我都要管

當地市府接到捐贈物資後,市長與劉尊(左三)合影。

意大利醫護人員身穿華人捐贈的防護裝備,展示慰問信。

毫無意外地,李加越接到了兒童保護機構的電話。

這名僑居意大利的華人,前一天剛給上小學的兩個孩子請了假。那是2月下旬,意大利確診第三例新冠肺炎患者。這個數字沒有引起當地人的警覺,李加越觀察到,城市的室外咖啡館裡,人們像往常一樣悠閒地聊天。到了晚上,酒吧依然熱鬧。

出國20多年,李加越早已習慣這種“意式”生活方式。但那段時間,他卻感覺自己身處另一種環境。當時,國內的疫情像一根就要拉滿的弓弦,家庭群裡,溫州家鄉的親戚每天轉發各種疫情信息,“看起來就像在打仗”。他父母居住的小區,確診了兩例新冠肺炎患者,他為二老在疫情暴發前來到意大利感到慶幸。

在安靜到終日只聞風聲和鳥鳴的房子裡,李加越感到少有的焦慮、著急,他覺得必須要做些什麼,併為此加入一個為國內募捐抗疫物資的志願組織。

然而時隔不久,意大利也開始出現新冠肺炎病例。

“讓兩個孩子暫時離開學校,是我充分考慮後的決定。”他告訴致電問詢的工作人員。在意大利,如果沒有正當的理由,家長不能隨便給孩子請假,否則會被認為侵害受教育權,監護人會受到處罰。

“你知道嗎?你們華人全部給孩子請了假。”電話那頭是意大利馬爾凱大區未成年人保護機構,對方顯得有些驚訝。

“是的,先生。”李加越回答,“如果你真正瞭解這種病毒,如果你真正為孩子的健康著想,你也會這麼做。”

兩個星期後,3月8日,意大利宣佈14個疫情嚴重的大區實行“封城”,包括馬爾凱在內,幼兒園和中小學一律停課。

有人託運103件行李,有人捐“物流”

李加越在意大利經營一所中文學校,華人的子女可以利用課餘時間在這裡學習中文,瞭解中國文化。

給孩子請假的同時,李加越和學校主要管理人員商定,中文學校暫停授課。

在當時,這是個大膽的決定。第二天,他所在城市的市長就來到學校拜訪,寒暄過後,市長問起中國的疫情和本地華人社群的狀況。

李加越告訴市長,華人對意大利新冠疫情的“先知先覺”,是有代價的——自己的祖國正在發生著可怕的事情,他們才能比當地人更早、更切身體會到災難的發生。

在馬爾凱大區北部的威尼託大區,倪仲波也處在同樣的焦慮中。他是威尼託華僑華人工商聯合會的執行會長,國內疫情發生後,他在意大利的電視和報紙上,只能看到一些冰冷的數據。但華人圈子裡,醫院物資告急、醫生“裸奔”上陣的信息完全與國內同步。

意大利生活著30萬華人,大部分時候人們都囿於各自的小圈子,互不相識。這一次,倪仲波發現大家步調出奇地一致:發動一切能發動的力量,籌集防護物資,運往國內。

首先是街頭大大小小的藥店,突然多了一些亞裔面孔的顧客。他們可能是已經在當地定居多年的華人,也可能是尚未適應海外生活的留學生。平時無人問津的口罩或被取下貨架,或被從倉庫裡搬出,交到他們手中。

就連經常出現在奢侈品店的“代購”,也開始頻繁光顧各種藥店,購物清單從世界頂級名牌服飾變成了口罩、防護服和護目鏡。

“尤其是米蘭、佛羅倫薩這些大城市的‘代購’,這次真的是下了血本。”倪仲波笑著說,

最貴時,口罩價格漲了10倍,一盒50只裝的一次性口罩賣到50歐元,甚至75歐元。即便如此,很多藥店也貼上了“mask sold out”的告示,然後用中文註明:“面具(口罩——記者注)售完”。

據統計,意大利華人有70%來自溫州。這一次,溫商們強大的人際關係網絡,再一次展示了它解決問題的能力和效率。

相當一部分在意大利從事超市行業的溫州人,通過長期積累的供貨渠道,直接找到工廠,“先清庫存,再發訂單”。

比物資更難解決的是物流問題。意大利在1月31日宣佈全面停飛往返中國的客運航班,米蘭的一位溫州籍華人為了儘快把物資運回國內,選擇乘坐當天最後一班直飛國內的飛機。他一個人託運了米蘭華僑的103件行李,共10萬隻口罩。堆滿箱子的行李車,佔用了兩條值機通道,託運標籤密密麻麻貼滿了一張A4紙。

也有人選擇包貨機,雖然這種方式足夠快速、直接,但需要捐助人有相當的經濟實力,也只適用有國際機場的大城市。

中意航班停飛後,物流費用水漲船高。2月,意大利到中國的物流成本從每公斤1歐元漲到了3歐元。

“那些生活在小城市的普通華人,他們手裡的防護物資怎麼才能快速抵達國內?”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倪仲波想到了“捐物流”。

他找到一位朋友,對方是物流企業常年的合作伙伴,為他們爭取到半價的運費。

如果一切順利,一位華人從意大利把包裹寄出,4天后,溫州的某位醫生,就會收到來自意大利某個小鎮,甚至還保留著當地藥店包裝帶的口罩。

後來,倪仲波的團隊加入一個叫作“高溫青年”的組織。他們的統計數據顯示,這個由溫州創業青年和留學生群體創建的社區,在海外籌集了超過5000萬元的物資,投入到國內的抗疫戰場。

返意後自我隔離成了華人圈子共同的準則

幾乎在那位米蘭華人帶著103件行李候機的同時,另一位家住威尼託大區的華人劉尊正開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這時她聽到廣播,意大利首次確診了兩例新冠肺炎患者。

前些日子,作為“中意一絲文化協會”的會長,她大部分時間都在統籌國內疫情捐贈。聽到意大利出現感染者的消息,她有點蒙,疫情來得太快,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沒有保留任何防護用品。

她路過兩家藥店,都被告知口罩已經售罄。從那天起,她很少走出家門,在當時的意大利,這像是小題大做。

實際上,每年聖誕節和元旦過後,是意大利華人返鄉探親的高峰。1月下旬,在國內過完假期的人們,會陸續回到意大利。

倪仲波一家在1月20日抵達米蘭機場,那時意大利還沒有實施對高風險人群的隔離措施。但他還是讓家人居家隔離14天,才可以出門。

“隔離是國內抗疫的成功經驗,自我隔離也是怕傳染給別人。”倪仲波告訴記者,“我自己企業的員工,商會的成員,都是這麼做的。”

沒法還原這些信息傳播的路徑,這種從國內返意後要自我隔離的做法,逐漸成為當地華人圈子的共同準則。緊接著,社群內甚至出現了互相監督的現象。

“帕多瓦(威尼託大區的重要城市)有個人,從國內回來後還到處走。”劉尊記得有人在微信群裡提示。

沒過多久,這位華人就被大家找到。得知他必須四處打工維持生活後,幾位華人勸說他在住所隔離,其間損失的打工收入由大家共同承擔,一日三餐也有人送到門口。

在講求“自由”的意大利,這樣的事情很難被接受。後來,政府頒佈法令,要求人們沒有必要理由就不能外出。在一個叫作“沃”的城鎮,市民在沒有任何防護的情況下,聚集在一起,拉起橫幅抗議,上書“還我自由”。

事情在3月8日意大利宣佈封鎖14個大區後,才開始發生變化。

原本只把這次疫情當作“大流感”的意大利人好像突然回過神來,由於北部地區疫情比南部嚴重,在北部封城的“午夜法令”生效前,人們上演了一場從北到南的大逃亡。有人形容,米蘭到羅馬的末班列車,平日車廂幾乎都是空的,如今卻擠得像“春運”,走廊裡站滿了人,有乘客乾脆坐在地板上。

一段視頻在社交網站上瘋傳,畫面裡兩個意大利人扭打在一起,為的是最後一張米蘭到南部城市那不勒斯的火車臥鋪票。

就算身處“安逸的小城市”,李加越也感受到這突如其來的緊張。他發現循環播放著“禁足令”的巡邏警車,一天要在自家門口出現3次。以往,除了孩子上學放學時警車會在學校門口維持秩序,其他地方很少見到。

封鎖越來越嚴格,包括僅允許在離家200米的區域遛狗,只要出門就需要填寫個人聲明。戶外的人隨時都有可能被巡邏的警察攔下,如果實際情況與自己的聲明不符,就會收到罰款,甚至被起訴。

很快,劉尊接到帕多瓦省督主席和帕多瓦市市長的電話,他們向這位華人朋友求助:“除了醫護人員,我們的警察、超市工作人員,還有很多志願者的防護用品都十分緊缺!”

劉尊聯繫了幾位僑領,成立了“威尼託華人抗疫工作組”。工作組隨後就收到威尼託大區公共衛生中心的求助信:“在此困難時期,為確保抗疫所需物資,我們懇請貴方的支持與幫助。”

那時中國國內的疫情已經得到有效控制,武漢每日新增病例下降到兩位數,16家方艙醫院全部休艙,不少醫護人員和防護物資都處於待命狀態。

剛剛鬆了一口氣的劉尊、倪仲波,以及參與捐贈的所有意大利華人,又迎來了一次疫情。他們沒想到,這一次疫情離自己更近,也更加兇猛。

祖國和第二故鄉,誰受傷我們都不忍心

華人抗疫工作組開始運作後,劉尊才發現,很多華人早已開始自發捐助。

有人在工作組的群裡說,在超市買東西時,看到收銀員沒有口罩,只能裹著圍巾,外面再貼上一層保鮮膜。“實在太可憐了,我把家裡剩下的50只口罩捐給了他們。”

有人在路上碰到遛狗的意大利老人,沒有戴口罩。詢問後,對方從兜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口罩,說這是自己最後一個,不捨得戴。

工作組曾試圖組織志願者去居民區分發口罩,當地政府考慮到可能造成人員聚集,甚至哄搶,沒有批准申請。志願者商議後,決定“掃樓”。他們製作了上千個信封,把口罩裝進去,沿著街道塞進家家戶戶的信箱。信封上印有一道彩虹——當地抗疫的宣傳圖標。

最困難的那段時間,口罩成為“硬通貨”。劉尊曾接到一位政府官員朋友的電話,對方必須不斷接待各種來訪,卻沒有一隻口罩,很擔心自己的安全。劉尊當時只有一隻口罩,她打電話給一位華人朋友,對方手裡的口罩也是個位數。

這位朋友最終還是受劉尊委託,去市府給求助官員送了一隻口罩。往後的一段時間,劉尊發現,在很多不同的場所,那位官員都戴著那隻灰色的口罩。

“我從沒想過,自己為了一隻口罩,要搞得那麼鄭重。”劉尊笑著說。

事實上,就在此事發生半個月前,不少意大利人還在排斥戴口罩的做法。

“西方人認為只有病人才需要戴口罩。”劉尊說。就連意大利官方發佈的第一道“緊急執行令”,也有一條明確規定:“僅在疑似病例或在照顧病患時,佩戴口罩。”

如今,華人這個在意大利最早戴上口罩、減少人員接觸的群體,從“另類”變成了榜樣。

有次李加越去超市採購,結賬時收銀員主動說:“你們中國人一次買10天的菜,但我們很多人每天都過來買麵包。”

李加越把國內抗疫的“回家12步”翻譯成意文,發到兩個孩子的家長群裡。很多意大利家長表示得到啟示,“你們中國人做得真好”。

劉尊思考過,那些意大利的官員,在遇到疫情防控的困難時,為什麼會第一時間向中國人求助。

“畢竟,就像中國人最先戴口罩一樣,很多‘中國辦法’都被證實是成功的。”她告訴記者。

另一方面,這場席捲全球的瘟疫也重新提醒了很多外國人,中國作為“世界工廠”的概念——得益於完備的產業鏈,不管是口罩還是防護服,或者是呼吸機,中國都具備快速量產的能力。

3月25日,西班牙衛生部部長告訴媒體,將向中國購買價值4.32億歐元的醫療物資。28日,法國衛生部確認向中國訂購10億隻口罩。根據彭博社的報道,目前中國所有呼吸機生產廠家都在滿負荷運轉,訂單幾乎全部來自國外,這一現象預計持續到5月。

接到求助後,一條反向的援助之路開啟了。從太平洋沿岸的溫州,到亞得里亞海海邊的威尼託,華人成了自己祖國和第二故鄉間的擺渡人,在兩端往返。

沒多久,人們就在當地的電視節目中看到,有醫生護士戴的面罩上,印著一行漢字:“醫用防護面罩”。

也有人發現,鄰居出門時,戴上了自己送的口罩。見面時雖然看不到表情,但眼角都透著笑意,沒有人懷疑對方傳遞的善意。

劉尊有時會把募捐信息發佈到社交網站,平時她很少會這麼做。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自己和當地的華人圈子有些距離。

這些大部分來自溫州的同胞,很多高中畢業就來到意大利“淘金”。因為語言不通,他們與當地人溝通的機會並不多,甚至有些封閉。這次抗疫工作組的行動,讓劉尊與倪仲波等一批華人相識。她忽然發現,這些聚集在當地“中國商城”的溫州商人,一樣擁有一顆善良的心,一樣在積極履行公民責任。

“這次疫情讓我認識,或者重新認識了很多同胞。”劉尊說。

她坦言,除了出於人道主義,以及作為當地社會的一分子,需要履行義務,華人社群的這次捐贈也考慮了這個群體在意大利的形象、地位,“畢竟我們是少數族裔”。

一度,帕多瓦市中心兩家最火的中餐館,忽然門可羅雀。威尼託大區的官方建議裡,甚至特意加入一條:“來自中國的包裹不具有傳染性”的提示。

在一列開往羅馬的火車上,一位華裔女孩被兩個意大利年輕人羞辱,他們朝地板吐出口水,叫嚷著“中國病毒回中國去”。

有華人看了情緒激動,要找當地媒體發表看法,要求兩個年輕人道歉。

劉尊不贊成,她問那些情緒激動的同胞,有沒有遭受過歧視。對方否認。她也說,在意大利20多年,通常感受到的都是熱情、友善,自己也從未因膚色感到難堪。

“哪個社會都存在歧視,但只是一些人出於無知才會這麼做。如果大家都沒遭受過歧視,卻要把這個問題炒大,這反而是種受害者心理。”劉尊說,“如果總是覺得被歧視,可能是因為不夠自信。”

李加越也有過類似的擔憂。他曾問過女兒學校的老師,孩子會不會受到歧視,如果可能,他們就請假,避免傷害發生。

“結果老師很驚訝,也很疑惑,他不理解我們為什麼會那麼想。”李加越尷尬地笑了笑,“搞的我還挺不好意思,發現是自己想多了。”

事實上,李加越的鄰居就是意大利人。20多年的僑居生活裡,鄰居家的果子熟了,就會送些過來分享。他女兒有畫作,也會送給對方。大家每天都會見面,互相問候,或者在陽臺上聊上幾句,一切都溫馨且日常。

他承認,捐贈也來自內心抑制不住的感情。中國是祖國,意大利是第二故鄉,是生活的地方,“哪邊受傷我們都不忍心”。

就像威尼託大區某市的市長在感謝視頻裡說的那樣:“我曾以為我們相距萬里,但實際上只是地理上相距萬里而已。在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城市需要幫助的時候,是你們站在我們身旁,捐贈了這些寶貴的物資。在這艱難的日子裡,這些物資是基本所需,甚至比麵包還要不可或缺。”他筆直地站在辦公室窗前,身上披著意大利國旗綬帶。話末,他伸出雙臂,隔空做出一個意大利式的“擁抱”。

也有市長在感謝信裡寫道:“從馬可·波羅開始,我們的友誼已經持續了千年。”

(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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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楊海

責任編輯:秦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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