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周吉敏 :南 鷂

散文丨周吉敏 :南 鷂


南 鷂

文丨周吉敏

世人只知曹雪芹的《紅樓夢》,而不知《廢藝齋集稿》,這是曹雪芹另一部天才著作,用意是幫助貧窮、廢疾無告的人們,學一種維生的技藝。《紅樓夢》涉及繪畫、醫學、建築、手工藝等等,《廢藝齋集稿》敘及圖章、風箏、編織、脫胎、織補、印染、雕刻竹製器皿和扇股、烹調八類技藝,可見曹雪芹博於材藝。寫《廢藝齋集稿》是由《南鷂北鳶考工志》起意的。曹雪芹的朋友于景廉從軍傷足退伍後無以為生,兒女忍飢挨餓,向他求助,他亦困頓,遂教以風箏的技藝,後來於竟以為業,維持數口之家。由此,曹雪芹才產生“以藝濟人”的意緒,遂援筆。他在自序中道:“意將旁搜遠紹,集前人之成;實欲舉一反三,而啟後學之思。乃詳察起放之理,細究扎糊之法,臚列分類之旨,縷陳彩繪之要,彙集成篇,將以為今之有廢疾而無告者,謀其有以自養之道也。”

以藝活人,風箏已不是玩物了。溫州的劉氏風箏傳承百年,恰合了曹雪芹撰寫《南鷂北鳶考工志》的本意。世人皆認為漢字風箏民初已失傳,不料東海一隅的劉家還善其技,傳承曹子遺風,亦見久藏的民間精神。而人生起承轉合之處,恰是這些看似無用之物,給了生命一線希望。

“正月燈,二月鷂,三月麥稈作吹簫……”

初春,九山湖旁的樹枝頭還灰撲撲的一點新芽的影子也沒有,松台山上早練的人們已匯入山下螻蟻般的人潮。劉力堅用腳尖輕輕踢起一點塵土試試風,然後跑起來,手中的“福”字像它自己要飛一樣,迫不及待地往空中一躍,手中的線被風快速地抽走,手隨之瀟灑地一揚,風箏就猛地紮下去又浮上來,而後扶搖直上,越飛越高,掠過樹木,向著遠處樓宇密集的街市飄去。

春天於劉力堅來說就是放鷂日,從東風浮動,一直到初夏的第一場透雨落下,春天似乎也是被他放走的。

“這是老祖宗傳下的癮。”今年五十三歲的劉力堅,身體圓墩壯實,皮膚黝黑,說完後,嘴角往上一拉,笑容天真純然。劉力堅是劉氏風箏的第四代傳人。這隻福鷂就是他的曾祖父劉益卿傳下來的。

劉力堅拿一塊石頭將線軸壓住,福鷂就穩穩地飄著了。紅色的“福”字襯著老城的底子像某種歲月的底版。大街小巷,像雕版師刻出的一條條河谷。每一條河谷裡都流淌著五顏六色的河水,這些彩色的河水被兩岸吸進去,又吐出來。

散文丨周吉敏 :南 鷂

劉力堅出生在福鷂下面那片瓦屋像魚鱗一樣的街區——鼓樓街,那裡曾是小城政治經濟文化的核心。鼓樓街因鼓樓而得名。鼓樓也叫譙樓,建於五代後梁開平年間,是吳越王錢鏐令其子傳瓘佔據溫州後,為確保長治久安,在修繕外城的同時,增築了內城(也稱子城)。原有的東南西北四道城樓,到如今就存南門的譙樓了。明清以前,譙樓上設“銅壺刻漏”與“更鼓點”,朝夕按時“擂鼓打鑼”,遙傳四方,內外賴以作息。故市井習稱為“鼓樓”。鼓樓經歷過宋高宗趙構泛海而來南奔入城的災難式的榮耀,也經歷過被當做食堂煙熏火燎的難堪。現在的城樓是二十世紀90年代重修的建築。

“我家在鼓樓街90號。清末民初,阿太和阿爺開‘永古齋’刻字店,阿太扎鷂阿爺刻字,現在是我姐在賣毛線。”劉力堅在鼓樓街住了40多年之久。少年的劉力堅,就穿過鼓樓到人民廣場上放鷂。鷂吃著空氣發出的“悉悉索索”聲在進入鼓樓洞時擴張成一大片的“稀里嘩啦”聲,至今還在他的身體內迴響。現在的鼓樓街商鋪主要經營布料和絨線,主顧大多是中年以上的婦女,她們依舊扯布裁衣、買線織毛衣。這兩樣保留體溫的東西,彷彿也可以保留歲月的流光。這條街也全憑這些老資格的人,才有了存在的理由。我甚至可以看到她們在觸摸布料,然後把布料披在身上比試花色,或是在揉捻毛線,比對顏色的搭配,再詢問價格。密密麻麻的腳,嘈雜喧鬧的聲音,連同那些繽紛的色彩,一起塑造著這條街的內部。當然,時代風向也在這兒體現——一間“玉珍”美容店和一家“香辣”小龍蝦店。有了它們的存在,這條街安然自守的氣息反而愈加濃了。舊日,這條街上還有一家壽衣店,一家制筆店,和一家鐘錶店,如今自是不在了。

在時代的洪流中,有些事物永不復返,有些事物留了下來。劉家“永古齋”的雕版和刻字的工具都已不存,製作風箏的傳統卻像血脈一代一代延續了下來。尤其是漢字風箏——福鷂。《紅樓夢》第七十回講到“一個門扇大的喜字風箏”,《南鷂北鳶考工志》也提到“富非所望不憂貧”的七字風箏。曹雪芹的漢字風箏是寫在紙上,劉家的漢字風箏運用了刻圖章的鏤空技藝,工藝更加精美,是傳承也是創新。

太陽一寸一寸地高起來,劉力堅手中的線軸慢慢地往裡卷,偶爾鬆一下,福鷂似一隻倦鳥,慢慢地飛回來,顏色從遠方的黑色,到黃色,到陽光直射下變成金色,到眼前就是紅色的了。這種過程很意味深長,像穿越歷史的時空。這個鏤空的巨大的“福”字,筆劃胖胖的,圓圓的,不論在什麼背景中,都是一種浸入式,都會讓人的情緒滿溢著。此時,我感覺到了漢字風箏有別於其他象形風箏的美——除了漢字書寫之美,還有漢字語境之美,這是一種神秘的力量。

每年新春,劉力堅都會把福鷂拿出來放一放,傳承家風,希望新的一年福氣滿滿。

劉氏風箏的始創者是劉力堅的曾祖父劉益卿。劉氏族譜上寫著劉益卿出生於1886年,1908年從永嘉碧蓮到溫州市區,在五馬街一間拷綢店當夥計。

一個二十歲靠雙手的鄉下人,在城裡謀生就像“小細兒”(溫州方言孩子的意思)爬樓梯,只能手腳並用一級一級地爬。夥計是第一級,第二級是站櫃檯。劉益卿暗中狠下工夫學習打算盤和寫字。煤油燈把黑夜刨出一個洞,他就在這個洞裡不停地練,算盤珠子把無數個黑夜敲碎,又拼成一個個字。劉益卿終於脫下短衫換上了長衫。

長衫如門面,這一穿身份就不同了。操算盤的人也是一家店的主命,算盤珠子的“噼裡啪啦”聲也是銀子滾進滾出的聲音,平日裡應酬唱和的人也多了起來,日子一久,劉益卿開始入不敷出。畢竟是一個只有長衫面子沒有長衫裡子的人,城市生活對他藏起的惡意,這個鄉下人還沒有覺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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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是一年春天,天上的風箏也漸漸多了起來。清晨,劉益卿從租住的謝池巷出來往拷綢店走去。謝池巷是南朝詩人謝靈運來溫作太守時的宅邸所在,場地空曠,文人墨客常聚此雅玩。在這兒落腳的幾年裡,看盡了城中富家子弟消磨時光的種種玩物,風箏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這個月必須斷了那些吃喝應酬,兒子永生買字帖的錢也無著落了。”劉益卿腦子裡盤桓著這個問題時,不覺腳下打了一個踉蹌。與此同時,一隻風箏猝然紮下來,啪的一聲,一頭栽在他的跟前。這是一隻“沙燕”。巷子裡跑出幾個身著綢緞棉襖的富家少年,從他手裡要走了這隻“燕子”。玩風箏的人已消失在街巷的拐角,劉益卿還愣在原地,彷彿一轉身,就放走了某種尋覓已久的東西似的。

有時候一些事物投映到心上,在某種心情的催化下,會起化學反應。就像此刻,劉益卿的心被這隻“沙燕”啄了一下,而後一個念頭破殼而出——“何不扎鷂,賺富家子弟的錢呢?”一次偶然的視線聚焦,給了一個人生活的轉機。

雖然相隔了一個世紀,在劉力堅的敘述裡依然能夠想象一個世紀前的那個春天劉益卿辭職的情狀:

劉益卿走出謝池巷,朝五馬街口的拷綢店走去,春風撩起長衫的下襬,裹住他的腿腳。這時,他才感覺到還是短打衫方便。而那件曾經讓他引以為傲,花了很長時間求來的長衫,沒了他一口氣的支撐像被抽了骨一樣軟塌塌地躺在櫃檯上,看起來如此的單薄。誰都知道,不出幾個時辰,就會有人穿上它,又讓它神氣起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劉家每日開合的眼皮把風箏放下又提起。劉益卿扎繪的風箏不僅養活了一家人,還在遠近漸漸有了名聲。扎繪風箏給這三口之家在城裡深深紮下根來的力量。正如曹雪芹在《南鷂北鳶考工志》自序中說及於景廉那樣——“風箏之為業,真足以養家乎?數年來老於業此已有微名矣。”

劉益卿把兒子永生送到“興文裡”一家叫“懷古齋”的刻章店做學徒,三年後學成出師。劉益卿就在鼓樓街租了一間二層的樓房,掛出了“永古齋”字號。兒子在前臺刻章,父親在後臺扎鷂。曹雪芹的《廢藝齋集稿》第一冊敘述的刻印技藝和第二冊的扎風箏技藝,在鼓樓街劉家並存著,也把這一家子的生活重組在一個全新的基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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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後,劉益卿就把鼓樓街這間二層樓房買了下來。劉家在小城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一塊薄土,過去的二十多年都是為此刻仔仔細細準備的。經過了二代人的努力,永嘉碧蓮的劉姓,分出一支到了溫州市區鼓樓街。劉氏族譜應該是這麼記載的。

小城的風把少女吹成婦人,把五馬街拷綢店穿長衫的人吹走一個又一個,把劉益卿吹出了滿頭的霜跡,但那雙手則更靈巧了。在一年“攔街福”(溫州春天民間祈福的民俗活動)上,劉益卿紮了一個會自動噴水的風箏龍頭擺在家門口讓人欣賞。“龍噴水”在小城可是件稀奇事,劉家門口自是被前來參觀的人圍得水洩不通,劉益卿也被街坊鄰居稱為“風箏王”。

一個底層手藝人稱王稱霸,是要招嫉恨的。“永嘉縣民教館”要舉辦全城風箏比賽,這一場“風箏王”爭霸賽,是衝著劉益卿來的。劉益卿想著,做什麼樣的風箏參加比賽呢?沙燕、大雁、老鷹、金魚,這些都太平常了。

扎風箏的人也是追風的人,風箏的骨架也是風的骨架,從做第一根篾條開始,就在跟風對話。在劉益卿的耳朵裡,竹篾刀劃過竹片的“嗤嗤”聲,和篾條在火上冒汗的“滋滋”聲,都是風的聲音。他在這些細碎的聲音裡捕捉風的方向,掂量風的輕重緩急。

“永古齋”參賽的風箏做好了。這是一個一米二長寬的大紅的鏤空“福”字,比大戶人家刻在照壁上的那個“福”字還大。這麼大的漢字風箏在小城還是第一次見。劉瑞卿的“福鷂”是受刻字技藝的啟發,卻與曹雪芹漢字風箏不謀而合——“以天為紙,書畫琳琅於青箋”。劉益卿把家家戶戶的心願都寫在青天裡了。

風箏比賽在松台山上舉行。劉益卿帶著兒子劉永生和孫子劉瑞錦,扛著福鷂上了山。在這次比賽中劉家的福鷂只評了第三名。劉益卿拿了獎金到小酒館打來了兩斤老酒,父子倆美美地小醉了一回。平民百姓不就求個‘福’嗎?之後,街坊鄰居還是稱劉益卿為“風箏王”。

這張獎狀現在還保存在劉力堅鼓樓街老屋的閣樓上,略微有些發黃,上面寫著“直上雲霄”和“嘉獎風箏比賽第三名”,落款是“永嘉民教館”“中華民國二十七年”。這是劉氏風箏第一份榮譽,也是劉氏風箏百年傳承的見證。而那隻參賽的“福鷂”就是劉力堅放飛的這一隻。

“七七事變”後的半年多時間裡,小城偏安一隅,日寇侵擾不多。但要來的終於來了。1938年農曆正月二十七日,日本人的炸彈終於降落溫州,轟炸南塘機場和西郊的工業區。一天裡轟炸兩三次,甚至低空俯衝掃射。

半年多來從外圍不斷傳來某某城淪陷的消息終於真切起來。空襲警報像一柄利劍刺入每個人的心臟。鬼影子一樣的飛機與小城人的生命休慼相關起來。

1939年4月,日本人的飛機開始轟炸溫州市區,南北大街、朔門、朱柏、永川等大碼頭被炸燬。五馬街中央大戲院、鐘樓遭轟炸。

1940年11月,三角門八角井頭被日本人炸得最慘,二十餘間矮屋被炸成廢墟,二十餘人被炸得血肉橫飛。停放在清明橋一帶的三百多具棺材也被炸得屍骨橫飛。當時有人編了順口溜描述其慘狀——“屋背飛滿棺材板,紅綠壽衣掛滿山,捆綁全屍倒河灘,雪白骨頭堆滿街”。

1941年4月19日,日軍從瑞安飛雲江爬上岸來,沿著桐嶺,湧入溫州市區。下午一時許,溫州城第一次淪陷。1941到1944年之間,溫州三次淪陷。“永古齋”裡的風箏,半為碎片,半為灰燼。富裕人家早已躲到城外去了,留在城裡的平民百姓無路可走。劉益卿就拉了一床棉被鋪在桌上,全家悽惶地縮在桌子底下避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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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6月17日,日本人撤出溫州。此時,劉益卿把風箏一一修補好,分給鄰居,並通知街坊鄰居“永古齋”舉辦風箏比賽來慶祝抗日戰爭勝利。松台山上一隻只風箏飛了起來,那隻大紅的“福鷂”特別醒目,那是小城人劫後重生的盼頭。

現在看來,這也是一次告別儀式。此後,劉益卿再也沒有扎過一隻風箏,更不用說放風箏了。風箏屬於封建餘孽,再說那時一天頂二十天用,肚子都吃不飽,哪來力氣扎風箏和放風箏呢?

1961年4月,一個放鷂的春日,劉益卿入了土。紙錢紛紛揚揚像斷了線的風箏上了天。

風箏,飛是一條命,不飛也是一條命。它的命看似掌握在扎風箏的人,或者放風箏的人手裡,其實,風才是它的命。

劉益卿走後的第五個秋天,即1966年10月,劉家的長房長孫劉力堅來到這個世上。風繼續吹,天上繼續沒有風箏。

鼓樓街90號——舊日的“永古齋”,現在的毛線店,劉力堅80歲的母親伊秀華坐在五彩斑斕的毛線團中,安靜地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劉力堅的姐姐劉麗明在為顧客選毛線。劉力堅調侃似地對母親說:“我眼一睜開,子彈就在我眼前飛,這跟我後來去當兵是不是有關係。”老母親神情平和,眼中不起一絲波瀾。

讓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回憶往事,就像一顆石子投進一口深井,大半天才聽到回聲。

1967年的6月,母親帶著不滿週歲的劉力堅和他三歲的姐姐劉麗明去茶山鄉下避難。離城那天,天是陰的。28歲的伊秀華揹著一個包袱,抱著襁褓中三個多月的劉力堅,再也騰不出手去牽3歲的女兒,女兒抓著母親衣服的下襬,娘仨從小南門碼頭乘河輪到茶山。包袱裡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還有幾張糧票和一包糖霜(白糖)。糧票和糖霜給茶山那戶收留她們的人家。劉家在茶山沒有親戚,她們是投奔鄰居在茶山的一個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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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上乘船的人已排了長長的隊,大家你推我搡地往船上拱。船已擠滿了,船老大遲遲不開船,站在岸上吆喝牲口一樣一個勁地把人往船上趕。岸上突然想起一陣“噠噠噠噠噠”槍聲,慌得船老大跳到船上,逃一樣地出了城。烏雲籠罩著身後這座城市,醞釀著一場暴風雨的到來。

船艙裡擁擠不堪,各種氣味蒸騰,把每個空隙填滿。而有一種比氣味更熱烈的東西在船艙裡翻騰——兩種立場的爭辯。一條河上的一葉舟子上的爭論,有如一群隱名埋姓的人在一塊安全之島上忽然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多少有點戲劇性。

這樣的爭辯在那個年代實在太普遍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兩派的爭辯,比如兩條街交匯的街口,比如小公園的平臺上,人匯聚的地方就有辯論賽。大家說“革命”,說著說著就變成了“柴米油鹽”。那時甚至一個家裡也開展一場又一場的辯論。劉家亦是如此。

劉益卿只有一個兒子劉永生。劉永生有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劉瑞錦,劉錦秀,劉秀鳳,劉鴻賀,劉賀新,劉新燕,劉燕進,劉進壽。劉秀鳳的“鳳”和劉鴻賀裡的“鴻”,字雖不一樣,但方言諧音,這是異中求同。劉家八個兒女的名字首尾相連,像串式的鷂。

老大劉瑞錦,愛看書,刻字之餘,喜歡彈彈唱唱,竟無師自通做起了小提琴,做好的琴放在自家店裡都會被人買走。1953年,溫州樂器生產合作社成立,去樂器廠當了工人。老二劉錦秀在教具廠,老三劉秀鳳在木材廠,老四劉鴻賀在面磚廠,老五劉新燕在教學儀器站;老六劉賀新也在樂器廠,老七劉燕進在塑料薄膜廠,老八劉進壽在剪刀廠。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八個同一個爹孃生,住同一個屋簷下,同一個鍋裡吃飯,卻在那個年代裡分成兩派各持己見。只有老父劉永生不問世事,銅壺裡溫一壺老酒,坐在那兒自斟自飲,把世事都付一壺酒裡了。

劉瑞錦讓妻兒出城避難,自己則留在城裡,他是樂器廠的頭。這條逃難之舟,吵雜聲合著河水的“嘩嘩”聲,往城外漂去。轉眼在鄉下過了近兩個月。八月的天熱得發狂。太陽像個罵街的悍婦,一露臉就刁蠻兇狠。河浹幹了可以當路走,螺螄曬乾像一枚枚鐵釘,一滴汗都會砸起一股塵土。

這些在鄉下的城裡人一天裡上好幾次樓頂,或者爬到茶山後面的大羅山上登高朝市區方向望,心神不寧地把日子一天天打發走。一天,有人驚慌地“叫皇天三寶”。各家的屋頂齊刷刷地冒出很多人,看到市區的上空濃煙滾滾。大家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像風中躁動不安的茅草。各自在腦子裡飛快地跑上一圈後,很快認定那是五馬街和鼓樓街方向。在場的好多人臉都嚇白了,那可是幾代人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全部家當。

劉瑞錦在這次“大火”中受了傷還丟了槍。此後,那把槍總是陰魂不散地跟著他,一有響動,就被叫去交代丟槍的經過。時不時被那把丟失的槍打傷的劉瑞錦,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就一直疼,從此更加沉默。“還真想不明白,我那木訥寡言,愛埋頭看書的老爸,有一天會跳出來。”劉力堅添了一句,詼諧地笑了。

這十年時光對於劉力堅,卻像灰燼一樣,不可考。

一切終於平息下來,一切緩慢而謹慎地回來了。

春日的午後,陽光如老酒般傾倒在臨窗的桌子上。劉永生從銅酒壺裡倒出一杯酒,一口喝下,站起來拉著孫子劉力堅的手就往樓上走。木樓梯吱嘎吱嘎響,像朽老喘氣。劉永生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紙箱,吹開灰塵,打開,劉力堅看到裡面躺著一個大大的紅色的“福”字。劉永生說,這是阿太扎的福鷂,等天晴了我們去放。這隻離開天空二十餘年的鷂,顏色已從鮮紅褪成淺紅,但筋骨依舊強壯。劉永生看了看身旁的孫子,又把福鷂放回紙箱封好推入床底。孫子懵懵懂懂地跟著爺爺下了樓。劉永生下樓後繼續喝酒。從劉力堅記事起,這把銅酒壺就在爺爺的手上。這是一把有講究的銅酒壺,像俄羅斯套娃,裡外兩套,外一套倒熱水,裡面一套裝黃酒,可以溫著慢慢喝。不管外面怎麼亂,天氣多麼冷,爺爺就守著這把銅酒壺,喝他的酒。這一年,劉力堅十二歲,第一次看到家傳的“福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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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春日的一個暮晚,夕陽染紅天邊,風還是寒涼,人民廣場上,“福鷂”悄然飛起。它起初有點膽怯,謹慎地飛著,唼喋著風,像魚兒在淺灘輕吻水草。放鷂人,一個是滿頭飛霜的老人,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老人一隻手猛得一提又一鬆,趁它向前衝去的餘力未盡之時,左手一反腕子,風箏打了一個迴旋,扶搖直上,越飛越高。在暗下來的天色裡,老人的眼睛像星星閃爍。風箏和人一樣不言語,不歌唱,都帶著飛翔的喜悅。

這也是劉力堅人生裡第一次放鷂。收鷂時,已是萬家燈火。回家後老人照舊溫了銅酒壺裡的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只有孫子聽得出來,爺爺那吞下來的咕咚聲比往日歡暢,那酒吞下去後發出來的聲氣也比往日悠長舒展,彷彿這一壺酒經過春日暮晚幾個小時的發酵變得更加醇厚了。

日子太平了,時間也溜得快。轉眼到了1985年的2月。天氣依然寒冷,但人一眼就看見了東風。枝頭先是綠濛濛的一片,而後一天天不可抑制地壯大起來。一城春風,一城春綠,大自然彷彿在為即將到來的什麼做好了鋪墊。

晨光裡,劉永生穿過鼓樓洞時,迎面撞上了一張紙。這一張紙輕得像一片雲,如果不注意也就飄過去了,但劉永生注意到了,紙上寫著“溫州市首屆風箏比賽”。劉永生趕緊折回家,拿出“福鷂”掛到牆上,叫齊了全家人,給家人講劉家“風箏王”的故事。這次家庭會議的“決議”是做一支“龍鷂”參加比賽,繼承劉家風箏的風采,由自己帶著老大劉瑞錦和老四劉燕進負責製作。

龍鷂製作工藝複雜,技術要求高。劉家子孫血液裡流淌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比如對色彩的把握,對聲音的敏感,對風向的認識,還有手指的靈巧,等等,在此次扎制“龍鷂”的過程中,都找到了源頭——是老祖宗在他們的身體裡藏了一個風箏精靈。

午後,太陽向西滑去,天邊接應的是絢爛的彩霞。市區解放路和廣場路交叉口的上空出現一條長20米26節的五彩斑斕的“龍”。它甩頭擺尾,身體彎曲又伸長,左顧右盼,繽紛的色彩呼應著滿天彩霞,自由自在地遊弋。時而對著風兒,龍頭颯地一立,昂首朝更高更遠的雲彩中鑽了進去。不知是誰第一個發現失聲喊出來——“龍鷂”,更多的人發現了它,紛紛喊著:“快看!龍鷂!龍鷂!”大家的神經末梢被這一喊聲攪動,彷彿一些沉睡多年的觸覺被突然激活,渾身抖擻起來,紛紛仰首觀望。正值下班高峰,街上擁堵成一片。其“肇事者”——劉家父子三人,在溫州樂器廠五樓的屋頂上,比街上看龍鷂的人還興奮。

四月的新柳沾著九山湖的水,九山湖畔的上空,燕子、蝴蝶、金魚、龍鷂……翻騰,盤旋,俯衝,在雲水間自由翱遊。風潛伏在色彩和形狀之下,人在看風箏的時候看見了風。

在這次比賽中,劉家的“龍鷂”得了一等獎。浙江省第一次風箏比賽在西湖畔的杭州少年宮廣場舉行。劉永生特地製作了一個漢字福鷂參加。這隻福鷂,一個鏤空的大的“福”字居中,邊框圍了九十九個篆體小字“福”,“小福”環繞“大福”,組成了“百福圖”。劉家的第二代福鷂,工藝比第一代更出彩了。

劉永生和兒子劉燕進,父子倆帶著龍鷂和福鷂參加了比賽。從九山湖到西湖,是老人生命中走得最遠的路,也是劉氏風箏第一次走出了溫州。此間還有一個小插曲,成為劉家後人津津樂道的故事:劉永生在放福鷂時,腳下打了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在場的每個人都發出一聲驚呼。兒子劉燕進更是大驚失色,欲跑上去扶。但見老人家神態自若,手裡飛快地放線,手輕輕一提,風箏接了令,一個俯衝後,向上高高飛起,大大的“福”字穩穩地寫在了天空上。這次比賽,劉永生獲得了精神文明獎,劉燕進獲得表演獎。此後,劉氏風箏像一棵老樹不斷開出一朵朵鮮豔的花來。

1995年,“龍鷂”帶著85歲的劉永生乘風而去,他留下了第二代“福鷂”。

這個東海之濱的小城,是風登陸的地方。二十世紀80年代,風給了風箏飛翔的自由,也解放了小城人的雙手。小城就像一個頸口被繩子紮緊的布袋,一下子解了束縛,嘩啦一聲倒出一地的五彩繽紛來——那是一個橋頭鈕釦市場(溫州永嘉橋頭紐扣市場,1983年開放,有“東方第一紐扣市場”之稱)。

就拿鼓樓街來說,彷彿一夜之間家家戶戶都成了一個個小型的家庭作坊。婦孺老幼都成了能賺錢的好手,家裡沒有一個吃閒飯,一條小板凳就是一個操作檯:搭手錶帶,穿鞋幫,做眼鏡,搭打火機,做髮夾,穿珠花……每一雙手裡都在創造某件商品的某個部位。此時,自然是無人扎風箏謀生活了。那時,小城是一個大工廠,生產的流水線從這家接到那家,最後流向某條巷子的一幢房子裡,那是終端,所有的配件在此結集,而後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組裝成一件件完整的商品——點亮一支菸的打火機,或是戴在某個金髮碧眼的外國女郎鼻樑上的一雙眼鏡,或是穿在腳上的一雙鋥亮的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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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女郎眼鏡上的兩支塑料腳有可能就有一支出自鼓樓街劉氏兄弟們的手。劉力堅的五個叔叔都從國營廠出來,其中四個叔叔各自在家中做起了眼鏡配件加工,只有四叔劉燕進買了一架相機到江心嶼給遊客拍照,也扎風箏賣給遊客。1987年,劉力堅服完兵役後,也到父親的眼鏡配件加工廠幫忙。不出幾年,做眼鏡配件的叔叔們都買了自己的廠房做了老闆,並從鼓樓街老宅搬了出去,住進了高樓大廈。劉力堅一家和四叔劉燕進一家仍然留在老宅。從小一直跟著父親劉永生玩風箏的兄弟倆不約而同地守在鼓樓街老宅,不能不說是冥冥中劉家老祖宗的一根風箏的線牽住了他們。

1999年,劉燕進做了一個福鷂:中央一個大紅的鏤空福字,上首有三隻“品”字型排列飛翔的蝙蝠,下方兩邊各有仙桃點綴。翩蝠象徵幸福,仙桃象徵長壽。劉家第三代福鷂製作工藝更加複雜,裝飾性更強,當年參加上海舉行的國際風箏邀請賽,獲得了第一名。這是劉家第三代福鷂。

2007年,劉力堅73歲的父親劉瑞錦去世。劉力堅自然而然接過了劉氏風箏傳承的那份心思。2009年,劉氏風箏受中國文化部指派,隨浙江省手工藝術代表團,參加在阿曼蘇丹王國首都馬斯喀特舉行的為期一個月的國際民間藝術展。

這是劉氏風箏第一次走出國門,意義自然非比尋常。劉家決定扎一隻百米長的龍鷂參加這次國際藝術節,為了做好這隻龍鷂,劉氏家族全動員。這樣的情景多麼熟悉:20年前,劉永生曾帶領全家人一起製作龍鷂。光陰荏苒,彷彿萬事依舊,世界創造的無數形狀沒有消失,只不過從這裡傳到了那裡,像教師授課一樣,一個輪迴又回來了。過去的不是消失,而是存在某個地方或某一些人那裡。

劉力堅一邊經營企業,空閒時放鷂鍛鍊身體,會會箏友,日子過得鬆弛有度。卻不知,一場風暴已在海上醞釀,即將在小城登陸。是他的鷂把他帶離風暴眼,穿越了一場人生的險境。劉力堅不無感慨地說:“是託了福鷂的福了。”

萬事素有兩面性,作為改革前沿的小城這次翻到了另一面。2013年,起於青萍之末的風,經過千山萬水之後,所經之處,顯示給每個人已不是最初的樣子。這次它給了小城另一副面孔——嚴寒蕭瑟。風起時,已把自己的端倪顯示出來。它先動了小城的神經末梢,就像一場大病的先兆,最初是胳膊痛,或者頭痛,或者鼻塞這樣的感冒症狀。某一天,劉力堅給一個貨主打電話,那頭忙音,再打還是忙音,再撥過去已關機。發出去的貨物自然有去無回,貨款自然也無著落。接著這樣的事情接二連三地出現,他的五個貨主有三個就像風箏斷了線,失去了音訊。說起當初的心情,劉力堅打了一個比喻:人心像一隻在水上飄浮的氣球。

散文丨周吉敏 :南 鷂


像劉力堅這樣加工眼鏡配件的小規模企業,是一輛老牌自行車,有固定型號,有固定的零部件,有固定的客戶,有固定的產值,從來都是有條不紊地一腳一腳踩著運轉。有一天,鏈條斷了一節,第二天又發現掉了一節,過幾天,又掉了一節,這輛車也就將近報廢了。生產出來的眼鏡配件堆積著像山一樣,壓著劉力堅喘不過氣來。劉力堅扛起福鷂就往甌江邊跑。

風起甌江,初冬的風已有透骨的寒意,手中紅色的福鷂給了劉力堅些許暖意。一陣風吹過,劉力堅把福鷂順風一扔,福鷂左右晃盪了幾下,一頭栽下來,“啪”地一聲掉到地上。竟然沒有飛起來。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劉力堅站在甌江邊發呆。耳邊突然響起爺爺的話:“受風之始,必然擺盪,不必慌張失措。趁風之勢,驟然給線,任其擺動,至風托起,然後猛力挽住。”劉力堅定了定心,終於把福鷂放上去了。天空如紙,心手相應,絲絛拂盪,福鷂聽命乎百仞之上,遊絲揮運於方寸之間。心為物役,乍驚乍喜,純然童子之心,忘情用心,忘憂而樂,天空中的“福”帶著人超然世外。

幾日後,劉力堅把經營了二十多年的眼鏡配件廠關停,並把廠房租了出去,一門心思做風箏,教孩子們扎繪風箏,然後參加各類風箏比賽活動。

劉力堅炒了自己“魷魚”這事,不由讓我想起他的曾祖父劉益卿脫下五馬街拷綢店那件長衫的那個春日的情狀。

第二年,一場颶風終於生成,小城被置於風暴的中心。不少企業、家庭,被這場颶風無情地掃蕩一空。也有人像斷線的風箏戴著光環從高空直直紮下來,墜地的悶響,在坊間久久不散。此時,劉力堅已買下溫州西部山區澤雅一幢四層民房作為劉氏風箏展示館兼工作室,還考了國家級風箏運動裁判員資格證,在全國二十八位裁判中佔了一席之位。國家級風箏裁判不僅代表個人風箏製作技藝和運動水準,也代表一個地方風箏的整體水平。

這場蓄勢已久的經濟危機反手把劉氏風箏推入了更加廣闊的天地。

“羅列一室,四隅皆滿,至無隙地。五光十色,蔚為大觀。”劉力堅的風箏工作室,儼然是當年於景廉置放曹雪芹為他所扎制的風箏的景況。

這裡每一隻風箏都有各自飛翔的故事。我的視線落在一隻中國傳統印章式的風箏上。劉力堅說,這只是用劉氏家傳的鏤空技藝扎制的中卡文化年的Logo風箏,在2016年11月曾代表中國參加了在卡塔爾首都多哈舉辦的中卡文化年活動。這個風箏的設計理念源於中國傳統印章,中文篆體書寫的“中國”與阿拉伯語庫法體書寫“卡塔爾”上下連接,以卡塔爾的國旗色為主色調,兩國文化元素互相融合,別緻而獨特。

散文丨周吉敏 :南 鷂


劉力堅對這次卡塔爾之行,記憶猶新。這個位於波斯灣的半島國家,在中國可謂知名度不低——中國國家象棋冠軍諸宸嫁給了卡塔爾王子,不時拋出爆炸性新聞的半島電視臺,還有石油和天然氣居世界第三位……一系列的信息,像一條條潛伏的風箏線,牽著劉力堅興奮地飛上天,又高興地落在這片國土上。

在多哈為期一週的展覽時間裡,劉力堅的展位天天被參觀者圍得水洩不通。這個因缺水而導致運動項目極少的國家,特別是孩子們都被中國風箏五彩斑斕的色彩和飛翔的姿態迷住了。一天,圍觀的人群中突然有人用中文說:“這不是溫州的風箏嗎?”在異域,母語是一聲驚雷。劉力堅尋聲望去,說話的是一個穿著卡塔爾服飾頭裹黑色頭巾的女人。頭腦電閃雷鳴之後,從那雙黑色的眼睛裡分辨出——國際象棋棋後諸宸——老鄉。劉力堅來多哈之前很多朋友就開玩笑說,諸宸很多年沒回家了,這次去,很有可能會碰上她。沒料到,玩笑竟然成真了。諸宸先後兩次帶著兩個女兒來看劉力堅的風箏。身體裡流著一半中國血統的孩子們,並不知道這些中國風箏對於母親的意義。卡塔爾沙漠上的鷹隼終究不能帶她回到中國東海之濱那個美麗的小城。“看著她戀戀不捨地帶著孩子離去,我無限感慨,人也是一隻風箏,那根線永遠拽在故鄉的手裡。”

劉力堅說有一天做了一個夢:遠方一聲哨響,牆上的風箏一隻只從窗口飛出去,我跑出去一看,天空佈滿了風箏,爺爺劉永生正在放那隻福鷂。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製作第四代福鷂一直是我的念想,但想超越前輩並非易事。這種鏤空的大型文字風箏,難扎不說,形式的創新很重要,隨之帶來的解決筆畫與筆畫之間形成的不同平面受力均勻才是難中之難,突破需要機緣。

劉氏風箏技藝,終歸不脫“風箏之經”——曹雪芹的《南鷂北鳶考工志》,也不脫曹雪芹“藝為人謀”的初心。百年血脈傳承,生命歷盡磨難之後,微末之物顯出大義來。而傳統民間工藝的傳承,像一隻狐狸跑過時間的雪地,或跳脫,或雪埋,但終究還是有跡可循。

結束採訪後,我上網查找劉氏風箏相關資料,看到2014年2月5日溫州晚報上一則報道和一張劉家的“全家福”,內容摘錄如下:

“這是一個四世同堂的龐大家族,也是溫州家喻戶曉的劉氏風箏世家。當天到場參與拍攝的有65人,是此次全家福活動中人數最多的一個家庭。記者看到,劉家人為這次全家福拍攝準備了齊全的道具。不僅拿來了鼓樓街老宅處的‘風箏世家’的藏頭對聯,還帶上了今年的生肖風箏和傳世的福鷂。”

來源:《美文》2020年第3期

散文丨周吉敏 :南 鷂

周吉敏

浙江溫州人。出版有散文集《澤雅古道》《民間絕色》《斜陽外》等。文章散見於《十月》《中國作家》《散文選刊》《雨花》《青春文學》《四川文學》《文匯報》《北京晚報》等報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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