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讓聖人們露出獠牙的上古文明,痴心復辟數百年,卻被罵為蠢豬

春秋時代的帶頭大哥之宋襄公篇(1)

主筆:閒樂生

在人們的既定印象中,宋襄公是個迂腐頑固又智商低下的假道學,講究“蠢豬式的仁義道德”(毛澤東《論持久戰》), 純粹志大才疏的榆木腦袋,死愛面子活受罪——其實歷史的真相併非如此簡單,在本篇中,筆者將穿越史海的迷霧重重,上窮碧落下黃泉,追索一個遠古民族的復興夢想,詳細解讀他們以及後世中國人的文化心理,並深入分析宋襄公性格行為的成因來源以及歷史功過,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雖然千年譭譽,難以定斷,但歷史的有趣,就在這裡,諸位看官儘可獨立思考,見仁見智。

一個讓聖人們露出獠牙的上古文明,痴心復辟數百年,卻被罵為蠢豬

以鄙人的愚見,宋襄公並非什麼蠢豬,也不是什麼假道學,他只是一個沉迷在古老夢想中的活化石而已——因為珍稀,所以孤獨;因為陳舊,所以有些不合適宜;又因為夢想破滅而可悲可嘆,所以讓人覺得他可憐又可笑——如果要拿金庸小說中的一個武俠人物來類比的話,他有點像苦苦追求“反清復明”夢想的迂闊書生,紅花會大當家的陳家洛。

大明朝已經亡了近百年,當年的遺老遺少們早已灰飛煙滅,他們的後人們也大多做了清朝的順民,陳家洛僅憑手中幾個江湖人物,以及書中乾隆皇帝那並不靠譜的漢人血緣與虛假承諾,而天真的幻想用仁義道德和民族大義來喚醒來感動敵酋,甚至不惜犧牲自己與自己愛人的幸福,而企圖恢復大明朝的江山——這不是與宋襄公一樣可悲可嘆可憐與可笑麼?

然而,為了自己“愚蠢”的夢想,明知不可而為之,這不僅可笑,也很可愛,甚至在某些方面有些可敬,因為這是一個光榮貴族的夢想之歌,哪怕永遠不會實現,也依然很美。

所以,想要讓大家真正瞭解宋襄公,就必須先把宋國的歷史講清楚,因為他的霸業,與殷人數百年的復興夢想息息相關。

在公元前12世紀左右,商王朝是當時亞洲最先進的文明與人口最多的聯邦國(當時巴比倫王國已經衰弱,亞述帝國尚未興起),他們掌握著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青銅冶煉技術與紡織、釀酒、畜牧技術,整個東亞地區有數千個部落與方國向它進貢,接受它的領導,承認它為宗主國。然而,從公元前11世紀開始,周人憑藉著先進的農耕技術與穩定的宗法政體在關中平原上崛起,並一舉滅掉了因擴張速度太快、窮兵黷武而政治崩潰的商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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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紂及其死黨雖已敗亡,但殷人乃大族,人口遠多於周人,光一場牧野大戰,對其損失可以忽略不計,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周武王也心裡沒底,想當年,殷商是何等強大,祭祀儀式是何等奢華,如今這些曾經在上的殷商貴族,卻被迫匍匐在自己腳下(注1),可以肯定,他們不會輕易接受周人的統治。況且,戰敗的殷人包括三部分,只有一部分投降了,還有一部分退到遼東半島與朝鮮半島,更多的部分殘餘勢力則仍盤踞淮岱,隨時準備捲土重來。到底該怎麼處理他們呢(注2)?

注1:見《逸周書 世俘》:“薦殷俘王士百人.”所謂“王士”,《尚書 多士》雲:“士者,在官之總號。”


注2:關於周人的這種憂慮,可見《詩經 大雅 文王》:“侯服於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於京。”

據一些古籍記載,周軍的統帥呂尚(即齊國先祖姜子牙)此時提出了一個相當殘酷的建議,想要殺光所有殷人。引文如下:

劉向《說苑 貴法》:“武王克殷,召太公而問曰:‘將奈其士眾何?’太公對曰:‘臣聞愛其人者,兼愛屋上之烏;憎其人者,惡其餘胥。鹹劉厥敵,使靡有餘,何如?"
伏勝《尚書大傳 大戰》:"紂死,武王惶惶若天下之未定。召太公而問曰:‘入殷奈何:’太公曰:‘臣聞之也;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不愛人者,及其胥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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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吧,姜太公竟然是如此一個狠人,好重的殺性!事實上,姜太公所領導的羌族跟殷商是多年死敵,卜辭中經常提到,商人俘虜羌人,用來做獻祭的犧牲品。相反,羌族與周族則是累世婚盟。周始祖棄的母親,就是羌族女子姜嫄,武王的妻子也是羌族女子邑姜。姜與姬周,親如一家;但與殷商,不共戴天!

但周武王覺得,殺光殷人太不靠譜,只會激起更大的動盪,於是又跑去問四弟周公旦,周公建議說:

“使各居其宅,田其田,無變舊新,惟仁是親,百姓有過,在予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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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武王一聽,有道理!於是封紂王之子武庚於殷都(今河南安陽小屯村),以延續商湯的宗祀。但姜太公的話也有道理,所以,為了防止他們叛亂,周武王又將殷商王畿之地(今河南北部與河北南部一帶)一分為三,封給自己的三個弟弟管叔、蔡叔、霍叔,派他們監視武庚與殷人,史稱“三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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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周滅商的第二年,周武王就去世了。即位的周成王還是個孩子,於是太傅周公旦攝政(還有一種說法,周公旦曾有七年攝天子之位),成為周王朝的實際統治者,這引起了“三監”嚴重不滿,因為管叔才是周武王三弟,在繼承順位上高於四弟周公旦(周武王的大哥伯邑考早死)。武庚乃趁機挑唆“三監”共同發動叛亂,東夷、淮夷紛紛響應(注3),太傅周公旦乃聯合太保召公奭(即燕國始祖)與太公望(即姜子牙),三公聯手,東征三年,才終於平定了這股反叛勢力。管叔被殺,其他二人被放逐,武庚也戰敗被殺。另據文獻記載,此次東征,進行的非常慘烈,特別是殷人的戰象部隊,讓周人損失慘重,乃至周公率軍一路打到江南,才將其平定(注4)。而遠古時期,交通不便,東征軍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連斧子都不知用壞了多少,其艱難困苦可想而知,所以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將士們又作歌(注5)唱道: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
周公東征,四國是皇。
哀我人斯,亦孔之將。
既破我斧,又缺我錡。
周公東征,四國是遒。
哀我人斯,亦孔之嘉。
既破我斧,又缺我銶。
周公東征,四國是遒。
哀我人斯,亦孔之休。

注3:響應的部族與國家包括殷、東、徐、奄等四國,以及齊地的薄姑氏,還有南方的熊氏、盈氏等部族。見《漢書 地理志》:“齊地殷末有薄姑氏,至周成王時,薄姑與四國共作亂,成王滅之,以封師尚父。”及《逸周書·作雒篇》:“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以略。”


注4:見《呂氏春秋 古樂》:“ 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踐伐之。商人服象,為虐於東夷, 周公 遂以師逐之,至於江南,乃為《三象》,以嘉其德。”


注5:見《詩經 豳風 破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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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說一下,在平定叛亂的時候,原本位於今山東曲阜的奄國,因為曾是殷王南庚、陽甲、盤庚三代的國都,所以對周的反抗最為激烈。周公旦對他們的報復行為也異常血腥,他竟然將奄國所有的精壯男丁都施以宮刑貶為奴隸,自此之後,受此刑的男人又叫“奄人”。到了秦漢之時,宮中常用奄人來守門,於是又在“奄”上面加“門”,成“閹”,太監於是又叫“閹人”。還有學者認為,現在山東人喜歡用的“俺、俺們”,成語裡的“奄奄一息”,可能也與奄國有關。而周公在東征結束後,又發動了一系列政治行動,對殷商遺民與周人盟友,該管教的管教,該收編的收編,該安撫的安撫,該酬謝的酬謝,以徹底解決問題。

首先,周公封幼弟康叔於殷都故地,成立衛國,並賜殷民七族;另封長子伯禽以奄國舊地,成立魯國,並賜殷民六族。

其次,周公將新開發的齊國和燕國封給太公望與召公奭之子,以酬謝盟友。然後,周公又將那些最死硬的殷商叛亂分子(殷頑)弄到洛陽,住進新城成周,進行集中管理和思想改造。對於接受改造的殷商貴族,周公旦會保留他們的領地、臣屬和祭祀場所(注6),以示寬容。

注6:見《春秋 哀公四年》記“毫社災”及《左傳 定公六年》記“陽虎又盟公及三桓於周社,盟國人於毫社”。毫社便是殷人獨有的祭祀場所,與周人的周社相區別,而定公六年(公元504年)與陽虎結盟的國人顯然都是殷商遺民,此時去殷商滅亡已有六百年,殷人之文化仍存,可見殷商遺民之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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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奄城遺址

至於沒有參與叛亂的那部分殷人,周公旦則將其安置至淮水西北一帶(即商之發源地商丘),稱為“宋”(“宋”便是“商”字的轉音,見楊寬《西周史》),並封紂王的庶長兄微子啟為宋公。當初武王伐紂,微子啟是第一個帶頭投降的殷商貴族,而且廣有賢名,深受殷之遺民愛戴,所以周公旦多加懷柔,給予其最高的公爵爵位。要知道周代的公爵,除了王室世卿,只有宋公。

另外,周公還給予宋國“賓國”的待遇,並特准其用天子禮樂奉商之宗祀。據《左傳 僖公二十四年》,後來宋成公來鄭國坐客,鄭文公不知應以何禮款待,鄭國大臣皇武子就說:“宋,先代之後也,於周為客,天子有事膰焉,有喪拜焉,豐厚可也。”也就是說,宋國是周天子的貴賓,周天子祭祀祖先,也要分給宋國國君祭肉;周天子去世,宋君來弔喪,即將嗣位的太子對他必須行拜禮,以示雙方平等。

但所謂貴賓,一是尊重,另外一面說來也是生分,信任是不存在的。周公旦不僅心狠,而且心細,當初他幾經權衡,選了宋這個好地方,其安排頗有學問。宋位於河南東部的黃淮平原,表面看是很富庶,但是卻夾在齊、魯、衛、陳等諸夏大國與成周之間,且四面都是平原,根本無險可守,一旦發生叛亂,很容易就能平定。所以歷春秋戰國一世,宋國一直富而不強,很難有擴張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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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以宋公為首的宋人就成了天下間非常尷尬的一個族群。一方面,周朝統治者對他們並不放心,時常警惕;另一方面,宋人常以先朝貴胄自居,始終無法忘懷自己身為高等民族的往日輝煌,這就讓宋人與其他國人在性格與習俗等各方面格格不入,鬧出諸多糾紛與笑話。比如在先秦時代的一些寓言故事裡,宋人大多都是被諷刺嘲弄的對象。再比如《詩經》有《風》《雅》《頌》三部分,其中級別最高的《頌》就只有周王室的《周頌》、周公旦後裔魯人的《魯頌》,還有就是殷商後裔宋人的《商頌》。而《商頌》中最有名的一篇《玄鳥》,就是宋君祭祀商代祖先殷高宗武丁的頌歌,歌曰: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後,奄有九有。


商之先後,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


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


龍旂十乘,大糦是承。


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來假,來假祁祁。


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

從這首頌歌就可以看出,宋人始終保存著民族復興的夢想。特別是春秋以來,周室衰弱,禮樂征伐開始自諸侯出,姜齊稱霸,荊蠻興起,一切都預示著周人的時代即將結束,殷商民族偉大復興的最好時機已經到來,若不奮起,要是被其他姓氏代周而立,那麼殷人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所以春秋初期,就有賢君宋戴公廢籍公田而行改革,並鑄“戴公戈”,上有“王商戴公”的銘文;宋以公爵卻自稱“王商”,此僭稱王號,野心昭然若揭。而後來宋襄公之孫宋文公被以天子之禮下葬,被天下稱為“不臣”;還有戰國時列國稱王,宋國也先於秦趙燕韓,並因此頗受嫉視;這一切都顯示著宋人對於復辟殷商之痴心迷戀,多年不改,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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