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陽湖畔護鳥人,打斷肋骨也不悔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鄱陽湖畔護鳥人,打斷肋骨也不悔

2019年12月,白鶴等候鳥陸續來到鄱陽湖越冬。新華社記者周密攝

鄱陽湖存在著兩個時間,一個是北京時間,一個是候鳥時間。北京時間,是湖區民眾工作、生活的時間;而候鳥時間,是生命流轉的時間。

作為中國最大淡水湖,鄱陽湖是國際重要溼地。每年秋末冬初,數十萬只候鳥從西伯利亞、蒙古以及中國東北、西北等地來此越冬。這趟千里迢迢的旅途,只為一個目的——生存。

為守護候鳥,有一群人十年乃至數十年地堅守,喚起了人們對生命的敬畏。

美麗的鄱陽湖,見證了人鳥相處最動人的模樣。

鄱湖風雨與朱袍“天網”

1363年,當時一場規模浩大的水戰打響。

鄱陽湖上,朱元璋與陳友諒兩軍交鋒,湖面上的艦船,望之如山。

史料記載,這場生死大決戰,雙方共投入約80萬兵力廝殺三十餘天。陳友諒的人數雖然三倍多於朱元璋,卻被後者打敗。經此一役,朱元璋再無敵手。

時光輪轉,轉瞬六百餘年過去,曾經的戰場記憶已被時光沖淡,有的成為漁民口中久遠的傳說。

李躍坐在執法快艇的船尾,他微微眯起雙眼望著遠處的湖面,向眾人介紹鄱陽湖上的軼事。

“我們現在所處的朱袍山一帶,是鄱陽湖區生態環境最好的地方之一。”51歲的李躍是江西省都昌縣候鳥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都昌縣擁有鄱陽湖水域面積1390平方公里,佔整個鄱陽湖的三分之一,是越冬候鳥的重要驛站。

朱袍山,是鄱陽湖上的一座小島,因朱元璋在此曬戰袍而得名。這裡不但是候鳥棲息的上佳地方,就連稀有的“微笑天使”——江豚,也常常在這裡群集出沒。

然而,鄱陽湖生態和鳥類保護並不像理想中那般歲月靜好,這裡有風雨、有較量。

朱袍山、三山等候鳥分佈的核心區域,在2014年以前,一度成為不法分子追逐利益的獵場。

據當地的漁民介紹,多年前,小天鵝最貴的時候,一隻就可以賣到6000到8000元,抵得上一個漁民大半年的捕魚收入。

布天網、撒毒餌、強光照,曾是盜獵者獵捕候鳥常用的招數。天網是一種捕鳥工具,製作時只需每隔30米到50米插一根竹竿,再在竹竿上布上三四米高的由白色尼龍絲織成的網。成片的天網能綿延四五公里,成為眾多候鳥的葬身之所。

盜獵者通常會將天網布在人跡罕至、多縣交界處,在白茫茫天水一線的湖區很不容易發現,候鳥一旦撞上難以逃脫。

“越掙扎綁得越緊,有的候鳥脖子上的絲線能反覆纏繞數十道。”李躍介紹,層層的天網令候鳥的歸巢之路變得兇險,不少候鳥在夜晚或是濃霧天飛行時因撞上天網而喪生。

近年來,江西持續加大對湖區候鳥的保護力度,肆意盜獵候鳥的行為已得到遏制。

是守護神,也是一顆釘

在鄱陽湖北岸,氣勢恢宏的老爺廟靜靜矗立,見證著都昌的歷史變遷。改革開放後,老爺廟被當地政府重新修葺,如今已成為一處著名景點。

古老的廟宇,寄託著人們美好的願望。而鄱陽湖的候鳥自有它們的“守護神”。

因為對候鳥全身心付出和守護,李躍獲得過“中國生態英雄”和“斯巴魯生態保護獎”兩個大獎。

當年,都昌縣候鳥保護區管理局剛成立時,一切工作從零開始。只要接到盜獵的線索,李躍就帶著同事去蹲守,有時頂著風雪,一蹲就是三天三夜。

為保護候鳥,他敢於豁出性命。聽說盜獵者的貨車上裝運候鳥,為了攔下貨車,他用自己的軀體擋住盜獵者的去路。

有一年巡湖時,他遭遇十餘名不法分子圍攻,肋骨被打斷三根。躺在醫院裡,他問自己:“我為什麼要護鳥?”

李躍記得2008年剛當局長時,湖區破壞溼地、盜獵候鳥的事件頻發,不少漁民對候鳥保護竟是茫然無知,他看在眼裡,急在心上。

2016年的冬天,一隻東方白鸛躺在湖區沼澤深處,一動不動。他和同事手拉著手,在齊腰深的淤泥裡向前挪動了近兩小時才來到白鸛身邊,發現它被嚴重凍傷。

李躍把白鸛抱在懷裡,用自己的體溫給它暖身子。因為長時間受凍,他患上肺炎,不得不住院治療。

他跟盜獵者較勁,也跟自己較勁。12年來,他巡護里程超過10萬公里,和同事一道清毀“天網”100多千米,砍斷製作“天網”的竹竿3萬多根,抓捕犯罪分子12人……

豁出性命,值得嗎?面對記者的問題,李躍沒有立刻答話。

採訪中,他帶記者登上朱袍山。“經過監測調查,高峰期我們這裡彙集了鄱陽湖三分之一的候鳥,珍稀候鳥的出現頻次呈現上升趨勢,這說明都昌湖區環境越來越好。”此刻,他豪情溢於言表。

身形瘦削的他,站立在朱袍山的礁石上,就像一顆釘子,牢牢地紮在這片土地上。他目光裡透著難以言說的堅毅,當看向遠方的湖水時,又變得溫情脈脈。

“冬季的鄱陽湖,水落灘出,遠遠望去,成群的灰鶴站在湖區主航道兩邊開闊的草洲之上,就像長城一樣,它們有的覓食,有的揮動著翅膀漫舞。”李躍描繪起初次來到朱袍山時所見的情景,他動情地說:“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景色。”

從達子咀到“蒼鷺村”

當地有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蒼鷺造訪後,村裡考上大學的孩子越來越多,此後,村民都把蒼鷺看成“福鳥”

夕陽餘暉下,遠山如黛,蒼鷺翱翔。

霞光灑滿樹梢,已抽新綠的樹冠上一群蒼鷺或舞姿翩翩或銜枝築巢。不遠處的河水清澈透亮,穿過村莊、田野,如碧色的玉帶。

在都昌縣蘇山鄉雷山村達子咀,人們能夠近距離見證蒼鷺生命最重要的一段歷程:求偶、繁殖、育雛。許多中外鳥類攝影愛好者慕名而來,他們管這裡叫“蒼鷺村”。

“1998年洪災時,鄱陽湖周邊的一些低窪地被淹。此後,有三四隻蒼鷺到我們村落腳。”57歲的護鳥員徐國松介紹起當地蒼鷺的來源,因為得到村民的悉心保護,蒼鷺在達子咀繁衍得越來越多,如今已有三四千只。

蒼鷺是一種大型水鳥,黑白灰三色羽毛讓它看起來仿若穿一襲輕紗的鶴髮道人。當地村民把蒼鷺看成“福鳥”,認為它有“送財、送壽、送子”的美好寓意。

為保護蒼鷺,村民籌集數萬元,在林中搭棚,自發輪流看守鳥兒;購買小魚放至淺水灘裡,供蒼鷺食用;還將騰出的地種上人造樹,供鳥兒棲息繁殖。村民們愛屋及烏,只要提起候鳥都認為“鳥不能捕”。他們還約定,在蒼鷺築巢繁殖的季節,每戶都要準備40到50斤的幹樹枝放到湖邊,供蒼鷺築巢。

“這是承諾,不能打折扣。”雷山村黨支部書記徐國華說,村民們如此呵護候鳥,蒼鷺才能在此安靜地生活。

微風吹拂,夕陽下,林子旁邊不遠處的小湖泛起粼粼波光,有蒼鷺正在湖中捕魚。

“為了保證蒼鷺的食物,每年村裡會花五六萬元購買魚苗投入小湖中供蒼鷺享用。”徐國華說。

如今,達子咀已成為遠近聞名的鄉村旅遊點。“蒼鷺生性機警,人們在其他地方欣賞蒼鷺,要隔得很遠。但在我們這裡,蒼鷺築巢地離人居點最近只有二十來米。”都昌縣林業局野保站站長袁明明自豪地說,得益於當地村民的保護,蒼鷺與人相處十分和諧。

在鄱陽湖區,目前已形成“政府引導,協會組織,民間參與”的愛鳥護鳥機制,越來越多的群眾自發加入候鳥保護隊伍。僅都昌縣就湧現出都昌縣鄱陽湖野生動物救護協會、多寶鄉大雁保護協會、西源鄉小天鵝護鳥協會等一批愛鳥護鳥民間團體。

“我們把愛鳥護鳥作為書記工程來抓,全縣群眾愛鳥護鳥已經蔚然成風。通過愛鳥護鳥,我們吸引了大量的客人到都昌旅遊、觀光,甚至投資。”在都昌縣委書記肖立新看來,候鳥是大自然恩賜都昌的生態財富。

從“人醫”到“鳥醫”

“三十八年長相處,為伊消得人憔悴,今生心甘做鳥痴。”

都說萬物有靈,75歲的李春如相信,動物的情感和智慧有時超越人類的認知。這些天,因為生病住院,他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到湖區巡湖。臥病在床時,他常常想起自己的那些“長羽毛的朋友”——候鳥。

李春如曾是都昌縣一名內科醫生。30多年前的一個暴雨夜,他家附近的許多鳥巢一夜傾覆,殃及數百隻候鳥。他把受傷的候鳥帶回家,一個個包紮治療,大部分的候鳥得以倖存。

“不救它們,雖然沒有醫療糾紛,但有良心糾紛啊。”從那時起,保護候鳥成了李春如畢生奉獻的事業,他也從“人醫”變成“鳥醫”。

2013年,在多方幫助下,李春如在都昌縣多寶鄉洞子裡村,建起了江西首家候鳥醫院。診療室、重症監護室、候鳥病房、戶外康復天棚和活動水池,這所候鳥醫院“五臟俱全”,可同時接收200只以上的傷病候鳥。

在候鳥醫院,每隻受傷的候鳥都有它專屬的病歷記錄,每隻被他救治過的候鳥都在他的心上留下印記。

“小白”是李春如在2015年收治的一隻白鶴,被送來時已經奄奄一息,經過他的悉心照料逐漸恢復了健康。

“我只要呼一句‘小白’,它就馬上飛過來,落在我的肩膀上,對我唱歌。我有時在田邊走,它就飛到跟前,將頭倚靠在我的胸前。”

朝夕相處間,這一人一鳥的感情愈發深厚,“小白”甚至出現了家化的徵兆。待“小白”康復後,李春如明白是時候分別了。

放飛“小白”那天,李春如潸然淚下。看到“小白”在候鳥醫院上空盤旋不願離去,他只好在山上搭了個臨時的草棚躲著。連續多日見不到李春如,“小白”的叫聲由長變短,無奈地離去。

——“光陰流,歲月流,八十三日相伴記心頭,放飛你,任自由,我思悠悠,念悠悠,相思之情永不休,明月知我憂。”

他說,自己後半輩子的眼淚都留給了鳥。

在鄱陽湖,候鳥是幸福的。2018年,一隻名叫“愛愛”的白鶴在鄱陽湖生病落單,在江西各界人士聯手救助下,“愛愛”開始了2000公里的“尋親之旅”,它與工作人員一道搭乘飛機,抵達吉林莫莫格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追趕上親人遷徙的步伐。

“我們把白鶴列為省鳥,就是要讓江西天更藍、山更綠、水更清,讓白鶴在江西世世代代翩躚起舞。”在2019年12月舉辦的鄱陽湖國際觀鳥週上,江西省委書記劉奇向到訪的各國嘉賓深情地講起“愛愛”的故事。

溼地滋潤贛鄱,候鳥聯通世界。

隨著氣溫轉暖,今年最後一批冬候鳥已踏上北歸的旅途,它們將重返生命的起點,進入下一個生命循環。(記者賴星、姚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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