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通往天國的路,迢迢,願您一路走好

隨筆|通往天國的路,迢迢,願您一路走好

【原創】 文圖/田南

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伯父還沒走,我說不清是怎樣一種哀傷。沒過多久,伯父就默然告別了這個人世,安靜地沒發出一聲呻吟,沒多說一句話,也沒留下一絲哀容。他把一生中所有的不幸、誤解、悔恨、不甘與無奈,隨最後一口氣嚥下,帶往了遙遠的天國。

正文——

聽說伯父躺倒已一個多月了,醫院診斷是結腸癌晚期,情況非常不好。九十多歲的伯父,躺倒前還在照顧著癱瘓在床的伯母,料理著一家兩口(再婚後未育兒女)的全部家務,每天早起晨練、買菜、熱早點,白天洗衣、做飯、打掃衛生,歇下來看看報、寫寫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晚年生活也算有板有眼,不急不慌。只是這樣一輩子在他鄉守著一間狹小的老房子,把日子過得如此簡淡、清苦,又無力顧及遠在老家這邊的兒孫,難免不招來怨恨,以致這怨恨至今無可消除。自責終是要暗自承受的。

回想伯父這一生,真是五味雜陳。

伯父是我們家族讀過私塾最多的人,也算是當地有點文化的人。早年在老家縣城公安局裡工作,參加過剿匪和土改,有績有功,前途一片大好,後被抽調到上海援助某項特殊任務,幾年後隊伍解散,被轉置到一家新建的大型國企,直到離休。還在上海期間,老家這邊的妻子便出了問題——與本村的另一個男人好上了。家散了。伯父隻身在外,無力帶走三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只得把他們留在老家,仰仗族人關照。好在那年頭,農村有糧就能活人,三個孩子大的帯小的,靠放牛掙工分也沒餓著,並慢慢長大。當然,伯父在外地重組家庭後,也曾把最小的接去上過幾年學,但終究沒有給予更多的關照。這就是幾個兒子至今都怨恨在心的原因。

在老家人看來,伯父這輩子的無能無為皆因為沒遇上一個好伯母,前一個自不必不多說,後一個卻稱得上是奇葩,不但一生不能生育,也從不出門找工作,只愛在家待著,每天時鐘一樣準時上街買菜,到點生爐子做飯,然後是與鄰里一起打打麻將,聽聽越曲,織織線衣,一生守著早先分來的一間公房,可著伯父那點工資過日子,與世無爭,生活得極其儉樸,卻無怨無悔。

伯父卻是個極為儒弱謙和、淡泊守靜的人,不與人爭,不擅吵,工資從來都交由伯母掌管和支配,身上只留下買報紙的零錢。經濟上的拮据,使得這個家庭不可能有一點多餘的錢惠及老家這邊的兒孫,他們甚至都無力破費回一趟老家。但記得祖父去世的時候,他們還是急匆匆趕回來了。那次的伯父,幾乎是從大門外起一路跪行至祖父靈前的,心裡也一定是充滿愧恨與悲苦的。

不管怎麼說,伯父這長長的一生也就這麼過來了,並且還能保持一種平和的心態,一副樂觀豁達、笑意微微的神情,著實令人費解。但鄉人還是記住了他的一個好,那就是,愛喝酒的祖父能按時收到他每月寄來的一筆錢,足夠每天喝一盅的。這可能是那時的伯母對於老家親人最大的恩惠,後也被傳成一個佳話。

直到十幾年前,伯父的離休工資加上一些額外補助逐年增加,私房錢也開始多了起來,於是想要回饋家人及回鄉探望的心願愈發強烈。但此時的伯父已年邁不便,伯母也偏癱在身,使得本是簡單的歸鄉行程變得困難重重,以致一年又一年地過去了,仍只能遙對家鄉拭淚以待。猶念及老家裡尚存於世的幾個上輩老人和老弟老妹,想到舊時的苦與不易,更是鄉愁百結,徒增哀嘆。而唯一能做到的,還是給每個心念的人寄上一點錢,以示牽掛與祝福,同時不忘在去信中告訴他們,不用擔心,自己現在有些錢了。這就是我那個老而天真的伯父。

隨筆|通往天國的路,迢迢,願您一路走好

我與伯父的感情卻有些特殊。從讀初中開始,倆人就頻繁通信,上中專時又恰好去到他所在的城市(當然一半是衝他去的),更是常在一起促膝而談,工作以後也不忘去看他,有伯侄間的親情,也有忘年交式的友誼。別說是在他生命垂危之際,就是平常日子裡也該去看他。掐指一算,快兩年沒去了。

不想,伯父現在已被送回了老家——葉落歸根是他最大的願望。由於上述種種原因,他至少有15年沒回老家看一眼了,想不到臨終時以這種方式與親人見面,其悲其苦自是一言難盡。據說回去那天,車一進入老家地界,他就陡然來了生氣,睜開眼東瞅西望,到家門口時,與老弟老妹們一陣老淚縱橫後,還能在攙扶下走到床邊,近對家鄉的一景一物,歡喜不已,言談不休,但接下來的狀況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剛從老家過完年假回單位,卻不得不再次趕回老家,在他離世前見他一面。

伯父自然是躺在床上,面色蒼白,清瘦如柴,每天只靠喝點湯水勉強維持生命,人卻十分清醒且安靜。因老了不便開刀治療,只得等死。等死,對於一個清醒著的人來說,是何其無奈!又何其煎熬!

我到時,伯父只勉強半睜了一隻眼,輕輕點了點頭,接著又把眼閉上了。顯然,他沒有更多的氣力來問候,相見無語。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開始斷斷續續地說話,開口就要我為伯母寫個碑記。

我有些愕然。伯母還沒有死,也同樣在幾百裡外的床上躺著,靠孃家侄子們輪流看護照料。因她自來就不曾好好撫育和關照過這邊幾個堂兄(當然伯父難逃其咎),堂兄們成見頗深,眼下更是無意過問。然而伯父雖自身難保,卻對其掛念有加。畢竟夫妻幾十年,念其無後,恐死後葬於那邊孤單,意欲屆時接來與己合葬,並立碑作記,明確幾個堂兄為繼子,刻名字於碑上,讓她入土為安。

伯父把這件事看得很重,始終不能釋懷,此前也分別與幾個堂兄們談過,但得到的都是嗤之以鼻,此時卻想把最後一點希望寄予一意孤行,以期鑄成事實,顯然過於天真。沒有任何一個堂兄的點頭示可,我又能如何?只好違心作允:你就放心走吧,到時候我會說服他們去辦的,也算有人給他一個臨終安慰。但我也十分清楚,這將是我平生最不可能兌現得了的一次承諾,註定要將我置於長久的內心不安之中。

說話間,屋外已是陽光普照,天氣正暖,伯父有意要洗個澡,正是我之所想,便欣然應命。伯父自來有著良好的衛生習慣,身上總是乾乾淨淨,一如他白皙明淨的皮膚。由於極少進食,不通大便,又很少咳嗽吐痰,他的身上、床上及至整個房間內都異常清潔,無異味,完全不像一個久在病中的老人。為他上上下下擦洗一遍,已是滿頭大汗。

次日大雨,天氣轉涼,但伯父仍說,趁我沒走再給他洗個頭。他的頭好久沒洗了,不擅照料的大堂兄只會端水、倒痰盂,說是剪頭、刮鬍子做不好,大概也懶得去做。常去伯父房間裡陪陪的人也有,如我父親、母親、叔父、叔母,以及同村幾個堂伯、堂叔等,見他要喝水了就幫倒水,見他想坐起了就幫扶身。大多時候,伯父是安靜躺在被子裡,什麼也不需要。他們就在那裡默默坐上一會,嘆息幾聲,再黯然離開。至於洗澡、洗頭和刮鬍子之類,要麼老得做不動了,要麼是女的,不便。也許我去得正是時候。

為伯父洗過澡,洗過頭,光了光鬍子,兩天一晃就過去了,又該回單位上班。想著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洗刮了,不禁潸然淚下。

但願,伯父一路走好。

(田南寫於2010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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