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能以“孩子氣”或“詩人脾性”為顧城殺妻開脫?

記者 | 趙蘊嫻

編輯 | 黃月

1993年10月8日,詩人顧城在新西蘭的激流島上打傷了妻子謝燁,隨後上吊自盡,謝燁也於當天搶救無效身亡。有人說,顧城是用一把斧子砍傷了謝燁,也有人說,據在場人顧鄉與警察證明,現場的那把斧子上沒有血跡,但不論真相的細節如何,顧城打傷謝燁,直接造成她的死亡,已是不爭的事實。

人類固執地想把藝術供奉在遠離黑暗的聖潔殿堂,卻一次次錯愕於藝術與暴力的同謀,納粹美學就是這樣一個極端。把顧城比作納粹固然不恰當,但他不分虛實、不知邊界地拿自己的童話詩觀要求伴侶與孩子的現實生活,確是激流島上小天地的暴君。在謝燁生前,顧城對她便有許多霸道的控制:不準剪頭髮、不準穿泳衣、不準和兒子往來親密、接受他與其他女人的戀情,但不可以自己移情別戀……在生命的末尾,又添了許多肢體上的暴力虐待。

“孩子氣”和“詩人脾性”常常被拿來為顧城的暴力行徑做開脫。然誠如王安憶所言,“再有天賦異稟,既投生人間,就當遵從人情之常。”不論是對待愛情、親情、友情還是路上的陌生人,詩人都沒有任何特權索取更多,並用文學藝術來美化自己的行為。有人認為,顧城的藝術成就應當與其為人分開來看,但修辭不能立其誠實,言行不能如一,藝術是否會因此蒙塵?被一元化為生活標準的詩歌與強權的政治口號有什麼分別?如果堅信詩歌的天性是反叛,又如何能容忍它淪為暴力的幌子和機器?

01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顧城詩歌中的兒童式幻想

上世紀70年代末,中國結束了十年“文革”的噩夢,青年知識分子急於衝破政治意識形態乃至具體政策的樊籠,用新的文學藝術來進行反叛和個性解放,“朦朧詩派”可謂其中先鋒。

作為80年代最早出來肯定朦朧詩的老一輩,李澤厚在《畫廊談美》一文中談到,青年目睹了“文革”時期各階層亂象,又經歷了造反、奪權、武鬥、插隊、待業等等,“政治上的憤怒、情感上的悲傷、思想上的懷疑;對往事的感嘆與回想,對未來的苦悶與彷徨……”催生了新的表達形式。也即是說,朦朧詩的誕生與知青一代的特殊歷史經驗有關,例如白洋淀詩群,當時到白洋淀插隊的有不少北京高幹子弟,他們有機會在封閉的年代接觸到“黃皮書”,聚在一起討論古今中外、談論藝術文學,寫詩作畫、臧否時事。

顧城在朦朧詩人中較為年幼,“文革”開始時方才十歲。如果說多多、芒克等人是在插隊時期與同輩的交流中激起了寫詩的衝動,顧城的詩則由自然啟蒙。1987年,顧城在香港中文大學演講時回憶道,自己12歲時隨家人搬到山東的一個村子:

“從這個村子走出去的時候,你可以看到最原始的天和地,正像中國古人說的:天如蓋,地如盤。大地和天空都是圓的,你看不見任何其它人造的東西,也看不見文字,看不見書,你就永遠站在這個天地中間,獨自接受太陽的照耀……我沒有奢望對人說話,因為不知說什麼,他們說的我也不喜歡;但是此刻,在這瞬間前還是荒涼的天地間,升起了我最為強烈的說話的願望。”

為什麼不能以“孩子氣”或“詩人脾性”為顧城殺妻開脫?| 顧城謝燁逝世27週年

對顧城來說,自然界的喧鬧和靜默、生與死,皆是純淨美麗的,這個世界的一呼一吸都值得禮讚,他夢想著像《生命幻想曲》裡那樣,行走著唱“一支人類的歌曲”,“千百年後在宇宙中共鳴”。然而,這種童年式的純真幻境很快就被城市打破。1974年,顧城回到北京,城裡的人和事都令他感到驚訝和恐懼:

“人們每天說他們說的話,走他們的路,都一樣,像一架機器……好像有一個假的東西,在所有人中間……我覺得就有這樣一個鬼在所有人的眼睛裡,在所有人的話裡,我很害怕。”

在顧城看來,城市及其生活方式象徵著文明對自然人的侵蝕和異化,這個世界是骯髒醜惡的,遠比不上一滴露水的晶瑩剔透。自然與文明、純真與世故在顧城的詩歌裡截然分離,並且有著鮮明的優劣之分。北島在《回答》裡用一連串憤慨的否定和呼喊來叩問現實的陰暗,顧城卻轉向構築一個靜謐美好的自然童話世界,以此來消解眼前的醜惡。

“我們需要太陽,但是太陽出現,我們也會枯萎;我們需要雨水,但是雨水降臨,我們也會腐爛;我們需要它們,需要生,也需要死。”從顧城的這句話中可以看出,他對天地不仁有清醒的認知,並且接受、擁抱萬物自有的邏輯,但他對人類社會的態度卻沒有那麼深沉。他看到了文明裡必然的荒涼和扭曲,卻只是以一種兒童般的執拗姿態轉過面去,沉溺於幻想。因而,他要畫“永遠不會流淚的眼睛”、“所有最年輕的沒有痛苦的愛情”,用近乎驕縱的語氣宣稱“我是一個孩子/一個被幻想媽媽寵壞的孩子/我任性”(顧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李澤厚在《二十世紀中國(大陸)文藝一瞥》中談到,80年代的文藝處處充滿了“人啊,人”的吶喊,儘管經過幾代人的沉澱,此時的文藝成果在技法和思想方面都更為成熟,但其“感傷、憧憬、迷茫、嘆息和歡樂”的基調卻與“五四”時期相似。在20世紀的眾多中國作家中,李澤厚最欣賞不問前路、於悲觀中奮身前行的魯迅,他“不為玫瑰花的烏托邦或墳的陰影所誘惑、所沮喪,不為裹傷的布、溫柔的愛而停下來”。我們誠然不應要求每個人都去做魯迅,也不可能把魯迅當成作家模子,但相較之下,顧城的詩歌朦朧空靈、富有哲思,卻像是少年人林間偶遇時的莞爾一笑,沒有超出多愁善感的調子,缺乏一種深重的凝視。意大利作家翁貝託·埃科認為,文學悲劇性的美,即在於認識到事情只循著自有的路徑發展,那些偉大的作品不加掩飾地講出這一點,讓讀者一次次地感受到“壓服性”的刺痛和挫敗,從而學會面對萬物的衰頹、糜爛和死亡(埃科《論文學的幾種功能》)。顧城說,天道無情的傳統在文革那裡斷了,人人都要與天鬥,於是釀成了慘劇,但他在詩裡詩外師法自然生死卻又拒絕長大,又何嘗不是割裂的呢?缺乏“壓服性”的文學不會引發災難,但強迫身邊人一同否認生活的“壓服性”,卻是致命的。

02 從怒火走向慘劇: 不切實際的“沙上城堡”

倘使顧城只在詩歌裡做個任性的孩子,去反叛文明的母親,這樣的詩觀或許不會被當作激流島悲劇的伏筆,也便不會顯得如此不堪一擊。但生活裡的顧城恰恰又是十足的“詩人樣子”,一定要過他詩歌裡那種不考慮穿衣吃飯的生活。

1988年,顧城謝燁定居激流島,他們的好友舒婷得知後稱,顧城終於有了一塊自孩提時起的夢想之地,用顧城的話講:“花了二十多年,才跨過那個倒黴的世界,找到想要的生活方式。”然而好景不長,顧城在奧克蘭大學的聘約到期後,衣食開銷和貸款壓力很快就壓倒了田園生活,兩人不得不另謀出路。他們嘗試過種植,但沒法在山陰面培育莊稼;買了兩百多隻雞來養殖,又因為違反當地每戶養殖不可超過12只的規定,被勒令三天內把雞處理完畢。顧城的稿費不多,謝燁把雞肉寄存在當地毛利人的冰櫃裡,一隻只地做成春捲,拿到集市上去賣,二人的生活一直很貧苦。

為什麼不能以“孩子氣”或“詩人脾性”為顧城殺妻開脫?| 顧城謝燁逝世27週年

“在現代社會企圖過原始的生活,是很奢侈的!”謝燁的這句話給王安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1987年,顧城謝燁去國。顧城不會外語,又不善與人溝通,他的飲食起居由謝燁照料,寫作也要依賴謝燁記錄、修改、整理、投稿,連顧城自己都明白,離開謝燁,他根本沒有生活的能力。無論是海外漂泊,還是激流島上短暫的田園牧歌,他的“奢侈”生活都建立在謝燁的付出之上。

儘管兩人和朋友們談起激流島上的生活時常常大笑,但這個刻意營造的童話卻潛藏著鑽營、控制與刻毒。同樣令王安憶印象深刻的,還有謝燁盤成花冠的長辮。因為丈夫的要求,這條長辮伴隨了她的一生。1979年,謝燁與顧城在火車上傳奇性地相遇時,就有這樣的長辮,顧城希望他的繆斯永遠保持最初的樣子。他們與友人同遊時,顧城看不慣謝燁穿泳裝,她不得不在泳裝里加穿內衣。平時,他不準謝燁做菜,只採集植物根莖、漿果充飢,她連炒一個雞蛋也要經過批准。

王安憶看出了這個童話的不自然,認為這是一種迴避真實需求、刻意製造的虛擬人生,更準確地說,是“模型”,是“抵不住堅硬生活”的“沙上城堡”。謝燁雖然明白激流島的不切實際,但在與友人的多次談話中,還是支持顧城隔絕於文明的想法。對於顧城的上述行徑,謝燁的感受和想法十分矛盾複雜——她時而覺得生氣,時而又將之看作顧城“孩子氣”的表現,而“孩子氣”正是眾人眼中顧城才華的源泉。

如果說謝燁尚能以矛盾的態度包容顧城的這些“孩子氣”,那麼顧城“孩子氣”地強行把她與兒子木耳分開,則徹底激怒了她。詩人鍾文回憶,1992年在巴黎,謝燁第一次對他訴苦,抱怨顧城趁她出去打工時,吃掉了自己給兒子準備的奶糕。木耳出生後,顧城厭惡這個孩子,認為他奪走了謝燁的“母愛”,強行拆散母子,把木耳送到當地的毛利人家去撫養。美國詩人艾略特·溫伯格也回憶到,謝燁曾向他表示,“寧願他(顧城)去死”,“只有他死了,我才能領回我的孩子”。

此時,兩人的不合已經鬧得沸沸揚揚。謝燁準備離開顧城,另謀生活,顧城在發覺這一點後曾多次對她暴力虐待。1993年8月,二人在德國海因裡希·伯爾基金會做客,顧城對謝燁又打又掐,還把她推下了樓梯,導致她不得不去醫院。當地人曾經採取措施,想把顧城送入精神病院,但在其懇求和保證下,謝燁沒有這麼做。回到新西蘭後,顧城又立馬禁止謝燁打電話與外界聯繫,最終釀成慘劇。

“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顧城《門前》),顧城不願面對詩意在現實生活裡的轉瞬即逝,他硬要過這樣的生活,不惜成為小小世界裡的暴君,為求詩意永駐,虐待自己和他人。倘若他孤身如此,世人也沒什麼好批評的,但以更大的暴力對待妻子和兒子,用他們的生活乃至生命來成全自己的幻想和固執,又是什麼詩歌精神呢?詩歌反叛強權,可一旦變為指導生活、苛求他人的唯一標準,便同強權沒什麼區別,都是與天鬥與人鬥其樂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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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父權文化下的暴徒:絕對的一元論者常有血跡斑斑的暴行

顧城雖負盛名,又在生活上以詩人的姿態標新立異,但其暴力行徑卻與父權文化浸淫之下的普通男性無異,缺乏對女性最基本的尊重。

他幻想自己是賈寶玉式的人物,曾與謝燁、李英三人一同在激流島上生活;而當謝燁愛上大渝,二人準備一道離開時,他卻無法容忍,甚至於“得不到就要毀掉”。顧城的姐姐顧鄉在《我面對顧城的最後十四天》裡記錄了顧謝二人的一次爭吵,面對謝燁“為什麼容得下英兒卻容不下大渝”的責問,顧城回答道:“人和人不一樣,你不妒忌我妒忌,再說人總得有點兒尊嚴吧,大渝他穿名牌衣服,抽菸……”顧城的多偶制只適用於他自己,對伴侶的要求仍是忠貞不二。他標榜自己生活的獨特,卻又看重男性在同性間的尊嚴,失去謝燁是作為男性的自我敗給了一個“穿名牌”的競爭者。所謂的多元情愛,事實上依然是單向的,打著進步的幌子復古三妻四妾。

“我特別喜歡看女孩之間在一起,融洽……我喜歡女兒國那種。”顧城曾對友人顧曉陽說道。謝燁和李英之間的確有過友好親密的時光,從謝燁的講述以及一些友人的觀察來看,她們之間的情誼是真,但也有暗流湧動。與其說顧城明白二人之間的複雜,不如說他只選擇看美好的一面,把它當作組成詩意生活的景觀來欣賞,而全無力量去面對和承受她們的幽微心理——就像謝燁說的那樣,顧城沒有照顧過她的生活。

激流島慘劇後,許多人懷念顧城,選擇性地忽視他對謝燁的暴力行為,甚至有人嘗試將暴力合理化。舒婷雖然理解謝燁,但她在許多文章中用“孩子氣”為顧城開脫,上一句說“只有謝燁有權寬恕”,下一句又“我深信,她已經寬恕過了”;顧、謝、李的共同好友文昕還暗示,謝燁把顧城帶出國、大方接納李英,全是為了拋棄顧城的密謀。

人們為顧城悲慟,或許是因為其結局太過慘烈,也可能是顧城的離世、童話的破滅,再次讓人想起80年代初激揚的浪花如何拍碎在崖壁上。但不論如何,顧城直接造成謝燁的死亡,於法於理、於舊於新,都應受到譴責。李澤厚曾經作為少數派支持過顧城的詩歌,但激流島慘劇發生後,他不合眾聲地批評顧城“豈有此理”,表示自己在原則問題上決不讓步。

李澤厚在與劉再復討論“理念與愛慾”問題時講道,只要雙方平等自願、負責對等,情愛便可以是多元的,但藝術家、作家沒有任何特權,絕不可因為“能寫點詩就肆無忌憚、胡作非為”。劉再復補充指出,顧城的雙重標準實際上是“一元統治的情感暴虐主義”,絕對的一元論者常有血跡斑斑的暴行。顧城不光是愛情的一元論者,他的文學觀何嘗不也經歷了一元化,最終成為吞噬生活的暴力機器。朦朧詩之所以有力,在於它發出了人的聲音、追求平等自由的聲音,不同於此前政治宣傳口號式的詩歌,但走到顧城這一步,不禁令人懷疑,兩者在真誠與虛假上到底有什麼區別,要知道,任何形式的強權都為文學所不齒。

參考資料:

《魚樂:憶顧城》 北島 編

《我面對顧城的最後十四天》 顧鄉

《畫廊談美》李澤厚

《二十世紀中國(大陸)文藝一瞥》李澤厚

《李澤厚:我和八十年代》馬國川採訪

《理念與愛慾:論情愛的多元——劉再復與李澤厚對話》

《顧城:恢復生命——1987年香港中文大學演講稿》

https://mp.weixin.qq.com/s/T-iKZ95ad684K2No1Q23hw

《顧城、謝燁最後的訪問錄》

https://mp.weixin.qq.com/s/0tRsv6BYLNIpCGw-WpqE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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