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人啊,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98歲的老人,聽力下降厲害,更多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呆在個人的思緒裡)


谷明元:

生於1923年農曆2月初2。原國民革命軍第73軍15師43團重機槍連機槍射手。1942年當兵,先後參與過常德會戰,衡陽會戰,湘西會戰。抗戰勝利後主動要求退伍回鄉。老人一生循規蹈矩,做事從不越雷池半步,一輩子只想安安穩穩的在鄉下務農。

【手記】

採訪是初夏時節,一路上池塘的蛙鳴此起彼伏。

98歲的谷明元,個子不高,瘦弱,高眉弓,深眼窩,屬於傳統認知上的南方人。常年的田間勞作,讓他的後背如駝峰一樣隆起。坐在略顯陰暗的房間裡,聽力急劇下降的老人,常常陷在個人的思緒裡,如同一尊雕像。

當兵打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回憶過往的軍旅生涯,老人表情平靜,語氣淡然。即便是那些命懸一線驚心動魄的時刻,依然剋制。只有提及到連長安波,老人才開始動容,透過鏡頭清晰可見,老人把頭偏向一邊徒勞的躲避,泛紅的眼眶拒絕表現出絲毫的脆弱

“1942年當兵,是政府要我去的,給了我入伍證。後來日本人投降,也是政府要我回來的,也是給了退伍證的。”

循規蹈矩一輩子的老人,不斷強調命運強加於他的遭遇。

70多年前的那場戰爭深刻的改變了世界。也包括老人。

陽光下聽他平靜的講訴他的一生,莫名的就想起那段話:如果我穿過那些憤怒的冰雹時我身上被打得片甲不留,再沒有一片布和一絲纖維來遮蓋我赤條條的靈魂,說不定我反倒有資格站在西天淨土之上去審視我們的一生。

三個多小時的訪談很快,結束時門外南方的梅雨,開始間歇襲來。

谷明元:做人,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一)

我去當兵時19歲,家裡除了父母和啞巴哥哥,還有一個比我大一歲,還沒過門的童養媳。

那年月,就沒有人想去當兵,兵荒馬亂死人是常有的事,就拿我爺爺來說,他吃不了種田的苦,兩次跑去當了紅軍,結果第二次在廣東被白軍打死了,一起去的人也沒有一個活著回來的,我奶奶連他的屍體都沒見著。提到去當兵就眼淚汪汪的。

不過我無所謂,不去當兵呆在家裡也吃不飽飯,還不如去當兵,再差部隊也能有一口飯吃。不打仗的時候,我家裡還能勉強過生活,因為我父親,是一個手藝人,在我們鄉下搞木匠,不僅手藝好,而且價錢公道,加上他又老實,所以找他做事的人還是很多的,日本人打來中國以後,日子就差了,哪裡還有人打傢俱,更不要說建房子了。加上我的哥哥又是一個啞巴,日子就過得緊巴巴的。但我父親對我還是好,就這樣還供我上了三年半的私學,也算識了字。

1942年的時候,中國軍隊到處打敗仗,鄉里就開始抓丁,那是搞的蠻厲害的,連人家的獨子都抓走 了。說是說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到了下面湊不夠人,就是一頓亂搞,怕你跑有的還半夜來抓人。

我是沒有辦法,我有兩兄弟。但我哥哥是一個啞巴,不可能去,那就只能我去了。先把我抓到桐梓坪的接兵團,關了幾天,然後人數夠了就成批送到慈利的前線去。

我父親是一個本分人,從小就教我做人要老實,不要偷奸耍滑,去鄉公所的路上,我父親還對我說:“我們窮人命賤不值錢,死就死了,那都是命,但死要死得堂堂正正,不要被人看不起。所以我去了鄉公所,根本就沒想跑。反而為了不讓人家說空話,我讓鄉里給了我一張入伍證,讓我父親帶回去。

我們也是不走運,從郴州到慈利,我們這一批基本上全是步行。走了一個多月,全靠兩條腿,每天天亮就出發,要一直走到晚上。每天都是幾十裡,一到宿營地,累得連衣服都不想脫,直接就往地下躺,有的想坐下抽一根菸,煙還沒抽完呼嚕就響了。下雨天也要走,就這樣沒日沒夜的走,我們從郴州,到耒陽,再過衡陽,湘潭。然後就是寧鄉,益陽,常德,最後才到了石門,慈利。

路上那真的是苦不堪言,記得最深的有兩件事,一是洗澡,一路上部隊規定不能隨便換衣服。哪怕是滿身臭汗也不行,一直到了寧鄉,長官看見宿營地的村口有個大池塘,才下令洗澡,一聲令下,800多人分批就往水塘裡擠,爭先恐後的就跟麻拐(郴州方言意指青蛙)下塘一樣。那人太多了,根本洗不開,只能站在水塘裡撩水洗。好多天沒洗澡了,那個味道真的聞不得。雖然不盡興,但總算洗了,那真的是得手忙腳亂。因為上面的人一個勁的催。後面進入湖區後,在河裡洗沒人催就暢快多了。

第二件事是打逃兵。一天早上我們正準備起床,就聽見喊,抓逃兵,抓逃兵,等我們起來想圍攏去時,只聽見遠處幾聲槍響,然後就聽有人在喊打中了,打中了,原來有兩個人吃不了苦,加上又想家,趁早上大家還沒起床沒人注意,就從村尾繞到了後山,結果被哨兵發現了,一看追不上,就開了槍。人打死後就丟在路邊,讓我們都去看。我們也知道,這就叫殺雞給猴看,說真的,那些當逃兵的是真可憐,就算沒打死,也會脫幾層皮,最起碼手腳會給你打斷了,上面問起來,就說打死的是土匪,連屍體都沒人收,背上還用毛筆寫上土匪幾個字,讓人指指點點,那真的是生不如死。不過就算是這樣,還是有膽子大的,一路上都有人逃。運氣好的就跑成了,我們村一起去了四個,就我沒跑,他們都跑了。但是其中有兩個被打殘了。只有一個平安無事。

人啊,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也許是習慣,老人跟人打招呼,常常下意識的敬軍禮】

(二)

到慈利後就開始分兵。我被分到了73軍15師43團一營重機槍連。

要說枯燥,其實部隊裡的日子最枯燥。到連隊以後每天就是新兵訓練,搞了有三個多月。我們重機槍連用的都是馬克沁機槍。除了射擊訓練,還要搞裝卸訓練,要能拆能裝。那個傢伙又大又重,要幾個人才能玩得轉,兩個人負責抬基座,還有專人背槍筒和機芯以及子彈。除了這些,還有隊列這些也要訓練,每天還要跑操,那體力真的是消耗很大,每天吃飯都要靠搶,第一碗不要裝太多,要快,第二碗就要裝滿,還要踩一腳。因為第三碗就沒有了,我個子不大,但吃飯還快,基本上都吃飽了。

我們連訓練最多的就是射擊,基本上每天都要搞,而且考核也很嚴格,我們100多新兵考核,只有50多人合格,我是其中一個,就讓我當了射手。打重機槍是有門道的,你不會打的話,一扣一百多發子彈一下就打光了,所以訓練時點射連發是要練的最多的。射手打得好不好,那個手感最重要。

日本人打常德和石門時,我們團當時負責在外圍擔任警戒任務,所以沒有直接參與戰鬥,但我們師打了。而且還打了一個勝仗。由我們師長梁祗六親自帶隊打的,在桃源的熱水坑。後來上面的長官還給了他嘉獎。

我第一次打仗是1944年。在瀏陽。

剛過完年,我們團先是接到命令,配合友軍在瀏陽附近阻擊南下的日軍。打了幾天,打得很激烈,但是日軍始終沒有突破我們的防線。很快日本人就退了,連長告訴我們,估計是日軍先頭部隊來搞火力偵查的。過了一個多月,快到6月間子(郴州方言,意指邊上)的時候,上面突然命令我們趕到寧鄉與主力集結佈防。那個日子真的是苦,天氣又熱,蚊子又多,還要負重急行軍,趕到寧鄉後,連陣地都還沒來得及搞好,日本人就從益陽那邊打過來了。多虧了那裡有一條大河,日本人見我們有防備也不敢輕易過河,我們就隔河與日本人交火。那幾天天氣也不是很好,下好大的雨,戰壕裡的水都有膝蓋那麼深,趴在戰壕裡,一搞就是一天,那腳泡的都發白了。一到晚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根本就沒法打仗。不過日本人也是一樣,我們的老軍長彭位仁打仗還是厲害。他命令我們冒雨渡河,日本人一下沒有防備,被我們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第二天日本人的援軍就到了,他們的火炮太厲害了,又打得準,我們在陣地上被他們打得頭都抬不起,死傷很大。那個時候我也算是老兵了,我跟你說,新兵怕炮,老兵怕機槍,新兵沒有經驗,一聽炮響,地動山搖的,就怕的不行,但我們老兵怕的是機槍,你只要聽到子彈在你頭頂上飛,你還可以跑,但你看到子彈打在你前面,你就不能跑了,要趕快臥倒,因為那掃射立馬就來了。而且我們是重機槍連,日本人的炮專門找著我們炸。我們都習慣了。

後來就是打巷戰,那日本人真的不怕死,死一批又衝上來一批,我的槍管都打紅了,連換機芯的時間都沒有,打到最後部隊都打亂了,我們連就只剩下了30幾個人,連長也受了重傷,腿被打斷了,趁著日軍進攻的間隙,他把我們召集起來訓話,其它的都記不清了,只記得他最後拿著手榴彈說:“能跑的就趕快跑,跑出去一個是一個,不能跑的就圍著我,是兄弟就一起死。黃泉路上也有個伴。”我和另外一個戰友受的都是輕傷,連長就要我們跑。我們不肯,連長就罵人了,想到家裡還有父母,我們就邊哭邊跑,剛跑出去幾十米,就聽見手榴彈響了,我不知道連長老家是湖南哪裡的,只記得他叫安波,過了這多年,我還總是時不時就會想起他的樣子。

當時城裡的情況很亂,我們快跑到南門時,一轉過巷子,就碰到一個日本兵,他一下沒反應過來,我們也一下嚇住了,大家就這樣面對面站著,不過很快日本兵就對著我扣動了扳機,我想這下死定了,說來也怪,他扣了兩下,槍都沒響,估計要不是槍卡殼了,就是沒有子彈了,趁著他還站在那裡發呆,我們就沒命的跑,跑出南門後,我們就躲在河邊的雜草裡,不敢亂動,我們被打散後,那四處就都是日本人了,你一動就會被發現打死,到了半夜,我們才偷偷過了河,爬在農民的稻田裡,不敢站起來走,只能慢慢的往湘鄉方向爬,不曉得過了多久,天快亮時突然遇見一個拿槍的人,問話後才知道是我們師的便衣隊,在附近收集殘兵,直到這個時候,才鬆了一口氣,一到收容點,人一下就癱了。

後來就是整訓,到1945年湘西會戰時,我們就已經全部換成了美式裝備,整訓期間我還去了師長的老家,那傢伙厲害。他家裡還修了炮樓,因為他們那地方土匪多。再後來就是在洋溪跟日本人打了最後一戰,開始還打得比較激烈,後來我們的美式山炮一到,日本人就根本沒法打了,這一仗日本人死得慘。沒多久日本人就投降了,我們負責去湘鄉,湘潭接受日本人投降,一進城裡,那就心酸阿,到處都打壞了,一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那日本人投降時,還壞得很,他們把那些槍栓,刺刀都丟到井裡,交上來的都是廢槍,我們就把他們的國旗丟到地上,讓他們踩著他們的國旗向我們投降。有得還向他們吐口水,但打人的還是少。

後來部隊整編,師長命令,傷兵想退伍的,就可以回家,想留的也可以,我就選擇了回家,因為我的腿傷了。加上我也不想再打戰了,父母在家裡還等著我照顧,我就主動退伍了。

最氣人的是,回到郴州曹家坪時,那些當兵的把我的退伍證給扣了,沒有退伍證別人就可以說你是逃兵,我一世人規規矩矩。到現在我也沒想清楚是為什麼。

人啊,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老人靜坐在自己孤獨的背影裡,這是他的背影,也是一個時代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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