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神时代序:魏晋也有娱乐圈

汉语词汇,男神,源自网络,是世人对某些可望而不可及的男人的统称,一般指女性心仪的对象或偶像。

有这么一个时代,从史学家到普通民众,都迷上了男神。不但社会上涌现出了一大票颜值身材学识风度都响当当的男神们,而且,吃瓜群众们(包括史学家在内)不但在史书里描写男神,在现实中评论男神崇拜男神,而且身体力行,在大街上追求围观男神,掀起了一股狂热的男神热潮。

那个时代,男神辈出,纵横天下,颠倒众生,是历史上当之无愧的男神时代。

那个时代,偏偏是最混乱最痛苦的魏晋,却孕育了三曹七子,竹林群贤,王谢世家……数不清的风流蕴藉,数不清的放旷玄远,数不清的慷慨激荡,这些,都和一个个男神有关。

他们不再崇拜神祗,他们发现了,自身原来也是值得欣赏和崇拜的,他们发现,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所在。这种价值,体现在人的仪态美,人的气质美,人的风度美,所以,在魏晋这个战乱频仍、无所立身的时代里,他们矫枉过正地珍惜着自己的肉身,讲养生,崇老庄,尚容止。

他们把自己当成了神,这个神,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灵之神,而是人自身的韵味、神韵之神,他们发现,郎朗如日月入怀是一种神,濯濯如春月柳也是一种神,喝醉了巍峨如玉山之将崩是一种神,刑场上泰然自若也是一种神。

在这个时代,那么一大批俊美的男神,用足了舒适惬意的姿态生活,他们不惜服用五石散,追求肉身的不死,他们却也在谈笑着被杀戮,从容赴死,追求精神的不灭。他们不为传统意义上的天地君亲师而活,他们为自己而活,他们为追求美而活,称他们为男神,不是像今天一样,消费男色,而是把他们的潇洒俊逸的风神,放在第一位置。

实际上,他们远比今天的所谓男神们更有资格被叫做男神。他们,从不以自己的性别、体貌、姿容以荣,不以行走的荷尔蒙为傲,他们以独立的精神为荣,以自由之意志为傲,他们快意人生,为自己而活,宁做独特的我,不做复制的任何人!

他们不是传统故事作坊里身份固体的忠臣孝子,他们不再面目模糊地一味温良恭俭让,他们甚至不再比德如玉,谦和地失却了个性。他们肯为了亡友学一声驴叫,他们肯在母亲的丧礼上不行哭丧礼,却为好友的琴声青眼,他们肯在别人晒豪华服饰的时候晒自己穿的裤衩,他们且歌且哭,只为求一个痛快。

他们是当之无愧的男神,他们的时代,是当之无愧的男神时代!

既然叫他们男神,他们是什么样子的男神?又是以何为标准呢?

说起魏晋时代以何为美的标准像,要首推这一位: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这是《庄子 逍遥游》中记载的藐姑射仙子,《黄帝篇》中也有记载:“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这样一位庄子心目中的仙人,以飘然万物之上的样貌出现,影响了一代人的审美。

男神时代的审美标准,就是要自带仙气,气质高华,肤如凝脂当然好,身材高挑更好,但作为男神,好才情好神情才是最重要。


男神时代序:魏晋也有娱乐圈


《容止》篇,娱乐圈乱入?

如果现在打开任何一个娱乐新闻,都会有无数男神女神的硬照们扑面而来。如果此举放在1500多年前,畅销书《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肯定会吐槽说,你们现在人太OUT了,对于男神,有图有真相就够了吗?

不不不,完全不够。这只显得你们太LOW不够专业,对于一个专业的男神研究工作者,他对于男神深有研究,不仅写了本书,而且创造了一个彪炳千秋的篇章,《容止》。

容止(就是容貌举止)一词,就和现在的“男神时报”图片集的作用是一样的。在古代,容止一词的使用频率很高。在这之前,史书上会用“美容止”或“善容止”来说明传主的仪容俊美。而在《容止》一章中,刘义庆创造性地记载了许多帅哥美男的轶事。

有趣的事,容止开篇第一则,是写魏武帝曹操的。曹操为何排在诸多男神之前,成为开篇第一人?这个问题容我先卖个关子不谈,接着谈《容止》篇对于男神的第一条标准。

男神的第一条标准:要白。

这从审美观上体现了男女平等的意识,原来,男人也是爱美的,原来,男人也像女人一样,具有观赏价值。在中国美学史上,对人自身的审美发觉,是一项意义重大的事件。

和女人们爱打扮一样,男士们白得过分,也被怀疑是“傅粉”,比如这一则“傅粉何郎”的典故: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一说魏文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这则典故放在今天看,颇有种软广告之嫌,魏文帝大概和我们读者想的差不多:何晏(何晏字平叔))先生的脸这么白,是用了哪种BB霜还是用了哪种隐形粉底?所以,他不惜用热汤面一试,虽然最后何晏当众卸妆,以证自己是天生的肤色白,但是还不免惹人怀疑,像他这么白的人,为何有“动静粉帛不去手,行步顾影”的嗜好呢?看来,他这人化妆成癖,已经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所以才引来帝王的猜测。

肤色白皙又爱美的何晏,不仅给汉语词汇里带来了新词“驸马”(曹操把自己的女儿金乡公主嫁给了何晏,并封他为驸马都尉,驸马都尉即掌管皇帝出行副车之马的官员,是个虚职。何晏是历史上第一个留下姓名的驸马。从他起,皇帝的女婿都为驸马),更给当时的时尚圈带来了革命性的观念:男人也可以化妆,男人也可以傅粉,男人,其实也可以像女人一样,追求美!

从他开始,魏晋的男神们,开始流行“熏衣剃面”,比如和何晏同一时期的曹植,在初会邯郸淳时,“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

除了傅粉,能提高自己在人群中辨识度的还有熏香。曹操“被服轻绡,身自佩小囊…”他的智囊荀彧,对香道的精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荀令君至人家,坐出三日香”。据说,他就是楚留香的原型。

再发展到后来,男神们就开始热衷于“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穿着上则“跟高齿履,褒衣博带,袒胸露臂”。

而白才是王道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翻开一篇篇人物评论,形容男神长相时,“面如凝脂”、“肌如冰雪”、“玉人”、“璧人”等词汇比比皆是。西晋的名士王衍就是个极端的例子:“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手与白玉拂尘颜色无差,可见其白;而潘仁安和夏侯湛则被唤作“连璧”。

男神的第二标准,是高。

魏晋视高挑者为美,这很好理解,和现在的审美观几无差异。

竹林七贤之一的国民男神嵇康,就以身高取胜:“身长七八尺,风姿特秀”,放在现在,绝对是美型的长腿欧巴。

魏晋男神们的身高美出了新高度,把身高和优美的自然景物融为一体,更显出其人美好的姿态,以夏侯玄为例:“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高且白的夏侯玄自然当得起“玉树”一词,但明帝的小舅子被冠之以蒹葭,虽比喻确切,却让当事者闻之窘迫不已。

“玉山”一词,是白且高的另一个比喻,这个比喻,也在魏晋男神们身上大放异彩: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白且高的男神,已经无限接近藐姑射仙子这位神仙原型。他们晶莹剔透、飘逸如飞雪,高华若冰玉。

男神的第三标准,也是最重要的标准,是要有内在神韵。

在当时的男神们看来,风神之美、神韵之美受重视的程度,甚至要超越人的外在姿态!

“神韵”是男神们的终极目标,如同修仙求道一样,他们通过“神韵”一途,将生命艺术化,将艺术融入生活当中,而这一点,极大地影响了的此后的中国古典美学。

这一时代,人们纷纷用“风神”、“气韵”、“韵味”、“韵致”在内的各种表述来强调“神韵”,男神们纷纷身体力行,用自身展现那种潇洒清远,富有审美意味的精神风貌,为什么是“神韵”做出了鲜活的典范。

男神们追求的神韵,是对精神自由的无限期许,他们执拗地强调自我,把自我放在了一个可以欣赏的维度上。

“王大尉不与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子不得为尔。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桓公少与殷候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自用我法”,“宁作我”,才是男神们对自己该有的态度!他们是绝对不会低调谦虚,绝对不会对粉丝说“多谢您的错爱,在下实在承受不起”,如果一个男神都没有这种自信,又何来魅力圈粉,又何来粉丝围观呢。

王仲祖有好仪形,每览镜自照,曰:"王文开那生如馨儿!"时人谓之达也。

王帅哥极端的自恋,如同古希腊神话中化为水仙的美少年,但是,如此的自恋行为,在他的粉丝支道林眼里,竟也是十分萌十分可爱的。支道林评价说:“看他敛衿作态的样子,多么轩昂而又美好!”

神韵是虚的,怎样体现出来呢?男神们对此深有研究:用道具!

王长史为中书郎,往敬和(王洽)许。尔时积雪,长史从门外下车,步入尚书省。敬和遥望,叹曰:"此不复似世中人!"

男神王濛远远地从雪中走来,王洽一下子看呆了,只好赞叹道:“这简直不是尘世中人!”言下之意,王濛真是神仙中人了。如果没有皑皑白雪做烘托,怎样能衬托出王濛的出尘气质呢?

就像维秘名模走路自带鼓风机效果,步步生风一样,魏晋男神们的装备也很完美,比如这一则:孟昶未达时,家在京口。尝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于时微雪,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

看来,没有鹤氅裘这样的豪华订制服饰,没有高舆这样拉风的出行车辆,男神们的神韵也要大打折扣呢。

男神们除了善用道具之外,还高张着真的大旗,这面旗帜上,写着“高情”、“才情”,展现出真挚之美。

“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估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任诞》)“闻江渚闲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才情。”“王东亭作《经王公酒垆下赋》,甚有才情。”

这里的才情,更多的强调人的不受束缚的真实,如东晋名相谢安,在接到侄子谢玄在淝水大胜前秦八十万大军的捷报后,在人前不以为意。

男神们,视身心的愉悦安泰高于一切,张翰见秋风而思故乡莼菜、鲈鱼脍,宁愿为美食而弃官而去。这种行为,若放在任何其他时代,都会被视为没有担当的官场异类。但在魏晋这里,却受到了热捧。

神韵,朝向了内在精微,指向了雅致飘逸,男神王羲之,被时人评价为“飘若游龙,矫若惊鸿”,正是神韵最为传神的写照。何为神韵?它像浮云一样飘逸,又如惊龙一样矫健,真可谓让人见之忘俗。

如果只是长得美,但没有神韵才情,算男神吗?对于这个严肃的问题,王导的态度很是坚决,当然不算!即使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实话实说!比如,

王敬豫有美形,问讯王公。王公抚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称!"又云:"敬豫事事似王公。"

王导对"有美形"的儿子王恬不无遗憾地说:"没有才华,你还算不上男神呢!"这句感叹,一下子将魏晋男神们拉高到让我们仰视的高度,将魏晋男神们与时下的男神一下子立判高下。

空有美貌,不算男神,但有才情却其貌不扬者,照样可以步入男神行列。曹操、刘伶,可谓是形短貌丑,但照样有人欣赏,若放在时下,这种思维是不能被理解的。这个看脸的时代,早已遗失了神韵之美的追求!

魏晋男神的神韵之美,不但成为后世粉丝非常向往的标准,而且成为一种审美的最高标准。由神韵之美的种子,落地生根而长出的魏晋风度,是男神们给予历史的丰厚馈赠。

魏晋风度,以美的外在形态出现,超越世俗,飘逸尘外。它引导着我们,一路跟随着它溯源而上,领悟美,欣赏美,一路追随着,那些有故事的男神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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