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塔薩爾《萬火歸一》:古羅馬文明的謝幕和工業時代生活的輓歌

每當想到科塔薩爾的名字,人們腦海中首先浮現的詞就是“迷人”。

科塔薩爾《萬火歸一》:古羅馬文明的謝幕和工業時代生活的輓歌

胡里奧·科塔薩爾(1914-1984),拉丁美洲代表作家

引言

談到科塔薩爾,就不得不提另外兩位大家熟悉的拉美作家,一位是阿根廷的博爾赫斯,科塔薩爾素有“博爾赫斯精神之子”之稱,他無論思想還是作品風格都受博爾赫斯影響甚深,兩人的作品風格很有相似之處,都擅於用虛構的幻想來表達真實的哲理,不過相較於博爾赫斯無邊無際的幻想,科塔薩爾更接近於幻想和現實的結合,他曾經在一次採訪中表示:我在某些短篇小說裡,喜歡運用幻想來處理嚴肅的問題,我覺得,這樣寫很貼近現實。

科塔薩爾《萬火歸一》:古羅馬文明的謝幕和工業時代生活的輓歌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1899——1986),阿根廷著名作家

另一位就是和科塔薩爾同為“拉美文學爆炸四主將”、也是《百年孤獨》的創作者馬爾克斯,作為同時代拉美文學的代表人物,兩人的作品中都隨處可見拉美文學的一個顯著特徵——魔幻現實主義。

魔幻現實主義是和拉丁美洲的地域文化緊密聯繫在一起的,這類作品當中既有離奇的幻想,又不脫離現實的場面,兩者融為一體從而形成了一種魔幻不失真實的獨特風格,這正是拉美文學的魅力之一。

科塔薩爾《萬火歸一》:古羅馬文明的謝幕和工業時代生活的輓歌

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1927——2014),哥倫比亞著名作家


博爾赫斯和馬爾克斯兩人都對科塔薩爾的作品格外推崇,科塔薩爾也名副其實,這段對他的評價非常貼切:

科塔薩爾優雅細密、玄妙迷人的文字能像上帝的手一樣翻雲覆雨,複製人類感覺與意識的質地,會將讀者帶入一個時空交錯,如夢似幻的世界。

今天要給大家分享的這部短篇小說《萬火歸一》正是科塔薩爾的代表作,可以完美地體現其寫作風格,不僅要感受一下他讓人眼花繚亂的寫作技巧,也剖析他技巧背後所要表達的哲理。


科塔薩爾《萬火歸一》:古羅馬文明的謝幕和工業時代生活的輓歌

科塔薩爾代表作《萬火歸一》

《萬火歸一》採用非線性的敘事方式,兩個不同時代發生的事件穿插進行,將古羅馬鬥獸場和工業時代的生活完美融合到了一起

一、科塔薩爾將第一個場景設置在古羅馬帝國的鬥獸場這個背景之中

每一個對古羅馬帝國有所瞭解的人,都會對古羅馬的鬥獸場印象深刻,很多書籍和影視作品都跟此有關,著名的斯巴達克起義就起源於此。


科塔薩爾《萬火歸一》:古羅馬文明的謝幕和工業時代生活的輓歌

斯巴達克起義

在《萬火歸一》中,科塔薩爾明顯受到了斯巴達克起義的啟發,角鬥場中的“戰神”馬可戰無不勝,是總督等人押注的對象,同時也和總督的女伴伊蕾內有著一絲絲曖昧關係,而這些都是科塔薩爾通過一些隱喻表達出來的。

烏拉尼婭和裡卡斯鼓起掌來,期待著伊蕾內的回應,但她只是沉默著把杯子還給奴隸,第二個角鬥士出場引發的喧囂彷彿和她毫無關聯。馬可一動不動,也同樣漠然地面對為敵手而發的歡呼,用劍尖輕輕敲擊著他金色的脛甲。

可惜如此英勇的馬可也只是貴族們的取樂對象。鬥獸場原本就是一種慘絕人寰的娛樂場所,這裡只有赤裸裸的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角鬥士們以自己的性命為賭注換取生存的權利,並以此來滿足觀賞者邪惡的原始慾望。

科塔薩爾《萬火歸一》:古羅馬文明的謝幕和工業時代生活的輓歌

古羅馬鬥獸場遺址

在之後描寫角鬥士的決鬥時,科塔薩爾還運用了典型的蒙太奇手法,讓馬可和對手的整個決鬥過程有非常強烈的畫面感,讀者彷彿身臨其境。

為了脈絡梳理得更清晰,讓我們先一起來看看科塔薩爾設置的第二個場景。

二、第二個場景是工業時代裡常見的生活畫面,乍看之下並無特殊之處

相較於第一個場景的描寫,這個場景顯得有些簡略,工業時代中隨處可見的房子、無處不在的通話以及舊報紙和香菸這些帶有現代化符號的物品。

科塔薩爾筆下故事的一個特色正是經常寫一些生活中平庸的人物,這些人往往受制於由偶然的情感和矛盾,他們平淡的生活中周圍也都是極其平庸的事物,例如香菸、啤酒、酒吧櫃檯、擁堵的大街、藥房、機場和站臺,他們只能無奈地用報紙和收音機打發時間,這部作品中工業文明的場景也是如此。

羅蘭在自己的居所中百無聊賴地和女友讓娜用電話通話,通過他們的對話可以得知兩人不是正常的男女關係,這些普通的現代人要藉助安眠藥來緩解失眠,他們互相之間存在一種依賴,但這種依賴關係並不緊密,有著和第一個場景中總督與伊蕾內同樣的貌合神離。

值得注意的是,科塔薩爾對兩人身邊的環境描寫細緻入微,時不時地會提到這部短篇小說中的一件重要道具——火柴,這和另一場景鬥獸場中的“火”有著蛛絲馬跡的關係,這也是本部作品的一個重要線索。

科塔薩爾《萬火歸一》:古羅馬文明的謝幕和工業時代生活的輓歌

三、兩個場景的內在聯繫:“火”與人物的呈現關係

除了上述提到的火,兩個場景中另一個明顯的相似元素就是人物之間呈現出來一種“三角戀”關係。

當然這種三角戀不是現代劇中那種狗血的戀情,而是要通過這種關係來彰顯作品中人物之間的矛盾。

總督、伊蕾內和馬可以說是一種文學作品裡的常見設定,馬可和伊蕾內互相愛慕,但是由於各自的地位環境不能相處與共,反而處在總督身份的壓迫之中。馬可雖然英勇,但作為奴隸,他不過是總督他們取樂的工具,伊蕾內為了生存,也不得不對總督委曲求全。

另一個場景裡的羅蘭、讓娜和索尼亞之間看似是現代社會中常見的三角戀,但其深處卻是科塔薩爾對工業時代人與人彼此之間熟悉又陌生這種生存狀態的思考,這也是作品想要表達的主題之一。

兩個場景在科塔薩爾嫻熟的筆下看似毫無關聯又相互滲透,一些小細節如總督手中的葡萄酒和羅蘭手中的白蘭地都暗含其中,就如同把兩個平行時空壓縮到了一起,讓作品的結構完整而立體。

介紹完這部作品的框架之後,來思考隱藏在背後的哲理。

《萬火歸一》中的“火”既是埋葬古羅馬文明的謝幕演出,也是工業時代人們支離破碎生活的輓歌

“火”這個元素在文學作品中並不少見,“火”的隱喻在中西方作品中隨處可見——福克納的一把火燒掉了腐敗骯髒的南方社會,三島由紀夫用一場火了擊碎了代表著虛幻極致美的金閣寺,中國古典文學中的火則往往伴隨著一個個家族走向衰落。


科塔薩爾《萬火歸一》:古羅馬文明的謝幕和工業時代生活的輓歌


而在《萬火歸一》中,當馬可和對手經過慘烈的爭鬥同歸於盡之後,熊熊大火焚燒了整個鬥獸場,此時,身份高貴的總督、諂媚的投機者和被當做野獸對待的奴隸面對著漫天大火都無可奈何,權勢、富貴和古羅馬帝國壓迫奴隸的秩序都在這場大火中蕩然無存。

正被刺中胃部的努比亞人一聲慘叫,向後退去,在最後的瞬間痛苦化作仇恨的火焰,全身正離他而去的力量都匯聚到單臂,將三叉戟插進俯身倒地的對手背後。他倒在馬可的身體上,在抽搐中滾向一邊;馬可緩慢地移動著一隻手臂,身子被釘在沙地上,好像一隻巨大的閃光的蟲子。


與此同時,另一個時空裡羅蘭的香菸燒焦了地毯,再借由白蘭地火勢兇猛而起,羅蘭和索尼亞兩個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廝守者徒勞無力地被埋葬在了大火之中。

科塔薩爾由鬥獸場的決鬥開始,再以現代世界裡的大火收尾,看似毫無關聯的兩場大火實質上是兩個世界被“毀滅”的隱喻,使得作品具有濃厚歷史氛圍的同時還包含著一種卡夫卡式的異化和荒誕,現代的科技和文明較之古羅馬時期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發展,但與此同時,便利的交通工具和通信設施並沒有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反而疏遠了彼此之間的存在。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木心《從前慢》

在工業時代的場景中,會不間斷地出現一些看上去和文章毫無關聯也沒有邏輯的數字,這些數字無處不在,其實是象徵著這個社會中人們毫無生機的機械生活,人們的生活每時每刻都如同機器一樣運轉,工業文明改變了整個世界,帶來了史無前例的巨大變革,也不可避免地影響了人們的生活,疏離感和迷茫感在那個社會中隨著機器的轟隆隆聲迅速地瀰漫開來。

工業社會里的這種迷茫和孤獨,相較於古羅馬時期奴隸身上的鐐銬而言也是一種巨大的枷鎖,那時候“迷惘的一代”已初現端倪,兩者之間不無關係,作品裡也比較明顯地做了對比:

假若他(馬可)能有片刻的鎮靜,他或許可以打破束縛的繩結,那無形的鎖鏈從後方遙遙襲來但無法確認其所在,有時是總督的請求,重金相酬的許諾,同時也是出現一條魚的夢,而現在,一切都無暇顧及,覺得自己就是夢中的魚,面對著眼前舞動的網羅,彷彿要把帷幔縫隙間的每一縷陽光都捕了去。

可見,科塔薩爾的兩場大火合二為一,古羅馬鬥獸場中的大火葬送的不僅是那個時代的文明,也是秩序的崩塌,讓奴隸們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枷鎖的束縛,而工業時代裡的這場大火,在燒掉人們支離破碎的生活同時,也為那個時代敲響了警鐘。

結語

科塔薩爾具有強烈的寫作意圖和偉大抱負,在這部篇幅有限的《萬火歸一》當中體現得淋漓盡致。而在他的其它作品裡,那種普通人們身上看似無處宣洩的情感也往往會通過生活當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反射出來,從而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使得科塔薩爾的作品風格獨特,既蘊含著無限的哲理性,同時又有著很強的現實性,藝術和生活的關係本質也在於此。

科塔薩爾《萬火歸一》:古羅馬文明的謝幕和工業時代生活的輓歌

科塔薩爾

他曾經在一次採訪中明確地表示:“我不區別現實與幻想,對我來說,幻想總是源於日常生活。”這種寫作風格可以說是貫穿了他的整個寫作生涯,在長篇小說《跳房子》和短篇小說代表作裡,都可以清晰地探其所在,這種風格影響到了之後拉丁美洲的一大批作家,也讓我們讀者在讀他作品的時候,產生對生活的思考。

讀過科塔薩爾的人,絕不會感到乏味。日常生活中每一絲微妙的體驗,都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即興演奏,讓你循著心底的直覺與渴望,抵達意想不到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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