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纪子三部曲为例,感悟小津安二郎电影中传统日本文化的韵味

文|怡非


初识小津安二郎是他的《东京物语》,早在2009年“最佳日本电影与外国电影TOP10”评选中超过了黑泽明的《七武士》,被评为“最佳日本电影”。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打开了《东京物语》,温情恬淡的画面、娓娓道来的家庭生活吸引了我的目光,并从此让我深深地陷入小津的家世界。

起初,我也只是当做普通的日常的家庭电影来观看。后来,通过小津一遍遍对于日本岛国独有文化内涵和韵味的召唤,不仅让我对生命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其中深度融入的传统美学旨趣更让我对被称为“最具日本特色的电影导演”的小津有了更深入的认知和思考。

活跃于20世纪20年代~60年代的小津,获得了不可胜数的奖项,在他拍摄的54部电影中,我尤其中意纪子三部曲《晚春》《麦秋》《东京物语》,这既是他创作的巅峰之作,也是日本传统文化美的集中体现。

日本传统文化中崇尚物哀美、幽玄美、风雅美,这三大美学深深地渗透在小津的电影中,在表达上各有其侧重,同时又相互呼应,共同构建了独具岛国特色的日本美学韵味。

下面我将从物哀美、幽玄美、风雅美三大方面,结合电影主题、叙述和镜头语言,深入日本民族传统文化中,重新解读小津电影的独特魅力。

以纪子三部曲为例,感悟小津安二郎电影中传统日本文化的韵味


01、物哀美

“我的主题是‘物哀’这种极为日本化的东西。”——小津安二郎

作为日本独特到过的传统文化之根,“物哀”并不是简单的悲痛或哀伤,而是每当有所见所闻,即“心有所动,就是‘知物哀’。”如果说“物”是客观的所见所听,那么“哀”就是主观的心中情感和想法。

在观看小津的作品时,会不由自由地陷入他所构建的“家世界”,在原节子的动人微笑中,在纪子一家的温情演绎中,忘却世间的忧愁,美的感觉由心而生。

这种由心而生的美,“不是凭理智、理性来判断,而是靠直觉、靠心来感受,即只有用心才能感觉到的美。”这恰恰就是物哀美的最直觉感受。

在小津的家庭主题的讲述中,处处渗透着可以用心感触到的物哀美。其中,父母与子女两代人的亲情是最扎实的根基。

两代人的情感最微妙的转变,往往发生在子女出嫁这一环节。《晚春》中,女儿纪子习惯了陪伴和照顾父亲的生活,并表示希望一直与父亲生活在一起,对于父亲强烈的反哺之爱让她情愿放弃未来。

以纪子三部曲为例,感悟小津安二郎电影中传统日本文化的韵味

女儿因为对长辈的依恋不愿出嫁,父亲怕耽误孩子的终生幸福想方设法将其“推出家门”。父亲为劝说女儿出嫁故意说自己要“续弦”,在女儿决定嫁人后更忍着心痛劝她将爱转到夫婿身上:

“我的人生快要走到尽头,你即将开始一个新的人生。它需要你和三岛克一起去经营,这是人生和人类历史的一种秩序...你给我所有的爱,现在都应该转给三岛克。”

父亲用尽苦心都是为了下一代的幸福,但自己却忍受着嫁女的失落和独自一人的孤寂。嫁女之后的周吉回到家中独守空房,背对镜头削着苹果,却走了神,随后深深地埋下了头。虽然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但在紧皱的眼角中却有难言的悲伤,似乎透过屏幕悲伤无限放大。

每次看到此处,我都会为这份感人至深的骨肉亲情动容。在其中,似乎看到了为自己操劳的父母的身影,只要孩子幸福自己多寂寞多不舍都不会流露,只是自己一人时才会释放,熟悉的场景中让我感到似曾相识,不由自主地哀叹。

此时,画面中的宁静远胜一切的语言。在小津一遍遍反复召唤的细节刻画中,不需要理智,不需要说什么,过往的经历喷涌而来,让每个人在熟悉的家庭场景中触物生情,看着别人家的忧伤,内心不由自主地回忆往事,随之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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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毕生的电影,只有一个主要的题材,即日本的家庭,并且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家庭的崩溃。”——唐纳德·里奇

小津的电影从来不局限于家庭的欢乐,还有更真实的战后日本家庭面临的哀愁和忧伤,将亲情中赤裸裸的残酷和无情搬上荧屏。

《东京物语》是家庭崩溃的最典型展现,也将物哀之美发挥到了极致。周吉夫妇到东京看望孩子,但儿女却都以“工作忙”为借口对他们不管不问,最终安排二老到海边度假,其实是为了摆脱两个“累赘”。

即便如此,父母还是不愿责怪子女,安慰自己“我们很幸福了”,同时告诉孩子们“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玩的很愉快”。父母对子女的失望,都化解在深沉的爱和宽容中,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是不肖子女对于父母的爱,都被自私和冷漠遮盖。

含辛茹苦养育孩子的老人们在聚餐中,一起抱怨着“被嫌弃”的待遇,才发现各有各的家庭之痛,相比之下,似乎都不如战争中失去儿女的老人幸福,“真叫人悲哀不行”。

日本传统文化中,悲由心生,这种悲不是大开大合的悲伤,而是默默地承担着生命和情感的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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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小津写的不只是某个家庭,而是战后日本那个时代中的悲怆。老人没有被战争打败,如今,却在和平中被家庭无情地抛弃,亲眼目睹大家庭分离解析的过程,却又改变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忍让着,无可奈何。

老年人含辛茹苦把子女养大,又要亲手将他们送走、嫁出,老人还面临死亡,家庭成员在生活的无常中或者离开或者退出,最终使一个完整的大家庭支离解析。

在小津一如既往的平静和温柔中,藏着家庭生活的绝情和冷漠。正如《菊与刀》中所说的日本文化特性一样,具有菊与刀的两面对比,表面的恬淡自然背后,充斥着悲哀的冷漠。

这也正是“物哀”的美所在:物的表象宁静中,触及内心难以抑制的汹涌澎湃。

在一遍遍地平静讲述中,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难料,人生无常。这正是小津作品中“物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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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幽玄美

“幽玄”正如其名,具有寂静、幽暗、神秘深远等特点,是一种空寂的感性美。这种美融入在小津式的镜头语言中,在一帧帧静态的画面中蕴含动人心魄的魅力,彰显着独具特色的东方幽玄美。

稳定静止的镜头在静中传达幽暗美。小津的摄像机总是架在半空中,高度大约等同于日本人盘坐在榻榻米上的位置。静态的镜头不会过多地吸引观众注意力,因而观众会专注于镜头里每个人说什么、做了什么。古朴幽静的画面让观众从“静”中体悟深邃意境,体悟“幽玄”所传达的美。

与此同时,静态的镜头也客观地将观众与画面中的人物拉开了距离,使得观众像没有感情的镜头一样专注地聆听,像是客观的视察者一样洞悉画面的每个角落,从而有一种超脱画面的“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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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长镜头透露着深邃意境。无论是聚餐还是聚会,但凡人数超过三个,小津都喜欢运用长镜头来展现画面的信息量。长镜头属性上的幽暗和深邃被小津在镜头中放大。

《东京物语》中,在母亲病重昏迷的时候,小津用一个长镜头将忧虑的医生儿子、惊错的父亲、哭泣的女儿近中远三景别全部纳入,以三人不同的话语传递出对母亲东京归后即病的不同信息。

在画面最远处隐约有遮掩的窗帘,半开着的门,院子中似乎有点点月光幽然而入。母亲昏迷不醒的哀伤,似乎在那幽寂的门外无限放大。

母亲即将离开的哀伤和家庭即将面临的破裂似乎沿着后景无限绵延,丰富的立体感和空灵感以充满信息量的镜头传递开来,深邃的幽玄之美随之而来。

在我看来,幽深的长镜头与固定镜头结合更显魅力,在幽暗与深邃中似乎有几分端庄唯美,在静态的凝视中让观众穿透荧屏看到深邃的内涵,这也正是小津影片中的幽玄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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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整的空间构图蕴含端庄唯美。“横平竖直”是在看到小津镜头画面的第一反应,与其他导演不同,电影中的构图端庄而唯美。

房间中的线条都是垂直的,门窗或走廊一般都保持为正方形,被生活区域划分的空间犹如一幅规整的图画,具有规整的端庄美和平衡感。加之长镜头的运用,将更远处的线条展现得一清二楚,使得整个场景空旷又寂静。

在人物出现的画面中,小津也进行了对称式的构图。在规整对称中透露着端庄之美,正如“幽玄”中的冷静之美,让观众从心中慢慢宁静,感觉画面传递的幽玄美,感受生活的恬淡自然。

在我看来,在战后日本社会的重建和混乱中,静态的镜头和景深镜头拉伸了电影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克制,规整的的空间构图彰显着精神和情绪上的疏离,在隐匿其中的社会凋敝和家庭崩溃中,将隽永又清秀的画面呈现在观众面前,空寂、宁静但却不温情,其中不可言说的幽玄之美构成了小津电影独特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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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风雅美

“风雅乃歌之道”——松尾芭蕉

风雅与日本传统的俳句相呼应,在其短小精悍的“五、七、五”的节奏中展现“闲寂”的韵律美。虽然电影这一题材远没有俳句精练、有节奏,但风雅的韵律美依然渗透在小津的叙述风格中。

“慢”与“快”交错变奏,叙述“无常之美”。在小津的家庭意境中,似乎有着掌控自然时间的魔力,正如现实生活中的一样,日常的琐碎无比“慢”,但岁月的流逝却“快”得可怕。生活日常的平静下暗流涌动,悲喜交错、快慢与共。

在日常生活的微妙细节中,时光似乎“慢”到停滞不前。《麦秋》中的早餐是这部电影的开头,围坐在餐桌前的这一家人不急不躁,女儿招呼着家里的孙子吃饭,儿子整理衣着准备上班……

此时,似乎时光就停留在此处,小津细致地展现早餐的全过程,甚至连孙子问好和洗脸都完整还原,并不着急进行后面的叙述,看似停于此处的好时光,让我感觉到深邃的慢和静。

但是“快”起来又让人猝不及防,瞬间似乎就改变了命运。特别在电影的后半段,总是能看到生命的无常,特别在人生中的重要时刻。

《晚春》的前半程都在讨论“嫁不嫁”,但在决定嫁以后,下个场景就是穿着礼服离开父母;《东京物语》中母亲的死亡也来的突然,不得不感叹生活的无常。

依我所见,小津独有的“慢”与“快”叙述变奏中,讲述的正是“人生无常”的最真实写照。当我们沉浸在一日三餐的幸福时光时,总觉得日子过得真慢,其实这种慢就是幸福。在从慢到快的变奏中,就像无常的命运一样强烈冲击着我们内心,正如真实生活中“无常的美”一样在瞬间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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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散的叙事结构蕴含着丰富的内涵。与主流的好莱坞式主题讲述不同,小津的电影中似乎有很多无关的生活琐碎,但正是在一个个看似无关的生活片段还原中,将日本人的生活真实展现,让观众感受到人生的原貌。

在《麦秋》早餐复现中全过程长达9分钟,淋漓尽致的早餐全过程中,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真实:不情愿洗脸的孙子只在洗手间将毛巾冲湿就跑了回来,特有理地说:“不洗的话毛巾不会湿的。”让我们忍不住会心一笑。

看似松散、游离的细碎,实则意义重大,在以小见大中充满了风雅美。《麦秋》给孙子剪指甲的爷爷,《东京物语》中出游前的收拾和与邻居的寒暄……

我们每个人在一生的时间中,反复经历的不正是这种细碎的小事吗?虽然它们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但确实是最真实的样子和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在生活化的细枝末节中构建起了人生寓意,为随时可能而来的无常和变数铺垫。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我们要始终保持恬淡宁静。

这也让我看到,在故事的主题发展进程外,共时性和多样性才是生活的真实属性,正如风雅讲究的“自然是一个浑然、巨大的生命体”一样,其中孕育着各种的选择、不同的命运,却相互关联。

以纪子三部曲为例,感悟小津安二郎电影中传统日本文化的韵味

从此看来,小津讲述的不再只是一个家庭、一个故事,而是一个自然的世界和生命体。在整个世界中,我们有各自的性格和命运,做出不同的选择,但也承受着自然的规律和生命的无常。

看似松散的叙事结构,比主题式叙事内涵更加丰富。小津客观复刻了人生的无常,但作为叙述者他只是不带情绪地陈述,最终的审判还是交由观众

“风雅精神,首先是摆脱一切俗念,采取静观的态度,以面对四时雪月风花等自然风物,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生世相。其次,怀抱孤寂的心情,以愉悦为乐。”

小津的客观叙述正如离地三尺的镜头一样,客观公正,但这并不是没有温度,反而建立在小津对生命和自然深刻透彻领悟之上,超脱在悲喜之上,像上帝一样在不动声色中,以“风雅美”的韵律中给观众对生活最透彻的叙述。


以纪子三部曲为例,感悟小津安二郎电影中传统日本文化的韵味

写在最后:

物哀、幽玄和风雅虽然在小津电影中的表现各有侧重,但都有着各不相同的美,相互呼应、相互结合,贯穿在其中的是独具特色的日本传统美。

“最日本化”的导演小津安二郎,看似用尽毕生都在讲述日本普通的家庭生活,但深藏其中的是日本文化的精髓,深刻的人生哲思。这不仅是日本的,更是世界的。欢迎关注@怡非在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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