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依舊,小鎮不再

女神二 雜惑

我最近一次離開老家回省城,是今年仲夏的一個傍晚。

火車站只是我乘坐的公交車的其中一個站點,那輛車的終到站,是縣城的一個鎮子。

我鑽進車裡的時候,小巴士裡意外地擠滿了人,看他們的樣子,像是今年剛參加完高考的鎮上中學生進城玩耍後回家。簡單的T恤和白球鞋,就把青春的荷爾蒙擠得到處都是。

傍晚七點的光景,白天的暑氣已經散去,夕陽的光暈給巴士裡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金橘色的光。車窗邊的兩個女孩穿著緊身的牛仔褲,長髮在風裡凌亂著。她們聽著同一付耳麥,雙腳跟著音樂節奏就那麼左右晃動著。

那個破舊的鄉村巴士,在這個夏天的夕陽裡,穿行在田野間的柏油路上。如果這個時候有音樂,應該來一首《微風輕哨》,就像它奔向的不是一個小鎮,而是未知的人生希望。

離家很多年,就在那個時候我突然就被眼前的這個場景感動得一塌糊塗。

青春依然很美好,不是嗎?

青年依舊,小鎮不再

如果是抒情散文,到這裡,就應該結束了。就像所有童話故事的結尾那樣,“從此,王子和公主就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

偏偏,成年人的世界總是很掃興。偏偏,碰上一個肯說實話的成年人,又是掃興的至極。

黃昏巴士裡的這個場景之所以讓我很感動,是因為它是我多次往返老家的所見所聞裡,最美好的一刻了。

甚至,就連車裡那幫面容清秀的孩子,再過一個多月,當他們手握一紙高考錄取通知書或是得知落榜的消息時,車裡青春飛揚的那一刻,可能只會永遠存在於他們的記憶裡了吧。

畢竟,像“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這種故事,只會存在於1988年的新華字典裡。

考上北京大學?不要說是一所鎮上的中學,就是縣城的重點一級完中,恐怕也要到十幾年前的校史裡去找了。

雖然歷史上曾貴為“禮樂名邦”,但今天放眼整個縣城,算上最大的新知書店,也就三家書店而已,書架上滿是教輔類的書,唯一還有點零星雜誌的僅存一家,我和老闆閒聊,就是這樣的雜誌也很久沒有賣出去過一本了。倒是那個叫“名邦茶樓”的,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十五線小明星,夜夜笙歌。

看巴士裡年輕男女們的衣著裝扮,倒也不比省城孩子遜色,畢竟今天互聯網如此發達,更何況,這個縣城是父親嘴裡那個“省城刮什麼風,這裡就下什麼雨”的地方。無數個商超垮了又開,開了又垮,但新的商業中心已然又拔地而起,對商業潮流的追逐還是那麼的前赴後繼。

青年依舊,小鎮不再

甚至對所謂的高端,也是一樣的心生嚮往。

我在櫥窗裡看見一件襯衫,走進去向服務員一打聽,嚯!1680元。我順嘴說了句“在這個縣城,賣給誰?”沒想到,店員斜眼看了我一眼:“你買不起,買得起的人多了。”

我知道,小姑娘此言不虛。畢竟,這個縣城的房子均價也破4000元了。

在今天的縣城裡走一圈,你就知道,它在多麼急迫地追逐一個現代化城市的樣子,多麼急切地想追趕上它落下的“中國速度”。儘管有那些殘存的古建築,也有日後的修復,但這些,都不過是它想急切被現代化的方式。

青年依舊,小鎮不再

如果你和縣城裡的老百姓打聽一下,他們在這個縣城裡最嚮往的職業是什麼?答案有且只有一個,就是政府機關的公務員。

改革開放後,這裡也曾經是一個以工商業和實業在全省聞名的縣城,但是今天所有的實業幾乎全部關停。工廠下崗職工,至今仍然是這個縣城裡繞不過去的痛。

如果還有在工廠上班的,不過也是拿著近乎低保的工資在苟延殘喘,後半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儘早退休,頤養天年。如果已經退休的,人生就已經完滿,剩下的就是安慰自己:珍惜當下,開心過好每一天。

客觀地說,老家現如今的局面不是個案,很多中國的縣城就在充當無數個大城市的造血劑。大城市越是生機勃勃,像我老家這樣的小縣城就越是貧血匱乏。它們當然是改革的犧牲品。只是生活在這裡的人呢?尤其是生活在這裡的年輕人,俗稱的“小鎮青年”,他們的青春又該如何安放?

“有段時間,遠在北京工作累了的我,習慣用GOOGLE地圖,不斷放大、放大,直至看見老家那屋子的輪廓。從一個藍色的星球不斷聚焦到這個點,看到它彆扭地窩在那。多少人每天從那條小道穿過,很多飛機載著來來往往的人的目光從那裡不經意地掠過,它奇怪的模樣甚至沒有人注意到,更別說停留。還有誰會在乎裡面發生的對我來說撕心裂肺的事情。就像生態魚缸裡的珊瑚礁,安放在箱底,為那群斑斕的魚做安靜陪襯,誰也不會在意渺小但同樣驚心動魄的死亡和傳承。”

寫下《皮囊》的蔡崇達就是一個典型的“小鎮青年”。如果不離開他生活的小鎮,上面這段文字永遠不會從他看著彆扭的窩裡生長出來。

青春依然很美好,因為有希望。

然而,對於今天的小鎮青年來說,還真的是這樣嗎?

今天很多小鎮青年的家長依然相信上大學能改變命運,相信上大學能換來一個美好的未來。所以,為了擠上大學這條船,小鎮青年們可能要花光父母4、5年的血汗錢,甚至負債累累。然而,這條承載他們厚望的船也未必能到達他們想去的地方。

因為,大學看似近在咫尺,流動的可能性卻遠在天邊。

隨著高考錄取率從1998年的33.8%飆升到2017年的75%,昔日好學歷-好能力-好工作的鏈條被斬斷了。當學生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它已經開始貶值。

同時,教育市場化帶來的軍備競賽,意味著時間和金錢上的加倍投入。而這一切顯然更有利於家境殷實的中上層學子。

但是,在城市化進程不斷加速,城鄉二元對立日益顯著的今天,小城鎮不斷被吸血和吞噬的背景下,除了花錢讀書,小鎮青年的父母們又能做什麼呢?

“沒有任何知識和文化的農村青年,他們更普遍的下場在哪裡呢?在快手呈現的精神迷惘和空虛裡,在東莞流水線上夜以繼日的機械勞作裡,在大城市不斷冒出的建築工地裡。”FT中文網在《嘲笑毛坦廠的傲慢與冷漠》裡描述的這一切會不會也成為小鎮青年的未來?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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