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簟轻衾各自眠:清词名家与小姨的苦恋

为一个女人写了一部词集,这在中国历史上恐怕绝无仅有。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小姨。在清朝,就有这样一个男人。

他叫朱彝尊。

朱彝尊是清朝最重要词人之一,清词三大派中“浙西词派”的领袖,在词史上地位显赫,同时还是一名卓有成就的经学家。

一.少年入赘

这位朱彝尊有啥本事令小姨冒着伦理道德的重压而倾心相许呢?就因为他是高富帅?

年轻时朱彝尊也许确实又高又帅,但同时,又却是地地道道一穷小子。有多穷?因为家里没钱置彩礼娶老婆进门,于是自己屈身做了上门女婿。所幸岳父一家皆厚道明理之人,所以没有看不起这位穷女婿。

婚事是媒人介绍的。岳父名冯镇鼎,家境一般,育有一儿五女,朱彝尊娶的是老大冯福贞。朱彝尊曾在《亡妻冯孺人行述》文中忆及妻子,当中记录的两件事可以看出冯福贞的品格。

  • 朱彝尊的奶妈叶大娘,先后嫁了五任丈夫,这在旧社会是不光彩的事,冯福贞并未因此看不起叶大娘。叶大娘很贫穷,去世的时候连棺木都没有,冯福贞将自己的衣物典当,为大娘买了棺木。
  • 朱彝尊入赘冯家后,先妣唐孺人、先祖妣蔡儒人相继去世,冯福贞支持丈夫回梅里故家照料家务。岳父卖地二十亩,将卖地款赠女儿女婿,冯福贞说:“割父之田以奉翁,非力养矣。”谢绝了父亲的赠款。到了梅里,冯福贞卖掉自己的首饰,用心操持家务,为两个小叔子缝补衣鞋,还把公公一家接了过来居住。

由此可见,冯福贞是一位贤慧、勤劳、善良、明理的良妻,按理说,朱彝尊这穷小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朱彝尊的诗词作品较少言及妻子,也许在他的眼中,妻子只是一个在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下走到一起的女人,一个共同生活、互相陪伴的生活上的伴侣而已,也许他们之间,并没有爱情。

也许他也爱妻子,但这种爱已经在长期的陪伴中变得平淡,变得细水长流,而不是风起云涌。

可是,他却写了整整一部词集,和满怀深情的二百韵长诗,只为了另一个魂牵梦绕的女人。

而且还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小姨。

爱情是没有常理的。当爱情铺天盖地地攻陷一个人的时候,伦理道德都要靠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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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情愫初滋

朱彝尊入赘冯家的时候,年方十七。他在冯家生活,自然常与冯家姐妹接触。某年春天,蔷薇花开,蛱蝶在庭院里款款而飞,冯家姐妹在一起玩耍,年轻的朱彝尊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他看到那个年方十三岁的小女孩,一脸天真可爱,悄悄走近蔷薇架下,突然伸手将蝴蝶抓住。

这一幕在少年朱彝尊脑海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他写了一首小词以记此事:

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 春愁不上眉山,日长慵倚雕阑。走近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

这小女孩是冯家第三个女儿,名冯寿常。彼时的冯寿常仍是个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儿童。随着年龄渐长,少女心中的爱情意识开始萌芽。朱彝尊对这个小姨尤为关注,他记录下了冯寿常情窦初开的状态:

小小春情先漏泄,爱绾同心结。唤作莫愁愁不绝。须未是,愁时节。 才学避人帘半揭,也解秋波瞥。篆缕难烧心字灭。且拜了,初三月。

成长中的少女,开始爱绾同心结、拜新月了。也许她对这位尤其关心自己的姐夫也心存好感,所以也解偶抛“秋波”,却又心中害羞。帘幕半揭的动作生动地描画了她的情窦初开的害羞心态。

随着相处时日渐长,两人越来越感觉到对方的情意。到冯寿常十八岁的时候,已出落成亭亭玉立、风情万般的少女。朱彝尊写道:

低鬟十八云初约,春衫剪就轻容薄。弹作墨痕飞,折枝花满衣。 罗裙百子折,翠似新荷叶。小立敛风才,移时吹又开。

其时的少女,春衫轻约,罗裙如荷,风姿绰约。

冯寿常曾结过一门亲,未嫁而女婿已逝,朱彝尊《风怀》诗里曾有记:“夙拟韩童配,新来卓女孀。缟衣添绰约,星靥婉清扬。”身穿素白孝服的冯寿常,清秀可怜,朱彝尊看在眼里,心里充满了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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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两情深悦

由于避乱,冯家曾多次移居,冯镇鼎觉得冯寿常需要人照顾,加上其婚姻不幸,因此冯镇鼎曾有过想让冯寿常与姐姐效娥皇女英共事一夫的想法。虽然后来并未成事,但此事令朱彝尊亲近小姨的胆子更大。他在诗里写道:“生来里是比肩名,两美须知定合并。”甚至“漫想横陈得小怜”,横陈二字,已是相当露骨。参考一下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朱彝尊更大胆的举动还在后面。

朱冯夫妇居室就在冯寿常隔壁,冯寿常的妆台斜对姐夫的书桌,隔窗可见,距离很近,因此两人时时秋波来往,暗传心意。旧时民间有XX图绘本作为新婚夫妇X教育读物,大都紧藏以免为他人窥见。朱彝尊却故意让冯寿常看见。冯寿常心知姐夫情意,而她也早对风神隽朗的姐夫动了心,因此虽不免羞涩,心里却暗自欢喜。朱彝尊将此事写了出来:

书床镜槛,记相连斜桷。惯见修蛾远山学。倩青腰授简,素女开图,才凝盼、一线灵犀先觉。 新来窥宋玉,不用登墙,近在蛛丝屏角。 见了乍惊回,点屐声频,分明赌、翠帷低擢。旋手揭、流苏近前看,又何处迷藏,者般难捉。

“素女开图,才凝盼、一线灵犀先觉”,言朱故意将XX图示冯寿常。这首词还描写了冯寿常与姐夫相互偷看之情事。两人互相倾心,情意渐深,“犀梳掠、倩人犹未,螺黛浅、俟我乎矣。看不足,一日千回,眼转迷离。”冯寿常精心打扮,只为等候姐夫,一日看千回都不厌足。

冯寿常不仅秀美清丽,而是还是个聪慧的才女。朱彝尊《风怀二百韵》中说她懂音律,会弹琴,知书能诗,会缝制衣裳,还学书法。她书法学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朱彝尊有词云:“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知什么呢?《洛神赋》第七行有“收和颜而静志兮”句,“静志”是冯寿常的字,这是小恋人间的秘密。后来,朱彝尊词集便以“静志”取名,曰《静志居琴趣》。

有一年元宵节,冯家外出看灯,只有朱彝尊留在家中。冯寿常偷偷溜了回来与姐夫幽会。朱彝尊有《金缕曲》记录此事:

枕上闲商略。记全家、元夜看灯,小楼帘幕。暗里横梯听点屐,知是潜回香阁。险把个、玉清追著。径仄春衣风渐逼,惹钗横、翠凤都惊落。三里雾,旋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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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簟轻衾各自眠

因为逃难,朱彝尊曾随岳父一家六次迁徏,途中多在船上度过,由于共处狭小的船上空间,朱彝尊得以有更多机会与冯寿常亲密接触,两人感情在此期间不断升温。

顺治六年秋,冯家从练浦迁居王店,时秋雨绵绵,江风凄冷,两岸秋山半隐在雨雾之中。小船在江上缓缓而行。

朱彝尊的席子正好在冯寿常的旁边,两人躺于席上休憩。日夜思念的心上人近在咫尺,侧头即可看到她秀美的娇脸和脉脉含情的双眸,甚至可以嗅到她淡淡的少女体香,朱彝尊心神荡漾。此时的冯寿常心中又何尝不是万般情意?尽管一伸手便可触及对方,但是两人心里都明白彼此的身份,理智让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何况船上还有父母和姐妹。

薄薄的被衾禁不住凄寒秋气,两人只觉凉意侵肌,知道对方也如自己一样寒冷,他们多想拥抱对方,在寒气中给对方以温热。可是,他们却连一句关心的话也不能说。

船在凄冷的江上缓缓飘浮,听着船外雨声浙沥,船里人心潮翻滚,不能成眠……

后来,朱彝尊写了一首《桂殿秋》记录这段经历: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眠。

这首只有二十七个字的小词,被况周颐誉为清词最佳作品。

张学友有一首歌叫《这么近那么远》,歌中唱道:

一天一天日日夜夜面对面

既相处,也同眠

一点一点逐渐逐渐便发现

纵相对却无言

每一句仿佛为朱冯的苦恋而写。

爱情的苦涩,古今皆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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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殿秋》

五.缠绵情事

顺治十年,有媒婆上门,为吴中某富室向冯寿常求亲。冯父自然欣然接受。冯寿常出嫁后,方知丈夫乃一丑陋粗鄙、毫无文化的俗子,尽管物质生活丰富,但冯寿常很快就产生了厌倦,又开始思念文采风流的姐夫了。于是,她频繁回娘家探亲,目的主要当然是为了与姐夫相见。

顺治十五年,朱彝尊从岭南返乡,与冯寿常见面。他看到冯寿常手中拿着昔日他题诗的团扇,知道小姨亦一直对他念念不忘。朱彝尊有《洞仙歌》记其事,中有句云:“纤腰无一把,飞入怀中,明月重窥旧时面”,相拥入怀,互诉衷情,尽情缠绵一番。

其时朱彝尊三十一岁,冯寿常二十四岁,两人久别相逢,相爱更深,已经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终于在那年的十一月十四日,两人决心定情。朱彝尊在词里说:“仲冬二七,算良期须果。若再沉吟甚时可?”表明宁作野鸳鸯,亦不想再偷偷摸摸。他在《风怀二百韵》里描写此时两人的欢爱:

啮臂盟言覆,摇情漏刻长。已教除宝扣,亲为解明珰。领爱蝤蛴滑,骨赚晰蜴妨。梅阴虽结子,瓜字尚含瓤。捉搦非无曲,温柔信有乡。真成惊蛱蝶,甘作野鸳鸯。

这段诗写得非常香艳,两人咬臂为誓,缠绵至夜深。互相宽衣解带,冯寿常肌肤柔滑,“梅阴虽结子”,虽然已经生育,但“瓜字尚含瓤”……这句笔者就不便解释了……这里应当打上马赛克。

冯寿常回夫家后,朱彝尊相思成疾,卧床了一段时间。

笠年正月,冯寿常回娘家拜年,当亲戚朋友欢饮畅聚的时候,朱冯二人又偷偷约会。《风怀二百韵》写道:“绮衾容并覆,皓腕或先攘。暮暮山行雨,朝朝日照梁”,鸳被往身上一覆,大行云雨之事,直到晓日照梁。

类似的香艳之词还有不少,如《后庭花》:

低鬟敛尽云欹侧。粉香都拭。生憎桂帐秋蚊入,教郎轻擘。

头发欹侧凌乱,脸上的脂粉都掉了。因为厌恶蚊子飞入帐里,于是叫郎君把蚊帐系上。

又如《采桑子》:

携来九子同心粽,蒲酒犹浓。夜帐轻容,续命丝长针再缝。 须知后会浑无期,难道相逢。十二巫峰,峡雨轻回第四重。

端午时冯寿常为朱彝尊送来同心粽,酒后又是锦帐里缠绵一番。因为不知后会何期,所以二人难舍难分,“峡雨轻回第四重”,一晚XXX了四次。

康熙元年,冯寿常又来嘉兴找姐夫,度过一段甜蜜时光。《风怀》诗记述:

手自调羹臛,衣还借两裆。口脂匀面罢,眉语背人刚。力弱横陈易,行迟小胆恾。

写小情侣的甜蜜生活。“力弱横陈易”,因为冯寿常体轻力弱,所以易于“横陈”,横陈,就是“小怜玉体横陈夜”那个意思,你懂的。

也许,对于彼此深爱的情侣来说,心和身体都是属于对方的,爱就该勇敢去爱,轰轰烈烈,不在乎世俗道学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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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志居琴趣》

六.一别永诀

为了养家,康熙三年,朱彝尊含泪辞别心爱的寿常,远赴山西,投奔恩师曹溶幕下任职幕僚。

不料此一去,竟成永别。

朱彝尊走后,冯寿常相思成疾,加上她与姐夫的情事纷纷为人所谈论,心情抑郁,病入膏肓,于康熙六年四月香销玉殒。

朱彝尊倦游归来,物是人非,旧欢如梦,昔日心爱女人的坟墓,已长满青草。他跪在墓碑前,悲不自禁,痛哭失声,山间纸灰飞扬,凄风哀啸……

这段凄美苦涩的畸恋,成为朱彝尊一生中最甜蜜也是最痛楚的回忆。

冯寿常逝世当年,朱彝尊将记录与冯寿常情事的词作进行汇编,辑成《静志居琴趣》词集,录词八十三首。康熙八年,又写成长达二百韵的长诗《风怀》。由于诗涉艳情,朋友劝说他不要把此诗收进文集里。朱彝尊说:“我宁愿不吃文庙两庑的冷猪头肉,也不删《风怀》二百韵。” 意思是说,宁可死后没资格入祀孔庙,也要保留《风怀》二百韵。

对于为了爱情而奋不顾身的朱彝尊和冯寿常来说,这份藏于心底的刻骨爱恋,重于世间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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