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詞》:以詞遣懷,且觀風月話尋常

他是富貴榮華的御前侍衛、家世顯赫的翩翩公子,卻也是“千古傷心人”。他一生短暫如流雲易逝,卻留下了三百多首詞,詞風哀感頑豔、婉麗悽清,王國維譽之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評價極高。

他就是——納蘭性德。

納蘭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康熙進士,官一等侍衛。詞以小令見長,多感傷情調,間有雄渾之作。雖然其一生只有短短三十餘載,但他卻是清代享有盛名的大詞人之一。在當時詞壇中興的局面下,他與陽羨派代表陳維崧、浙西派掌門朱彝尊鼎足而立,並稱“清詞三大家”。

在其去世十年後,為了紀念他,曹雪芹的爺爺曹寅和顧貞觀,曾共同在《楝亭夜話圖》上題詩。詩中一句“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更是家喻戶曉,流傳至今。

“庭院深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及至“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無不表露納蘭至情至性,詞曲三百,說盡月下影,影中景,景中花,花中酒,酒中月,月中情。其詞婉約動人,涓涓流水,或雲淡風輕,或秋風落葉,直至留得人間真情幾許。

《納蘭詞》:以詞遣懷,且觀風月話尋常

當時只道是尋常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亡故之妻的痛,荒草野雲,眷念之情;“別酒盈觴,一聲將息,送君歸去。”的相思之苦,遙遙千里,思君與我舉杯共飲;“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塞外邊疆,百姓流所。詞曲三百,說盡時間真情意。

堪問真情何處

《虞美人》(銀床淅瀝青梧老)

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採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上片首先由秋雨梧桐、秋蛩哀鳴引發出對舊情的追懷,下片由“迴廊”切入。“迴廊”在納蘭詞中曾數次提及,此處寄託其曾經的甜蜜和現在的哀傷。“重遊迴廊,物是人非,相思入骨,心事成灰。”結尾和首句遙相呼應,感慨世事滄桑的無盡哀傷,全詞采用觸景傷情、撫今追昔的抒情方式,用典綿密,耐人尋味。

《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這首詞感情充沛,纏綿悱惻,悽楚動人。詞人似乎忘了自己,全身心陷入到對亡妻深深的懷念中,人鬼殊途,此生再也不復再見,那就回到夢幻中,與你相會。

讀著這詞,彷彿可以看到作者對著妻子的遺像語塞哽咽的樣子,有如此痴情的丈夫,盧氏也不枉人間走一遭。

《浣溪沙》又(誰念西風獨自涼)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這是一首悼亡之作。上闋由觸景生情而勾起沉思,氛圍已是孤寂淒冷。下闕寫沉思中所憶起的尋常往事,借用夫妻和美的生活為喻,說明與亡妻往日的美滿恩愛。結尾的“尋常”二字反襯了今日的酸苦。

《納蘭詞》存世349首,其中悼亡詞佔了70多首,詩詞緣情而旖旎,在留存於世的三百餘篇詞作中,“情”是始終的主題,而在他短暫的一生中,“情”也是他生命裡永恆的底色與主題。

二十歲時,納蘭容若娶兩廣總督之女盧氏為妻,盧氏溫柔聰慧,善解人意,從納蘭追憶盧氏的詩詞中,可想而知,他們曾有過一段“賭書消得潑茶香”的快樂時光。

然而好景不長,婚後三年盧氏便因難產而亡,與所愛之人陰陽兩隔,不難想象是何等徹骨之痛。在納蘭性德的全部作品中,寫給盧氏的悼亡詞組成了一個至關重要的部分,盧氏的早逝也成為他創作的源泉之一,終其一生,鬱郁難平。

君子淡水之交

《霜天曉角》(重來丁酒)

重來丁酒,折盡風前柳。若問看花情緒,似當日,怎能夠。

休為西風度,痛飲頻騷首。自古青蠅白璧,天已早,安排就。

後世之人多認為這是詞人與好友飲酒時的寄情之作。詞人的好友被小人讒害,因此詞人寫下這首詞,既是勸慰臨行的好友,也是在抒發自己的激憤之情。而久在官場,看清社會弊漏,又使他能透過表面的浮華看到人事的無常,使詞作免於無病呻吟、小家之氣。

《寄見陽》

倚柳題箋,當花側帽,賞心應比驅馳好。錯教雙鬢受東風,看吹綠影成絲早。

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小樓明月鎮長閒,人生何事緇塵老。

這是一首寄給友人張見陽的寄贈之作。詞中表達了作者對自己身為侍衛護從這一職業生涯的厭倦,以及對安閒、自適生活的嚮往之情。

《水龍吟》(再送蓀友南還)

人生南北真如夢,但臥金山高處。白波東逝,鳥啼花落,任他日暮。別酒盈觴,一聲將息,送君歸去。便煙波萬頃,半帆殘月,幾回首,相思苦。

可憶柴門深閉,玉繩低、翦燈夜雨。浮生如此,別多會少,不如莫遇。愁對西軒,荔牆葉暗,黃昏風雨。更那堪幾處,金戈鐵馬,把淒涼助。

康熙十二年(1673),十九歲的納蘭容若與嚴繩孫相識,結為忘年之交。康熙十八年,嚴繩孫舉博學鴻詞科,授翰林院檢討,後遷右春坊中允、翰林院編修等職。清康熙二十四年,嚴繩孫告假南歸,納蘭容若對好友的離開傷心不已,前後共寫下五首詞相贈,足見二人情誼之深厚,這首《水龍吟》便是其中之一。

詞中表露出的情感,無論是戀情、夫妻情、友情,無一不是體現了他的一種痴的情懷。納蘭容若填完此詞一個月後,便溘然長逝了。這次離別,兩人也便真的沒有再次相見的機會。隔著歲月的長河,凝聚在詞句中的這種愴然傷別的深摯友情依舊令今人感嘆不已。

塞外懷古傷今

《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清康熙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康熙因雲南平定,出關東巡,祭告奉天祖陵。納蘭隨從康熙帝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二十三日出山海關。塞上風雪悽迷,苦寒的天氣引發了納蘭對京師中家的思念,寫下了這首詞。無論是“夜深千帳燈”的壯美,還是“故園無此聲”的委婉,納蘭將生活躍於紙上,這種美,都是心靈的體驗。

《古戍》

古戍飢烏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

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

面對古戍、荒城、劫灰、碧血等等悽慘悲涼的大漠邊城之景,作者不勝悲慨,遂於落句發出“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的慨嘆,但這種天命觀正是作者厭於護駕,厭於世事紛爭,嚮往安逸等心情的折射。

《蝶戀花·出塞》

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這是作者出塞時路過昭君墓時所寫,首句“今古河山無定數”道出了這片土地上的無數戰爭,古往今來成王敗寇,萬物輪迴,遼闊的塞外景象呈現出歷史的縱深感,無情的歷史在有情的個體心上引起的尖銳衝突,充分拓展為悲劇性的情感。

納蘭容若曾隨軍打仗,苦寒之地,讓從小錦衣玉食,後任康熙御前侍衛的他也甚覺苦楚,但保家衛國的豪邁情懷又讓他不畏艱險。文人的柔情與軍人的豪邁融為一體,多的還是對故園的思念。

《納蘭詞》:以詞遣懷,且觀風月話尋常

納蘭心事幾人知

生而為人,建功立業者自古皆有。“立德,立功,立言”,此為古人三不朽的事業。

納蘭容若自小熟讀四書五經,自然亦有此嚮往,然現實難成其志,發之於詞,後人皆知其為富貴公子,但他並無紈絝習性。

其始終鬱郁不得志,詩詞中所包含悲苦矛盾的情感以及無處不在的感傷情緒,身處繁華,卻空餘一身零落淒涼的悲愴。他的悲苦似乎並非在過分滿足的生活裡找出一些傷春悲秋的閒愁,而是有著深刻的根源和現實原因。觀其人,可從詩詞中窺得其根源一二。

家族命運之憂

《採桑子·塞上詠雪花》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不是人間富貴花,可偏偏生在帝王家。短短一句,卻道盡了作者內心的無限無奈之感。納蘭容若的祖上曾遭到努爾哈赤的血腥屠殺,即便如此,家國情懷乃是大觀,納蘭家族仍然誓死為愛新覺羅家族效忠,這中間的矛盾與糾葛成了他不能明言的隱痛。

他的父親納蘭明珠是當時權傾一時的朝廷命官,在政治上結黨營私,使得納蘭容若終日活在惶恐之中,唯恐因為父親的緣故會給家族帶來滅頂的災禍,他只想和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這些矛盾的心理交織在一起,自然會生出嚮往平淡、追逐自然的願景來。

壯志未酬之憾

《幸舉禮闈以病未與廷試》

曉榻茶煙攬鬢絲,萬春園裡誤春期。誰知江上題名日,虛擬蘭成射策時。

紫陌無遊非隔面,玉階有夢鎮愁眉。漳濱強對新紅杏,一夜東風感舊知。

作者在這首詞中表達了對好友能夠金榜題名的祝福,也有對自己因寒疾錯失殿試機會的惋惜與枉然,以及後來即使金榜題名,卻也沒有得到重用的惆悵。本來才華橫溢的他想入朝成為一個社稷之臣,卻不想當了個御前侍衛,與他想為天下蒼生效力的理想抱負截然相反。

隨從清廷最高統治者的左右,謙恭有禮而剋制,不曾恃寵而驕,早上天剛亮就入宮當值,傍晚猶在,但他並未在侍從生活中獲得生命的快樂。作為士人,他何曾沒有建功立業的豪情壯志呢:“別來我亦傷孤寂,更那堪,冰霜摧折,壯懷都廢”。(《金縷曲·贈梁汾》)但終其一生,直至三十一歲病逝,他都沒有機會實現自己的抱負,由此形成了他抑鬱寡歡的性格和壯志難酬的情懷。

仕途上的不得意也是形成其詞風“哀婉”的一大因素。

《納蘭詞》:以詞遣懷,且觀風月話尋常

本書精心彙集了納蘭性德《納蘭詞》的古本手稿,結合原文、詞譯、評論賞析、註釋解疑,為廣大讀者傾力奉上一代才子筆下中國古典詩詞的絕美與情韻。主題涉及愛情、親情、友情、雜感等方面,塞外江南、古今風物盡收其中,詞風清麗雋秀、幽婉頑豔,頗有南唐後主之風,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極其特殊的地位與影響力。

古人云“詩言志,詞言情”,在傳統文化的語境中,“詞”具有傳情表意的功能,古代的才子佳人往往以詞相和,藉詞抒情。

納蘭容若,亦是。

性格里的悲劇因子是與生俱來的。妻子的離世,朋友的離別,都是他內心哀絕因子的誘因,而不是因果聯繫。

他是翩翩佳公子,出身顯赫,文武雙全,本應春風得意;他是人間惆悵客,真情難得,官場流離,悲惋傷懷而去;他是紅塵才子,也是精神隱士;他寫動人情話,也寫家國天下。

大抵,他也不過是個孤獨的普通人,恰如人世間的喜怒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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