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的魅力

蘇格拉底的魅力


蘇格拉底的魅力

文 / 王樂理


內容提要:

蘇格拉底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的地位,首先在於他開啟了理性的豐富潛能,展示了辯證法在認識事物真相中的作用。他在政治生活中敢於獨立判斷和堅持公正原則的風格,為後人留下了一個負責任的雅典公民形象。他最終接受民主製法庭的判決,不以邪惡對邪惡,也是要以自己的行動維護法律和城邦制度的尊嚴。


蘇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69—前399年)生活在古希臘的著名城邦雅典。生前,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石匠,被世人看作市場上的哲學家,在喜劇家阿里斯托芬的劇作《雲》中受到嘲笑。實際上,蘇格拉底被西方學術界視為政治哲學的創始人,他在哲學、倫理學方面的貢獻也無人忽視。可是他自己述而不作,所有言行由學生柏拉圖、色諾芬等記錄下來。他在獄中演講的形象被法國大革命時期的畫家大衛摹畫出來,激勵民眾。20世紀90年代末,中國翻譯家楊絳再次重譯事關他的《斐多篇》,藉以平復失去親人後的心痛和孤獨。這一切,都與蘇格拉底這個名字蘊含的魅力有關。


  • 01心中的理性神


蘇格拉底生逢雅典同盟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戰敗、民主制從鼎盛走向衰敗的歷史轉折。他目睹城邦執政能力與公民精神的流失,深感悲痛,慨然以拯救城邦制度為己任。他把雅典面臨重重危機的根本原因歸結為道德淪喪,其救治方案就是要轉變人的靈魂,以道德興邦,重塑正義。


蘇格拉底之前,希臘城邦之間活躍著一個以傳播知識為己任、人數眾多的群體——智者。智者沒有固定的道德原則,其觀點是:“想當演說家,完全用不著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正義,只要表現多數的意見就行了。這些多數的意見之所以被認為正當,並不是因為它們真的是好的、正確的,而只是表面上是好的、正確的”。①另外,智者相信知識的多寡勝過倫理的善惡,以為辯論術是博取權力的重要技藝。作為智者的批評者,蘇格拉底提出“知識即美德”,將哲學的中心問題從人的一般感覺轉向人的內心,準確講是人的內在理性能力和道德準則。有了他的探索,以後他的學生柏拉圖才提出哲學的任務是追尋善、正義及各種事物的本質或真形,創立了系統的理念論。蘇格拉底對理性的論述十分詳盡,試概括為以下幾點:


其一,靈魂的本質在於理性。蘇格拉底將人分成三個東西,即靈魂、肉體以及這兩者結合而成的整體。他主張,人的統治原則不能是肉體,也不是二者結合而成的整體,只能是靈魂。


他採用一個比喻,來說明靈魂的優異由何構成。他講,眼睛的德性(或譯美德、特長,Arete)在於瞳孔,眼睛在別人眼睛的瞳孔裡看到它自己。靈魂要認識自己,也要藉助靈魂的特長,這就是智慧所在的部分,即理智或理性。這裡最接近神聖,只有認識理性,進而認識一切神聖的東西,才是真正認識自己。


蘇格拉底給年輕人轉述過一個故事,說的是赫拉克勒斯走到一個岔路口,不知選擇哪條路好的時候,遇到兩個女子,代表兩種命運,一個叫幸福,許諾他快樂和輕鬆,另一個叫德性(品德),向他預言責任和苦難。在學生色諾芬的筆下,恰恰是蘇格拉底“制止了許多人的犯罪行為,讓他們成為出類拔萃的人。他讓他們有了希望,只要謹慎行事,就可以成為高尚的人”。②


其二,理性來自神。蘇格拉底講,由於美好的和有用的事物很多,而且它們都各不相同,神明就賦予人以和各種事物相適應的感官,使得通過這些感官,我們能夠享受各種美好的東西。


神明又把推理能力(即指理性)培植在我們心裡,使我們通過這種推理能力對我們的感覺對象進行推理,並把它們記在心裡,從而明確地知道每一事物給我們提供些什麼樣的好處,並且想出許多辦法享受那些美好的事物,避免那些不好的事物。神明還把表述能力(言語)賜予我們,通過這種表述能力我們可以用教導的方法,使別人也和我們一同分享所有好的事物、制定法律和管理國家。③蘇格拉底便自視為神賜給雅典人的一個禮物、一個使者,其任務就是通過與人辯論和交談,擯棄那些誤導青年的謬誤,接近對靈魂有益的真理和智慧。


其三,追求智慧的起點在於自知無知。

蘇格拉底主張,人只有反思自己的理智本性,首先是知道自己無知,才能發掘自己的理性能力。據柏拉圖的《斐德羅篇》所載,蘇格拉底以為智慧這個詞太大了,它只適合於神。但愛智這個詞倒適合於人;愛智是人的自然傾向。在《申辯篇》裡,他批評雅典人缺乏理智的狀況,那些政治家、詩人、工匠等人自以為無所不知,實際上不懂得什麼是知識和智慧的本質,沒有反思人的智慧本身,是最無知的。同時,從希臘世界的傳統觀念考察,自知包含自制(不要過分)的含義,或者說,自制來自個體對自我的知識。蘇格拉底認為,自制就是不受慾望的驅使,對慾望保持一種體面的冷漠。實際上,使勇敢、自制、誠實,即真正的善得以可能的,是智慧;有無快樂、恐懼之類的感覺出現,根本就沒有什麼區別;建立在相對的情感價值之上的道德體系,只是一種錯覺,是一種粗俗的觀念,找不到任何健全的、真實的內容。智慧本身才是一種淨化。可見,他是將自制、自知與理智、智慧聯繫起來,既指人的認識能力,也指人的倫理修養。④


其四,知識即絕對的存在或本質,即理念(Idea)。

在慷慨赴死的前一天,蘇格拉底對身邊的學生講:“我們把至真、至美等抽象的實體稱作‘真正的本質’。這種本質,即絕對的相等、絕對的美、一切絕對的實體、真正的本質,是永恆不變的,絕對的本質都是單一的、獨立的,所以都始終如一,不容改變”。他又說:靈魂和不變的那種東西像極了,和變化的那一種遠不相像。“靈魂很像那神聖的、不朽的、智慧的、一致的、不可分解的,而且永不改變的。肉體呢,正相反,很像那凡人的、現世的、多種多樣的、不明智的、可以分解的,而且變化無定的。”⑤然後,他又對學生講靈魂是不朽的。肉體死滅後,靈魂回到天神管轄的世界,那裡高貴、純潔,人們看不見。


從理念出發認識世界萬物,也是蘇格拉底的基本方法。他說:“一定要求助於某些理論,在探討事物真理時使用它們。我在各種場合下首先提出被自己判定為最健全的理論,然後把與這種理論相一致的任何東西,都假定為正確,而與之不合的就視作不正確。例如,我假定絕對的美、絕對的善、絕對的大等等一類事物的存在,那麼,任何美的事物之所以是美的,是因為它們分有絕對的美。這時,如果有人說某個特定的事物之所以是美的,在於它有絢麗的色彩、形狀或其他屬性,我都將置之不理。”⑥


其五,是否具有知識或智慧,與人數無關。蘇格拉底說:“哲學家的靈魂和別人的不同。它(靈魂)靠哲學解放了自己,獲得了自由,就不肯再讓自己承受快樂和痛苦的束縛。”他引用荷馬史詩中佩內洛普(Penelope)的故事,寓意人應該始終如一地追尋心中的目的,否則像佩內洛普那樣,把自己織好的料子拆掉,就白費工夫了。哲學家的靈魂相信:它應當棄絕歡樂和痛苦的情感,在平靜中生存,應當追隨理智,永遠跟著理智走。⑦


蘇格拉底被雅典民主製法庭判處死刑後,學生克里同多次來到獄中,勸說他抓緊時間逃走,因為大多數人不會相信他甘願受死的理由。蘇格拉底反問道:我們為什麼要顧忌“大多數人”的想法呢?真正具有理性的人的想法更值得考慮,他們相信事實真相。反之,多數人既不能使人聰明,也不能使人愚蠢,他們的行為完全是隨意的。蘇格拉底還講:我們應該確定一般的規則,用來判斷試圖決定的行為的種類,看清是正義還是不義、光榮還是可恥、善還是惡。我們應該敬重那個擁有專門知識的人,接受他的意見,而不是其他所有人加在一起。必須考慮的不是一般民眾會怎樣說我們,而是我們如何與行家保持一致,這位行家是權威,他實際上代表真理。⑧這一點與赫拉克利特相同,再次明確了理性、真理與愛好智慧的少數人的聯繫。


其六,理性潛藏於人對世間萬物的認識之中。在蘇格拉底的言行與事蹟中,這種知識或智慧並不神秘,它就是城邦日常生活中的道理。他從來都是用貼近民眾的方法來提出問題,探尋真理。可以從以下幾方面來看:


例如他的辯證法。蘇格拉底的討論方式是,先以為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於是針對對方的判斷提出問題;發現對方論述中的謬誤和漏洞,加以質疑和駁斥,直到對方詞窮理盡;自己做出假設或提出建議,或者立刻結束談話。他的特點恰恰在於,總是引發問題,不給結論,所以往往令交談者很惱火。實際上,在這種反反覆覆的辯駁、糾錯、再辯駁、再糾錯的過程中,矛盾不斷被揭露,認識不斷接近真理,這就是辯證法。也就是說,他不光在破壞,而且更多地在建設。這種交流、促進、螺旋上升的思辨方式,正是吸引柏拉圖、克里同甘心追隨他的原因。


又如他巧用比喻,暗藏機鋒。他援引常識問道:工匠需要求師,作統治者就不必求師了嗎?他也富於老年人的睿智。他說,身體好是善,但上戰場犧牲不是惡嗎?財富多而貪求無度是不幸,財產少但滿足不是幸福嗎?他總是善於在相反的因素中看出合理性來


再如他的循循善誘。雅典城內有一位胸懷大志又不願求師的人,他大膽批評並耐心規勸。他幾度找這位年輕人談話,讓他看清楚自己沒什麼智慧,最終甘心追隨他學習。他有富於廣博、精細的實際生活經驗。有一次,得知一個有心從政的年輕人,他便前去詢問方方面面的知識,暗示從政之前一定要耐心積累,比如,軍事統帥的素質、城邦的稅收、城建、人口、政治家必備的知識和才能、做人的基本道理等等,都是治理城邦需要掌握的本領,可謂無所不至。⑨


要辨識蘇格拉底的歷史地位,可以考察他觀察問題的立足點,究竟在神,還是自然、還是在人?蘇格拉底與荷馬不同,不以神的安排(命運)來解釋人間秩序及人物命運。他也與自然哲學家不同,不屑去追問宇宙的奧秘,而是規勸人們關心人間的身邊的事情。他更批評智者,聲稱自己是無知的,從不灌輸任何學說;只用百姓的語言講話,不會也不願教授修辭術;一心為了城邦和公眾的幸福,從不收取任何酬勞;他最反對的,是智者那種模糊不定的倫理觀和技藝至上的功利觀。


蘇格拉底聲稱自己承擔著神授的使命,只聽從心中理性的聲音,不如說這裡講的神是一種比喻。它看重的是人們靈魂中的理性能力,高尚、純粹,不似人間偽裝的智慧;它的位置就像在天上,可以說是一種理性神。蘇格拉底主張,理性是道德善惡與智慧真偽的判斷準則,是哲學的追求——善的理念——的惟一媒介。人能有理性和理智,是因為人得到神的眷顧,被賦予了神性的一部分。靈魂的可貴,在於有了對智慧的愛和嚮往。


  • 02對政治的疏離和批評


有了這種理性的準則,蘇格拉底便用嚴格的智慧與美德衡量政治生活,從不隨波逐流。


蘇格拉底的魅力


先看一段故事,它顯示了雅典人比較普遍的權力崇拜,是蘇格拉底所反對的。伯羅奔尼撒戰爭進入第十六個年頭,雅典人組織遠征軍進攻島國彌羅斯。這個島上的居民原為斯巴達的移民,在交戰的雙方之間持中立態度,為雅典所不滿。開戰之前,兩位雅典將軍進入彌羅斯島,勸說少數行政長官和貴族長老帶領城邦投降,激起辯論,兩邊的理由大致如下。


彌羅斯人堅持認為:我們知曉兩種選擇的後果,或者認為正義在我們一邊,不肯投降,結果是戰爭,或者是聽從雅典的威逼,結果是被奴役;無論如何,雅典人不應該消滅那種對大家都有利益的原則,就是對於陷入危險的人有他們得到公平和正義處理的原則。


雅典的將軍則提出:我們還是應該考慮實際情況,經歷豐富的人們都知道,正義的標準是以同等的強迫力量為基礎的,強者能夠做他們有權力做的一切,弱者只能接受他們必須接受的一切。將軍們又說:我們相信自然界的普遍和必要的規律,就是在可能範圍以內擴張統治的勢力,這不是我們製造出來的規律;這個規律製造出來之後,我們也不是最早使用這個規律的人;我們發現這個規律老早就存在,我們將讓它在後代永遠存在。我們不過照這個規律行事,我們知道,無論是你們,或者別人,只要有了我們現有的力量,也會一模一樣地行事。⑩


從柏拉圖的《高爾吉亞篇》裡,我們也可以見到在智者影響下雅典人的權力觀。對話人之一波盧斯表示,修辭學家以滔滔雄辯說服民眾和法庭,僭主以權力隨意殺人、奪人幸福,將最優秀的人驅除出境,他們都是城邦裡最有權力的人。他以馬其頓的僭主阿凱勞斯為例,認為他以邪惡的方式篡奪了權力,並且逃脫了懲罰,他就是幸福的。另一位對話者卡利克勒則以罕見的坦率表示,城邦的習俗和立法往往都是多數人或弱者採納的,他們為自己的利益立法,目的是防止強者超過他們,奪取他們的利益。他們嚇唬強者說,超過其他人是邪惡、可恥的,向他人謀求利益是不正義的。他們希望享有與他人平等的待遇,將尋求特權視為錯誤與可恥。但是在我看來,本性已經彰明瞭這一點,強者謀取弱者的利益是正確的,人越是能幹,就越應得到更多的利益。所有動物、整個國家、整個人類都是這樣,人們把這種權力當作君主之權和強者對弱者之權。劣者和弱者的牛,以及其它所有財產,都屬於優者和強者,這是天然的正義。(11)他們兩人的觀點先後受到蘇格拉底的諷刺與駁斥。


針對上面波盧斯的觀點,蘇格拉底表示,修辭學家以及靠修辭學的技巧維持統治的僭主,在我們的任何城邦裡都是權力最小的;行為善惡和人生幸福並不以慾望的滿足而定,一切取決於人們的教育狀況與合乎正義與否。作惡者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不幸福的,如果他沒有遇到正義和接受懲罰,他就更加不幸福,如果他付出了代價,從諸神和凡人那裡受到懲罰,他就要好些,因為靈魂擺脫了邪惡。針對卡利克勒的觀點,蘇格拉底提出,任何人,無論是統治者或被統治者,都應該學會做他自己的主人,以節制和自制的美德控制自己的快樂和慾望。一個優秀的演說家與一位合格的政治家一樣,其目的都應該使公民變得更完善,使正義在靈魂中紮根,從靈魂中消除不義。按照這個標準,雅典歷史和現實中的政治家們沒有幾個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


接著,蘇格拉底批評了雅典著名政治家、民主派領袖伯里克利,說他第一個向公民提供的勞役支付報酬,腐蝕了雅典人,人們變得比以前更加野蠻,到頭來伯里克利本人也要吃他們的苦頭;這些統帥一點兒都不注意紀律和正義,只知道為城邦提供戰船、港口、城牆、船塢、稅收之類的事情,用這些垃圾來餵養我們的城邦,是它變得腐敗和潰爛。蘇格拉底同時批評了智者,說他們自稱是教人為善的教師,卻經常責備學生對自己不好,或者不交學費,或者以不義對待老師,這不是荒謬嗎?(12)


在雅典的法庭上,蘇格拉底也批評當時民主制的做法,即通過擲豆、抽籤來確定城邦的治理者。他認為,這種選舉方式偶然性太大,它必定容易導致那些根本不懂政治知識的庸才當政,給城邦帶來嚴重的危害。他指出:君王和統治者並不是那些擁大權、持王笏的人,也不是那些由群眾選舉出來的人,也不是那些中了籤的人,也不是那些用暴力或者憑藉欺騙手法取得政權的人,而是那些懂得怎樣統治的人。(13)他告誡民眾,一個城邦如果交給那些不懂治國技藝的狂妄之徒、專營阿諛奉承之術的政客去治理,就會像一個沒有必要知識的人,卻被任命去駕駛一條船或帶領一支軍隊,他只會給那些他所不願毀滅的人帶來毀滅,同時使他自己也蒙受羞辱和痛苦。


面對智者學說的信奉者,蘇格拉底坦然地評價說:在最有權力的人中間可以找到好人,當有權力胡作非為的時候仍然能夠終生過著正義的生活,這樣的人值得讚揚和尊敬,但是這種人很少,大多數掌握著權力的人是邪惡的。他還自信地宣稱:“我認為我是從事真正的政治技藝的少數雅典人之一,但我不說自己是惟一的一個,現在這些人中間只有我一個人在實踐政治家的才能。”(14)對於學生在人生志向上的多種選擇,蘇格拉底提出,那種治國齊家的本領,既有資格當領導,又能使別人和自己都得到好處,的確是最美妙的本領和最偉大的技能,這是屬於帝王的,一般人稱之為帝王之才。(15)在他的議論中,這些技藝包括真心向善的哲學修養、廣博的從政知識、諳熟的治國之道,等等。


一般將蘇格拉底的政體主張認定為“哲學家的政治”,就是要由有知識的、懂得政治藝術的人進行統治。在原則上,這種人的選擇要慎重,要經過相應的學習和訓練。就精神氣質而言,蘇格拉底和赫拉克利特相似,主張以知識為基礎的君主或者貴族政治。在各類政體中,蘇格拉底對它們的優劣與得失也有分辨。學界一般認為,他將政體分為五種類型。第一是君主制,屬於一個人掌權的好政體。它是建立在人民意志和國家法律基礎之上的政權。對此種政體,蘇格拉底討論並不多,事實上此種政體與哲人政治非常相像。柏拉圖的哲學王理論與此有密切聯繫。第二是僭主制,屬於一個人掌權的壞政體。它違反民意,是建立在統治者專橫意志之上的政權。這種人靠強力、欺騙獲得統治權,而且治理國家時無視法治,手段專橫、殘暴,任意處死那些明辨是非、能幹,但不合他們心意的公民。僭主本人必定在不久的將來受到懲罰,所以這種政體不會長久,是蘇格拉底批評較多的政體。第三是貴族制,屬於少數人掌權的好政體。進行統治的人實施法治,所以也是由良好的法律統治的完善國家,如當時的斯巴達和克里特。這種政體接近哲學家統治。第四是寡頭制,屬於少數人掌權的壞政體。它的原則是依據財富進行統治。與貴族制相比,此種政體缺少法治。蘇格拉底比較贊同當時忒拜和麥加拉實行的溫和寡頭制,但是反對舊的氏族貴族(門第)或新貴族(財富)的統治。第五是民主制,依據所有人的意志進行統治,屬於多數人掌權的壞政體,蘇格拉底對此批評最多。民主制的主要缺陷是由抽籤產生公職人員,選舉方式具有極大的偶然性,被選人往往不夠資格。對於母親城邦雅典的民主政治,蘇格拉底出於誠摯的愛護提出過嚴格的批評。他的批評集中在兩點。一是它的“多數人決定”原則。公民大會決定一切國家大事,而組成公民大會的只是那些工匠、農夫、買賣人、只圖賤買貴賣的市場商人。他們以自己的決定將無知的人變成統帥,實在應該感到害羞與可笑。二是公民的道德普遍墮落。蘇格拉底相信:當時雅典之所以陷入混亂,就在於他的同胞們過於自信,在城邦事務和戰爭中粗心大意、輕舉妄動、不納忠言;專注於積聚錢財、獵取榮譽,而不在意智慧和性靈的修養。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雅典之所以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於雅典領導人翫忽職守,沒能發揮全體人員的特長和優勢,不知向優秀的城邦學習。(16)


既然現實政治失去常規,蘇格拉底一生當中有意對政治保持距離。他說:從幼年起,就有一個聲音反對我從事政治,我想反對得極好;如果我從事政治,可能早就死去了,於己於人兩無益處;因為凡是真心為國家維護法紀、主持公道,和大眾唱反調的人,還沒有一個人能夠保住生命;真心為正義而艱難奮鬥的人,要想時時保全性命,非在野不可。(17)


  • 03忠誠於城邦的馬虻


蘇格拉底的魅力

雅典城邦


獨立的理性判斷、對政治始終保持距離,表面上看,都容易導向一種個人主義的國家觀念。但是蘇格拉底不然,他對自己的城邦始終懷有不變的尊崇和忠誠。他不是把這種情感表現為淺顯的說辭、附和、討好等等,而是認真地履行每一項公務,見到不公正的言行就加以批評,不怕得罪自己的同胞。一句話,他對國家採取了一種真摯的負責態度。


一個公民對祖國的愛可以表現為種種形式,面對政治人物和民眾的錯誤時怎麼辦,更是一種考驗。有些人視而不見,有些人大膽陳詞,蘇格拉底是後一種。在民主制的法庭上,他自稱是馬虻,粘在肥大而懶惰遲鈍的良種馬身上。他相信自己是神送給雅典的禮物,讓他到處追隨雅典人,整天不停地喚醒、勸告、責備他們。他這樣批評雅典人的道德墮落:“雅典人啊,我敬愛你們,可是我要服從神過於服從你們。你們專注於盡量積聚錢財、獵取榮譽,而不想到智慧、真理和性靈的最高修養,你們不覺慚愧嗎?”“我巡遊各處,只是勸告你們:德性不出於錢財,錢財以及其他一切公共與私人的利益卻出於德性。”(18)


色諾芬筆下的蘇格拉底還是一位卓越的政治教育家。他清醒地認識到,必須區別兩種生活方式,一種是政治生活,另一種是更高的、超越政治的生活;政治事務的本質是非理性的,權力所要對付的不光有道德良善之人,還有道德並非良善的人,甚至是小人;政治生活中適用的美德是節制,它達不到最高的智慧,但應避免瘋狂,應該承認那些並非真理、然而有益的意見,因為政治問題是最急迫的;要使公眾服從,不可能採用說服的方式,而必須用敲打和灌輸的方式。(19)


監禁之中,學生克力同前來探望併力勸其逃走,雅典歷史上不是沒有類似的先例。蘇格拉底拒絕逃離城邦,他提出:城邦給予每個公民平等的一份利益,無論是生命、給養、教育,還是應有的權利。一個人成年以後,便能夠認清國家行政和法律條文。如果他們對此不滿意,可以攜帶自己的財物去往中意的地方,或去殖民地,或移居外邦。凡是居留在城邦的人們,事實上就是和法律訂立了合同,表明他們情願服從城邦的法令。那些不服從的人便犯了三重罪,即不服從父母、不服從教養恩人、不遵守契約。(20)


基於這一認識,蘇格拉底對權力與法律的強制性是完全認可的,因為它們維護了國家的生存。他以為,城邦的律法是公民們一致制定的協議,規定他們應該做什麼和不應該做什麼,所以守法就是正義。他讚揚斯巴達的立法者呂庫古最牢固地建立了守法精神,這個擁有最守法的人民的城邦,在和平時期生活得最幸福,在戰爭時期是不可抵抗的。在學生眼裡,蘇格拉底在私人生活方面,嚴格遵守法律並熱情幫助別人;在公眾生活方面,在法律所規定的一切事上他都服從首長的領導,無論是在國內或是從軍遠征,他都以嚴格遵守紀律而顯著地高出於別人之上。當他做議會主席的時候,他不讓群眾做出違反法律的決議來,為了維護法律,他抵抗了別人無法忍受的來自群眾的攻擊。當三十僭主命令他做違反法律的事的時候,他曾拒絕服從他們。(21)按照這個道理,蘇格拉底認為,如果一個公民被祖國和法律判處死刑,他便竭力企圖毀壞、顛覆國家和法律,這種行為絕對是不正當的。因為國家是高貴、莊嚴、神聖的,她遠遠超過父母和世世代代的祖先,是神所尊重,有識者不敢侵犯的。一旦城邦做出了判決,公民就必須接受,無論是鞭打還是戴上鐐銬,或者是送往戰場去經歷流血和死亡。(22)蘇格拉底最後以服從法庭的判決、慷慨赴死,就是要以此證明法律和正義的崇高價值。


蘇格拉底的魅力

《蘇格拉底之死》


國外有學者稱這種忠誠感為公民對國家的道德責任,並認為它與蘇格拉底在法庭申辯時的行為動機有所矛盾。換言之,在拒絕逃走時,蘇格拉底沒有解釋為何不能拒不服從非正義的法律?蘇格拉底提供了另一個理由:“自願”。關於自願,蘇格拉底在另一次對話裡有過明確的表述,對話者是普羅塔哥拉斯——智者的開創人。蘇格拉底提出一個觀點:無人自願作惡或犯罪。他進一步說:自願這個詞在這裡的真實含義是自己,例如,好人經常迫使自己去愛和讚揚。就好比當某人的父母或祖國對他不關心,他仍然要去愛他們和讚揚他們。當這些人發現自己處在這樣的境況中時,如果他們接受這個事實,揭露和批判他的父母或祖國不對的地方,並從此放棄自己對他們負有的責任,不顧由此可能引起的他人的責備或批評,那麼這樣做是不妥當的。而好人就不一樣了,他們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反而會努力讚揚他們的父母和祖國,即使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們也會剋制憤怒,心平氣和地尋求和解,強迫自己去熱愛和讚揚他們的親友。(23)


即便如此,蘇格拉底的言行與人格,仍然受到當時雅典城內相當多公民的質疑和反對,他們是民主派。須知,從公元前6世紀的梭倫改革和克里斯提尼改革開始,到審判蘇格拉底的二百年間,雅典城內一直存在著民主派與寡頭派之間激烈的黨爭。而且,黨爭趨於極端化,因為梭倫曾經規定:每個公民必須在黨爭中表明自己贊同哪一派,否則取消公民權。根據歷史學家修昔底德的記錄,伯里克利也講過類似的話:在雅典這個城邦裡,遠離政治的人不被看作熱愛和平的公民,而被視為社會的無用成員。經過多次平民化立法的促動,雅典的民眾已經被縱容得任意妄為,常常在情感衝動下做出重大決策。(24)


不光蘇格拉底自己得罪過民主派的領袖們,而且他的學生不少也是來自貴族家庭,與民主制存有情感和觀念上的罅隙,如柏拉圖、色諾芬、克力同等,他們或偏愛斯巴達的貴族制,或喜愛波斯的君主制。惹來最大麻煩的,是一位年輕俊美、富於才氣的將領——阿爾喀比亞德。他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既統帥過自己城邦的軍隊,也投靠過敵對城邦斯巴達,而且反覆幾次,令雅典人痛恨徹骨。民主派認為,蘇格拉底應該為學生的行為負責。表面上看,控訴蘇格拉底的罪名,所謂引進新神、毒害青年,與政治是不相干的。然而詭異之處在於,雅典在推翻三十僭主之後,曾於前403年頒佈大赦令,規定此年夏季之前的任何行為,不得用來作為依據,以政治罪名起訴雅典公民。所以民主派的領袖們才有意迴避政治動機,實際上,他們確實想置被告於死地。蘇格拉底審判是個政治案件。


國外有學者認定蘇格拉底是寡頭派的幕後策劃者;他是故意在法庭上裝傻;雅典城在他死後還流行其他一些法庭申辯的版本;在學生們寫下的申辯演說裡,有意掩蓋了某些事實,樹立了一個具有美德的老師形象,等等。(25)我們在這裡難以迴避幾種糾結,特別是真相問題與價值問題。首先,哪一個蘇格拉底是真實的?他是哲學家,還是政治活動家?學生是否美化了自己的老師?他們記錄了一個正直的人,還是努力掩蓋某些事實?如果我們看柏拉圖的記錄,可能控辯雙方都敏感到這是一個關鍵問題。據施特勞斯的解讀,蘇格拉底在法庭辯論中首先聲明,自己沒有什麼東西值得隱瞞,所有發言只講事實;他說話也不講究什麼技術,所有東西都是坦白的。相反,控訴方倒是精心編制了一套說辭,並且認為蘇格拉底強詞奪理。針對加於頭上的罪名,蘇格拉底首先聲明:自己從不關心天上的事情,並且時時聽從神的聲音。接下來,針對所謂毒害青年,他當堂指出一些在場的門生,他們都有父兄陪伴,可是其中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證實這種指控,原因很簡單,罪名是虛假的。蘇格拉底又說:他也可以沿用慣常的做法,請求法庭寬恕,但是他不願意這樣做,因為他珍惜自己作為雅典公民的聲譽,倘若影響法庭違背立下的誓言,恰恰是不公正的和不虔敬的;面對所有雅典人的眼睛,

他情願接受任何判決,以此證明和捍衛自己,戳穿不敬神的謊言。(26)


另外的問題就是,蘇格拉底以及他的學生們樹立的這套價值觀,是否值得追求?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因為擺脫幾百年來的黨派之爭,提升城邦的道德水準,恢復制度與法律的尊嚴,尋求城邦的整體幸福,惟一的答案只能是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思考結果:轉變人們的靈魂,從公認的正義準則開始。


  • 04結語


蘇格拉底留給後人的啟示是豐富的。他代表了一種清醒,讓我們明白追求真理應當始於一種謙遜的態度,從“自知無知”出發,如此反倒可以激發人們去批判虛假和偽善,振奮不斷進取的強大動力。他代表了一種人格,就是以倫理上的善德與正義為基點,去評判現實制度和人性中的是非善惡,這種理性和正義感在每個人的心中,就看我們敢不敢對抗人間的各種世俗偏見。他代表了一種博大的智慧,讓我們從中西方文化的源頭,發現一些相似的精神源泉,比如,蘇格拉底如同孔子,信守自己的道德立場和倫理準則;他也像老子,知曉福禍相依的辯證法;他又有莊子的灑脫和曠達,蔑視權力、蠻橫、苦難與死亡。閱讀東西方經典,我們感嘆“天涯何處無芳草”,智慧就在身邊,正義就在人間。蘇格拉底代表了一種可敬的生活態度。


蘇格拉底樹立了一個獨立的知識分子的形象。他生活於伯里克利治下的雅典民主制黃金盛世,身邊充斥著政治技藝的傳播者——智者。但是他在繁華和虛誇中看到危機,他的可貴之處,在於樹立了絕對的正義準則,並敢於憑藉一己之力去改變久積成弊的亂象。他深感無論民主派還是貴族派都在衰落,都在破壞正義的法律。他繼承了荷馬史詩的傳統,以正義原則為著眼點,解釋政治生活中的諸多重大問題。他的特點是側重從行使權力的主體角度出發,把權力的行使與執政者自身的品質聯繫起來,從道德、知識、技藝等幾個方面,強化執政者自身的嚴格標準。他相信城邦的公民應當忠誠並服從法律,自覺承擔起法律規定的義務,如同受神的感召不容逃遁。他又敢於批評逞強違法的行為,無論這種力量來自統治者或是民眾,留下一個負責任的公民應有的道德人格。這些影響到柏拉圖的哲學王主張、亞里士多德推崇的才德要素,更影響到後世的城邦道德目的論,以及城邦是個教育機構的理論。


蘇格拉底的價值不僅於此。細細考究蘇格拉底的所有言語和活動,可以說他思考的中心都是城邦的榮譽和美德。換言之,他在教導個體公民如何學會在政治共同體中生活,其底線就是抑制私人或小團體的私慾,學會按照公共人格的生存方式思考問題。這樣說,不是要求個體和社會團體絕對服從國家,蘇格拉底恰恰敢於發表個人的聲音,肯定少數人可能掌握真理;也不是要求國家僅僅充當個人權益的工具,蘇格拉底就沒有在從政中攫取官職和金錢,反而將國家置於個人的幸福與生命之上。政治哲學有了這個起點,便有了以後兩千多年思想發展的基本路向,即探討與公民和國家相關的一切課題、概念、命題和理論。有了這個起點,我們才容易理解柏拉圖的理想國出自防止貧富分化的初衷;霍布斯的利維坦包含了自由主義的因素;盧梭的人民主權共和國試圖調和自由與服從這對矛盾;黑格爾“倫理理念的現實”綜合了特殊性與普遍性。蘇格拉底揭示了政治哲學的宿命,為它以後的發展開啟了豐沛的源頭,他的確稱得上是政治哲學的創始人。

文章原載《貴州社會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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