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同學在群裡回覆吳某峰。/受訪者供圖
日前，四川綿陽東辰國際學校副校長吳某峰被其執教過的多名畢業生在網絡公開舉報，稱其猥褻、性騷擾女學生，侮辱、毆打男學生。
事件在受到廣泛關注後，持續發酵。當地有關部門已成立聯合調查組展開調查。
最早在網上對吳某峰進行聲討的張同學，今年29歲，已經從東辰中學畢業14年了，他說，吳某峰帶給他的陰影和傷害持續至今。
“初中三年，他對我們男生就是簡單粗暴的體罰，扇耳光、拳打腳踢、罰跑操場10圈等。對女生的各種騷擾行為更是公開的，摸女生手和屁股、偷看女生內衣等等。”
在接受瀟湘晨報採訪時，張同學說，“吳某峰在有些人眼裡是一個所謂的好老師，但對於我和其他受害人不是。我覺得他們可以支持吳某峰，但不能因此就要我們閉嘴，詆譭我們。”
目前，加入聲討的學生越來越多，已有200多名受害同學發聲，其中有50多名同學願意公開站出來，講述自己的遭遇。
瀟湘晨報記者 田玥 肖潔 實習生 李博超 黃紫薇
最早舉報“四川副校長”當事人張同學。圖/受訪者提供
對話當事人
【1】走不出的中學陰影
瀟湘晨報：事件的起因是什麼？
張同學：上週四（16日）下午，吳某峰在我們班級群裡發了一則信息，意思是他要去另外一所學校當校長，希望我們在群裡面的同學能夠像當初他幫助我們一樣，幫助他進行轉發宣傳，讓更多的學生來報考。
到了晚上，一位女生跟我說，她看到這則消息的時候哭了一下午。不僅因為仍陷在被吳某峰性騷擾的陰影和痛苦中；也是因為想到吳某峰要去新的學校當校長，為之後可能會遭受到這些傷害的未成年人而感到難過。
我曾被吳某峰拳打腳踢、人格侮辱，最終我走出來了。但當年被他性騷擾的女同學仍痛苦至今，我無法視而不見。所以晚上9點左右我在群裡面發了一段指責他的話，後來也有發在朋友圈和微博上。
瀟湘晨報：吳某峰當時是怎麼對待你們的？
張同學：初中三年，他一直以一種非常嚴格的教育方式管理我們。對我們男生就是簡單粗暴的體罰，扇耳光、拳打腳踢、罰跑操場10圈等都是經常使用的手段。所以有可能我平時作業沒有按時交、上課說話，或者午休時看課外書，被他抓到了，就會被扇耳光或者踹肚子。
他對女生的各種騷擾行為更是公開的。我們平常在教室就能看到，他摸女生的手和屁股、偷看女生內衣等等。以及更多我當時沒有了解到，現在才知道的性騷擾、性脅迫的情況。
瀟湘晨報：上學時就看見他騷擾女生？
張同學：對，當時覺得挺噁心的，但是因為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也挺害怕他的，所以也沒有說什麼。我也會想如果我們早一點發聲的話是不是能夠避免很多學生受到相同的傷害。
【2】父母投訴後他變本加厲
瀟湘晨報：還記得第一次被老師打是什麼原因嗎？
張同學：在2003年，我上初一時，不記得具體的原因了，被吳老師扇耳光、踹肚子。我當時真的很委屈、很痛苦，就覺得老師為什麼會打我，為什麼會這麼說我，所以會跟父母講。
瀟湘晨報：當時父母是什麼態度？
張同學：父母相信我不是吳某峰口中所說的那個很壞、品行很惡劣的孩子。對吳某峰打我這件事，他們也是堅決抵抗的，於是去找副校長和年級主任反映。
瀟湘晨報：向校方反映之後有什麼結果？
張同學：吳某峰對此真的是深惡痛疾，因為我媽是第一個投訴他的人。投訴完之後那一段時間比較太平，但是過了那段時間之後又變本加厲地還回來了。他曾當著全班同學面批評我說“你父母了不起，你捱了打還告狀，你算什麼東西，敢來告我”。
瀟湘晨報：你當時怎麼看待老師的這些行為？
張同學：我們很討厭他。我那時13歲，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錯誤的價值觀。我們的人生觀、價值觀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慢慢啟蒙的，當時覺得可能這就是老師管教學生的辦法，這是老師規範學生行為的一種手段或方式。但這是一個粗糙並且粗暴的方式。
瀟湘晨報：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老師的行為是有問題的？
張同學：直到我從東辰學校畢業後，離開這種軍事化的管理，離開這種以分數論成敗的教學模式。上了高中我才發現，不是每一個老師都會像他這樣變態，不是每個老師都會體罰學生扇耳光、拳打腳踢，對學生進行人格羞辱，不是每個老師都會性騷擾女學生。
【3】毫無來由的質問和打罵
瀟湘晨報：你印象最深的一次被老師毆打是怎麼發生的？
張同學：大概是在初三的時候吧，放學後我和同學去食堂吃飯，吃完後我們幾個一起回教室。我想去校園書店，就跟他們先分開去上廁所了。有一個同學突然走進來，面部表情非常嚴肅地對我說，張同學，吳老師在外面等你，要你趕緊出去找他。
我當時很納悶又很緊張，因為知道他是個很容易發作的人。我就趕緊從廁所裡邊出來，看到剛才那三個跟我一起吃飯的男生也在旁邊，站成一排。吳老師就站在對面等我，他說你為什麼看到我要躲我，我說我沒有。他說不，你有，我看到你在躲我，你肯定在幹壞事。
我其實不知道吳老師早就看到我們了。學校就這麼大，我去書店能幹什麼壞事，跟同學一起吃飯就算幹壞事嗎？反正他就是毫無來由的對你進行質問，正當我想辯解，他就開始扇我耳光然後踢我。打完之後他還說，以後不要再被我抓到你幹壞事。
瀟湘晨報：之後呢？
張同學：之後他讓我們五分鐘之內從現在這棟樓跑回教室。實際上這個距離是非常遠的，五分鐘又跑不完，跑不完又要被罰跑操場，沒辦法，我們就死命的跑。那天晚上正好是家長會，我心理特別特別難受，既委屈又憤怒又羞愧，之前是因為作業沒交或名次下降被打，這次就是毫無來由的被打。雖然覺得自己又沒有做錯什麼，又不知道該不該告訴父母受到了這種欺負。
瀟湘晨報：為什麼當時會糾結該不該跟父母說呢？
張同學：因為我們是一個寄宿制學校，24小時都是在班主任的監管之下，所以父母就算有能力幫你，你告訴他們了，他們也沒有辦法把你從吳某峰的手上給奪回來。因為吳某峰才是在這段時間裡面應該照管你的那個人，但實際上他並沒有做到。
父母后來也知道了。他們就說再忍一忍就過去了，所以就忍到了初中畢業。其間，我一直期盼著趕緊中考，畢業了我就自由了，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他的魔掌了。我就這麼想的，把他熬過去。
【4】同學私下都叫他“禽獸”
瀟湘晨報：當時同學之間是怎麼評價吳某峰老師的？
張同學：我們私下都直接叫他吳某峰，都說他是禽獸。
瀟湘晨報：班上的同學當時有過反抗嗎？
張同學：沒有。我們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反抗會是一種選擇。吳某峰對於我們的整個教育，不是以承認你是一個人作為基本，而是你們要完全臣服於我；你們其實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我給予你們的才是你們的。
瀟湘晨報：他還向你們傳輸了什麼？
張同學：他還跟我們說，“你們的父母、朋友、同學跟你們都不是最親的，只有我跟你們才是最親的，因為我們待的時間最長，我對你們最好，所以我對你們做什麼都是正確的，都是為你們好。”他會長期對我們進行這樣的洗腦，讓你覺得他對你做的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
瀟湘晨報：你如何看待這種教育方式？
張同學：我覺得吳某峰無論是教學質量也好，還是這種心理控制也好，都是一流的，非常厲害。他從心理上去貶低、矮化我們，同時也讓我們自己接受我們應該是被矮化的那群人。從而他能夠達到目的，更好地去規範我們、塑造我們，按照他自己的意願揉捏我們，把我們揉捏成他想要的樣子。
到現在為止，如果說我人生當中要有一個最討厭、最噁心、最憎恨的人，無疑就是吳某峰。有時候我憑自己的能力獲得了一些成就，但我還是會忍不住懷疑自己，覺得自己配不上這樣的成就。
【5】我們是他帶過最好的一屆
瀟湘晨報：這對你們產生了什麼效果？
張同學：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的教育方式在我們班都達到了很好的效果。無論成績也好，還是優良品行也好，我們常年都是處於名列前茅的。直到現在他都會說我們這一屆，是他帶過的最好的一屆。
確實也是如此，2006年的中考狀元就出在我們班。所以他會覺得都是仰仗於他的這種指導思想和教育方式，才出了這麼好的一個成績，這麼好的一個班。在他的心裡面就覺得應該把這樣的教育理念給貫徹下去。
瀟湘晨報：你通常會在什麼時候想起這些？
張同學：是在回到家裡以後，尤其是跟初中同學見面的時候。我們的主要話題都是圍繞著吳某峰當時有多麼變態，當時是怎麼對待我們的。
瀟湘晨報：你是怎麼走出來的？
張同學：在初中三年的時間裡，我遭受到的心理創傷其實也是相當大的，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和過來，儘量去淡化這種痛苦。很慶幸我歷任高中老師都非常的正常，會尊重你的感受，體諒你的情緒，給你很多中肯的意見。所以我在初中受到的很大一部分傷害，在高中得到了修補。
【6】記錄下來想避免再次發生
瀟湘晨報：發佈在社交平臺上的目的是什麼？
張同學：我不是為了曝光他，讓所有人來站隊。只是覺得可以把這件事情記錄下來。這樣也可以提醒我身邊還在這個學校或者這座城市的人，讓他們知道，避免再次發生。
瀟湘晨報：反響怎麼樣？
張同學：我發出來以後，很多女生站出來，覺得我幫她們講出了埋藏這麼久的話。也有一些我之前沒有想到過的女生，會找到我說吳某峰當時怎麼對她們的，有哪些性騷擾或性協迫的情況發生。大部分的男生是沉默，既沒有表態也不站隊，有個別的男生會站在吳老師那邊為他講話，也有個別的男生站在我這邊支持我。
瀟湘晨報：之後是如何發酵的？
張同學：從上週四我發了之後，週五、週六都是一個比較平穩的狀態，大部分都是我的粉絲來給我留言，說做得好或是做得不好。也有一些校友給我留言講述他們自己的經歷或遭遇，就是很小範圍的一個傳播。
直到周同學看到了我的微博。她看到評論裡對我的種種指責抨擊或者說誹謗後，馬上發聲證明我說的全部都是真話，並且直接指出來這個人就是吳某峰。因為周同學在微博上有九十多萬粉絲，所以她轉發後就引起了很大的關注。
【7】說實話不怕被質疑、挑戰
瀟湘晨報：學校有聯繫過你嗎？
張同學：只有同學聯繫我，過去教過我的老師沒有聯繫過我。我發到微博以後，陸陸續續有收到過東辰中學其他班級學生的私信說，他們也受到過類似的侵害。也有東辰的老師來找到我說這件事情已經在東辰引起關注。
瀟湘晨報：吳某峰那邊有聯繫過你嗎？
張同學：沒有。但即便我在微博上把他的姓名打了碼，還是有人辨別出來我講的人是誰，所以這個事情傳到了東辰學校那邊，可能有些學生群、老師群、家長群都在傳。大概星期天的時候，吳某峰那邊可能受到了學校的壓力，他召集了一些關係好的同學幫他說話，到我的微博來攻擊我。
瀟湘晨報：你是怎麼應對的？
張同學：我也沒有再管這些事情，隨便他們怎麼留言都無所謂。我只是表達我自己的立場，我說出來的都是實話，不怕被任何人去質疑、挑戰。
瀟湘晨報：有一些同學評論說你們在造謠，無端攻擊，你怎麼看待這些言論？
張同學：每個人受到的教育、經歷還有所處的環境不同，所以我們解決問題或看待問題的方式也會不一樣。在他們眼中吳某峰是一個所謂的好老師，但對於我和其他受害人不是。我覺得他們可以支持吳某峰，但不能因此就要我們閉嘴，詆譭我們。
瀟湘晨報：父母對於你在網上曝光吳某峰是什麼態度？
張同學：我媽其實一直都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哪怕是現在，吳某峰想要找家長或是其他熟人來向我父母施加壓力讓我刪微博等等，我也沒有刪。是因為我的父母其實幫我承擔了很大一部分的壓力，他們不會把他們受到的那一份壓力再傳遞給我。
【8】受害者們建立“反抗”群
瀟湘晨報：為什麼會想到將受害者們建立一個群？
張同學：發佈在微博後，我收到了大量的私信，很多女生都講述了吳某峰曾經對她們的一些性騷擾和性脅迫的行為，以及帶給她們的傷害，受到傷害的人數遠超出我的預期。於是我想建個群把大家聯結在一起。目前，陸續加入聲討的學生越來越多，群裡受害學生已達57位。
瀟湘晨報：受害者的發聲中最讓你感到意外的是？
張同學：22號下午，有一個和我初中同班的女生說了自己被吳某峰性騷擾的事情，讓我感到非常震驚。因為她是我們班成績相當優秀的一個女同學，後來考上的大學、現在的工作都非常好，她整個人生在我們看來都是一個很順利很光彩的人生，我沒想到她也會遭遇這樣的事。
她先在微博上聯繫我，感謝我的發聲，然後語音講述了吳某峰性騷擾她的事情。她說的非常真誠，讓我感覺就像一根針慢慢刺入肌膚，這根針很細，但是它足夠的疼。我沒有想到她願意站出來講述吳某峰對她做過的事情，我覺得她非常了不起。
瀟湘晨報：為什麼會想到取“反抗聯盟”這個名稱？
張同學：我覺得“反抗聯盟”這個名稱有兩個寓意。它沒有叫“反吳聯盟”、“倒吳運動”或者是其他具有針對性的名稱，首先就是因為我沒有想要針對個人。我們站出來是為自己發聲，我們把之前他對我們做過的事情原原本本的、真實的講述出來。
第二，其實也是要提醒我們保持理性。我們希望吳某峰遭受報應，但我們在對他口出惡言、發洩憤懣時，容易被恨和痛苦所裹挾，這是不值得的。
【9】希望他能進監獄
瀟湘晨報：你希望最後能得到什麼樣的結果？
張同學：第一，我希望吳某峰不再當校長，不再成為人民教師隊伍當中的一員，他不配。這是最直接最單純的一個希望。第二，希望我們可以去反思教育體制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能包庇一個壞人這麼長的時間。
從我2003年入學到現在已17年，他都還在執教，甚至還要去擔任另一所學校的校長。難以想象多年的時間裡，他持續不斷地對學生性騷擾、毆打、人格侮辱的情況，學校真的毫不知情嗎？學校是否存在包庇行為才能讓這樣的老師隱藏這麼久？學校是不是默認了分數就是一切，所以對於老師的教學方式和對待學生的方式就可以被忽略甚至默許？
我們需要了解清楚，到底哪裡出了問題，才能更好的去解讀問題的根源。我相信吳某峰不是一個人，還有很多和吳某峰一樣的人。
瀟湘晨報：目前的進展是什麼？
張同學：這件事發展到現在，已經進入司法程序。我們已經聯繫律師為我們提供法律諮詢和援助，希望通過正當的、合理的、合法的途徑，尋求可以維護我們自身權益的武器。
瀟湘晨報：事到如今，你有什麼感想？
張同學：從我站出來發聲，被網暴，到周同學轉發力挺，再到更多的受害者站出來，每一環都非常關鍵且不易。謝謝每一個願意站出來的受害人，謝謝支持我們的律師朋友，謝謝為我們發聲的媒體，也謝謝每一個善良的陌生人。15年了，該來的終於來了。希望他能進監獄，也希望我能長成一個不會沉默、勇敢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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